*突然想起有存稿,于是来撒撒土{:4_351:}
章六:访客
饰有暗红车顶的四驾马车在夜色遮蔽下匆匆前进,跑过蜿蜒山路,往山顶的古堡直奔而去,犹如早已堕落的骑士义无反顾地向地狱投身,这座城堡建于佛罗伦萨近郊的一座小山上,天晴时还能从堡内小教堂俯瞰市内壮丽的景色,四周有黑森森的冷杉,像毛绒披肩般裹住这精雅的堡垒,白色城墙在树间层层阵列,城垛上布满法师之眼,监视着建筑周边的动静,有着瓦蓝色尖顶的塔楼直指天空,里头驻守着十字弓弩手和弩炮手,另有火系法师随时待命,古堡上空也无时无刻梭巡着幽魂恶魔,以防备来自托斯卡纳地区农民军的袭击。山下有一湾月牙形的湖泊,在年初主显节爆发的骚乱中,这湖里就淹死了十多个企图袭击西木野家的谋乱分子,其中还包括两位改投新教的牧师法师。
马车经吊桥进入城门,马夫一声吆喝下,车停住了,窗子透出的火光在沉默巨石映衬下更显幽暗。
海未和两个头戴便帽的女仆在内庭处等候。红发的女爵率先出现在等候者的视野中,两位仆人随她下车,手上各拿一个贴了红色封条的大皮箱。海未上前替真姬脱下外套,拿在手上并跟着对方走进大厅,在递出希所写的信时,海未却说:
“东条小姐正在书房等您。”她告知对方。
“希?她怎么会现在过来?”
红发贵族为之不解。魔女贸然来访,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她摆摆手道,“知道了,我这就去。另外,海未,莱昂在草药园忙不过来,你明天就去那边协助他,顺便跟他商量一下,如果你能暂时代管,就让他先回来。”
“是。”
推开书房门,真姬环视一圈,却没发现紫发魔女的身影,连魔力的气息都没感受到。
她困惑地走到书桌边,明显该是属于客人的茶杯还在,里面的红茶也只喝了一半。
“那家伙……跑哪里去了啊。”真姬敲敲桌子,很不耐烦。
“喂,希,我知道你在的,快出来,我没那么多时间陪你耗。“
“讷讷,发什么脾气啊,咱让你做的曲子做好了?”
突然地,希的声音随着暧昧的热气一起涌到了真姬耳边。
“呜啊!!!”真姬吓得马上脸红地扑到书架上,回头一看那魔女正笑得很欢呢。
“说过多少次了不要随便靠近我耳朵说话!我、我会生气的!”真姬的脸红透了,希温柔的声线出其不意地闯进耳里时她总会控制不住地害羞。要让妮可看到就糟了啊。
“阿拉,咱并不是故意捉弄你啊,只能说真姬你太过…怎么说的,不经逗而已啦。”希竖起指头按在自己下唇,笑着说:“去哪了?这么晚才回来?”
真姬好歹平复呼吸,正要回答时她却看到希自顾自地坐回客人位置,一副什么都看透的样子自言自语了起来:
“先别说,让我猜猜,是克劳顿夫人,被花柳病折磨的国王情妇,还是萨拉辛,那位爱上阉歌手的法国老爷?啊,肯定是克雷蒙纳,野心勃勃的宠臣,他跟随艾伯尼多公爵去摩德纳时病重,听说管家账本上有不少购入碎牛肉和琉璃苣的条目,公爵后来还让他提早回比萨养病了呢。”
“是克雷蒙纳。”真姬叹了口气,她把手套丢在沙发上,拐到书桌内侧,坐在椅子中,“父亲去了威尼斯,他有个在剧团唱男高音的朋友便来求我给那家伙诊病。吃力不讨好。都被痛风折磨得不成人样了,那点琉璃苣能有什么作用?”
“没让你在他脖子上咬一口吧?罗马人不都流行这一套吗,变成吸血鬼也好,还能留在地上替主守住祂的国。”
“那种事该交给莱斯特或锡耶纳枢机主教才对。”真姬没好气地回答,“就那糟透的脸色,血的味道肯定好不到哪里去,要我碰这玩意儿?才不干呢。”
“你说的是在贫民区英勇救下了萨内芒侯爵情妇的少年、那个栗发蓝眼的莱斯特?”希接过话头,“啊,要是这位俊小伙,咱十分乐意献出自己的鲜血呢,但可惜,他对女人一点兴趣也没有。”莱斯特是锡耶纳主教众多私生子之一,是个疯狂迷恋萨内芒侯爵的吸血鬼。
“对,就是那个翩翩公子。”真姬打断道,这新闻早在佛罗伦萨闹得沸沸扬扬,她无意再听一次,便问,“你提早前来,所为何事?”
