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在那里已经待很久了,至她走后,已经十五年了。
这十五年里,那个人从来没有回到这片江南水乡看她一样。
嘴里说着此生非她不嫁的人,一转身,就这般狠心的将她抛弃的彻彻底底,一点都不留念。
世上总有痴情种,为何竟遇薄幸人。
程慕秋有时候会褪下身上的舞衣,穿上那抹她留下的白袍,异域风格,衣物上还留着西域特有的多伽罗香。
香气因着年代的流走,而变得很淡,但她依然将自己的面庞埋在衣物上,贪婪的深嗅着那一丝似有还无的香气。
梦中惊醒,又见那人笑意嫣然,高眉碧瞳,身量比她矮一截,嘴里中原话也说的不利索,一身明教弟子特有的白袍,腰间红绸轻系柳腰,别着一把青竹笛,骑在白马上,居高临下的伸出手,一双眼,直直看着她说,我带你走。
眉间添了愁意,眼间沾了湿润,她抬指抹去。
梨花木门轻‘吱’一声,一身粉红舞衣,扎着髻儿的小姑娘走了进来,看着她甜甜笑开“师姐,行李已经为你收拾好了,今儿个天晴,收拾一番就可以出发了。”
出发?去哪儿?
程慕秋想起了,是 了,再过三月,她便要成亲,嫁给淮阳王做侧妃。
是以,今日便要启程去长安,学习皇室王府间的礼仪,学着如何做一个合格的,温柔贤淑的侧王妃。
她愿意么?
她不愿意,但这是命,圣上一道旨意,一弱女子,尔敢抗王命?
她看着那小姑娘,点了点头。
“知道了”出口的声音极好听,细声细语的,似这片水乡一样温软。
耳中又似听见那人笑语,那个人总是惹她生气,发火,便是她这边性子的人,有时候也会气的对那人动了粗口,似市井泼妇般大骂出口。
更甚一步,便是提着双剑,左一剑,右一剑的追着那人跑。
明教的轻功轻快,但那人师从南疆扶音公子,学的是扶音公子出神入化的‘绕蝶乱’,十二路轻功走法,步步生花姿,寸寸显蝶影。
便是如此,她轻功也不差,是上任坊主公孙幽亲自授受的‘锁燕飞’,庭中白影粉姿飞快,她也总会将那人抓住教训。
那时候,那人便会耍赖把她搂住,个子不高的那人,只堪堪到她肩头。
那人仰着头,一双异色双瞳盯着她,圆溜溜的转个不停,嘴