“看就知道了。”希比出一个指头。
红发女爵顺着手指看去。
只见一封拆开的信件静静躺在书桌上。
“南小鸟来找你了!?”只需看到那道显赫的盾形家徽,足让真姬喊叫出声。
“现在应该叫她南公爵了——册封书和十字勋章在今晚颁发,咱猜就在你踏进家门那刻。”
“那你这回怕是躲不掉了。”真姬把信丢回桌面,嗤笑道,“上星期罗马协助威尼斯阻击土耳其人的战役就损失了不少于五个的高级法师,现在就更不可能放过你了,再上一千道反身魔法也没用,要是南家族的人亲自出面的话。”
“所以咱很痛快地答应了,要夸奖一下么?”希扯出一个做作的笑容。
“条件呢?”真姬不耐烦了,“我认识的东条希决不是这么乖的人吧。”
“——她承诺,如果咱成功引导海军登陆英国,就会解除咱和南家族血统的契约,自然,军功也是少不了的喽。”希扬扬眉毛,“也许下次咱再坐在这里时,就是和你一样的女侯爵了。”
“哼,要是登陆成功,我看你还得替她转移陆兵、掩护飞艇队,直到占领冰岛才算完呢。”真姬不客气地刺回去,“你知道的,南小鸟的父亲,南亲王生前就是个激进派,现在他女儿已够格参加圆桌会议,定会联合艾伯尼多和北部的枢机主教,说不准还有国王扩大战线的提案,真可笑,竟让一个私生女代替他继续未了的政绩,他在教廷的儿子们未免太无能了。”
“先不谈这个,真姬,你知道教廷军的战策部署么?”
“父亲也许知道,怎么了?”
“按小鸟的说法,他们似乎想从海峡攻过去噢,也许为了尽早入侵伦敦吧~”
“不可能,法国和英国已停战半个世纪有多,两边都送了几个联姻的皇室人员到对方那儿,一旦开战,这些可都是人质啊,法王不可能允许教廷军使用他们的港口,比利时皇室又对法国言听计从,估计也不会顺我们的意,再说现在也没那么多高阶法师能帮忙转移军队,难道要指望那群连圣光术用不好的普通牧师么?”
“咱可不知道,但你父亲,现在是去威尼斯游说他们出兵么?”
“估计恰恰相反。”
“土耳其那场仗一定下来,米兰和那不勒斯就答应支援教廷了,你们西木野家也是随大流的好吧,省得惹事上身。”
“这你就不用管了,我们有自己的办事方式。”真姬粗鲁地回绝了。
希不说话。沉默搅动杯中的茶,真姬也端起自己那杯,动作很大地搅着勺,挚友带来的消息使她本来就差的心情雪上加霜。
可是,勺杯交错的碰撞声很快就被一阵急促的门响盖过了。
“进来。”
“大小姐——”海未出现在门边,她鞠躬后快步走到书桌前,“教会送了加急信过来。”
真姬疑惑地接过,希则皱着眉头注视她,直觉告知魔女,这可不是个适合接收好消息的时间,或者说,这年代里的好消息本就寥寥可数,少得让人不敢相信它们之一竟有降临这间书房的可能。
片刻功夫不够,真姬的脸变得煞白。
“海未先退下去吧。”希马上说。
“是。”
注意到西木野女爵陡然改变的脸容,海未怀着不安的心情退出了书房。
“怎么了?”希为对方的反应紧张。
“自己看。”真姬无力地坐回椅子。
希从真姬手上拿过信件,一行行读下去,很快,她睁大的眼睛就泄露出与真姬无异的震惊。
“第五个了。”
真姬沉郁地对起手指。
“这下圆桌会议的骑士们所剩无几了。”
“锡耶纳枢机主教,被杀了。”
◆◇◆◇
起居室中,教廷信使正焦急地等候着,他默念经文,喉管颤动,亚麻斗篷下是黑色的修士服。室内温暖,意大利岩石砌成的壁炉内焚着几根梨木,在最冷的月份,城堡成天下来烧掉的木材足有整棵树那么多。
壁炉前方摆着缀有流苏的沙发,绘里正双脚交叠地躺在上头,手中玩着魔方,悠闲的神色里头不乏她一贯的放肆,她由裤子和马靴包裹的腿部,在信使偷瞄的视线中显得异常修长,看来比她实际的身高还要长,但这种美貌使他的不安加剧了——
金发女子是与此处格格不入的存在,是与他作为一桩惨剧的旁观者,作为混乱时局的陪衬员,作为在目击基督教世界一切淫腐苟且的可怕图景之后、手持摇摇欲坠的信仰有如捧着一只已在裂缝处不断渗酒的杯子的宗教徒身份、与这一切的一切所违背的、不合理的存在,她为何能如此闲适,轻慢,对他经历的动荡一无所知,只专心玩弄手中的器物,仿佛站在山巅的神衹,注视人间有如注视一群卑下的蝼蚁?
信使的额角流下冷汗。金发女人抬眼看着他了。他的恐惧有了形状,背后是火,无数海市蜃楼在火中俯卧,鼓起了干燥的风,有什么正在发生,崩塌了,房间倾斜了么,是谁用万国之国诱他下堕了么,金发女人勾起嘴角,她笑着,邪恶而不自知,近乎纯真的恐怖,她想做什么?在他眼里的女人已站起,向他走来,越走越近,越走越近,他颤栗着,动弹不得,一只手,他看到她举起手,逐渐增大了,下一刻,仿佛下一刻她就要掐住他的咽喉——
寂静在他心中滴落。
被刺穿的身体。掉落的红色法袍。受劫的众人。死亡。一切都在走向死亡。
当死亡亲吻我的身体。
神啊,在那时,你会在我身边吗?
“久等了,威廉姆斯先生。”
海未持着主人所写的信件,推门行进,却被眼前的景象慑住了。
绘里的右手虎口正卡在信使的脖子上。斗篷落地。低阶修士身体僵直,只有脚尖顶着地板,看起来像是绘里捏住咽喉、把他提起了般,但事实如此么?并不。那只是很轻,很轻的一个动作,连毛孔也无法察觉,以前说过的,她比纸张更轻,是吸入肺里的空气。
“开玩笑的。”
金发女子的唇边划开一道再轻挑不过的微笑,与她的主人何其相似。
她竖起双手,摊开,神情无辜地耸了耸肩。手松开那刻,信使突如刚被捞起的溺水者,身子往后一仰,撞在博古架上,脸色苍白,手按着胸脯,嘴里大力吸着久违的空气——
“看来您的玩笑开过火了。”
海未冷冷掷出一句讽刺,便蹲到信使身边,飞快用出医疗法术。状况被控制住了。
绘里这时已走到沙发边的细工嵌木矮柜旁去,拿起上头放着的蛋形刻花玻璃杯,对着杯沿喝了起来,里头装的是巧克力饮料。
她好整以暇地边喝边看,一旁的海未正好言安慰怕得发抖的信使,交出信件,再把他送出门。门关上前,一束来自信使的惊恐目光意料之内地投到绘里脸上。她笑了笑,再看向盯着自己的蓝发管家。
“这里是西木野家,可否请您注意一下自己的行为?”
海未不快地警告。
“希倒没告诉我这是个需要谨言慎行的地方。”
“西木野女爵是东条小姐的朋友,您这样对待教会的人会给她们添麻烦吗。”海未厉声道。
绘里再度耸肩,她拿着杯子,走近海未,嘴里吐出玩味的话语——
“你看起来似乎比今天早上更美味了呢——”
极快的速度。海未的左手被对方猛地捉住,还来不及反应,那伤愈的指头已搁在绘里鼻下,呼吸的潮热在皮肤上划过。
绘里嗅了嗅,继而轻蔑一笑,她看到那条横在指甲盖旁的疤痕,很细很小,可还能发现痂口上结了一层黑色结块,上头附着的波动,如此微弱,轻灵,妖娆多变,是绘里非常熟悉的,属于那个人的魔力。
“你……!”恼羞成怒的管家狠狠拍开金发者的手腕。“不要碰我!”
第三次耸肩。
不理睬对方愤怒的视线,绘里转身走到铺着真丝桌巾的圆桌处,若无其事地拿起银壶,往杯里注满巧克力。褐色水线涌到离杯口半英寸处才停。壶底回到原来的地方。舌尖尝到发烫的甜。挂在手腕上的十字架闪着银光。她啜饮起来。
危险的女人。就与她的主人一样危险。
肆无忌惮地入侵他人的地界。没有规则能约束她们。对于海未来说没有比于这种人相处更难以忍受的事了。
但仅仅这样么?
海未紧盯把头发编成辫子的金发少女。
不是的,不止如此。
海未隐隐约约觉察到,自己跟对方,似乎是属于同一种东西——
但察觉到后,看着这女人的感觉就更讨厌了。
“你那时说,你平常睡觉都很安稳,对吧?”
绘里像拍走衣物上的浮灰一般,手掌拂过因被海未击中而有点发红的皮肤。
毫无疑问,她用的是一种幸灾乐祸的语气。
“但现在看来,你的噩梦很快就要开始了,园田海未。”
N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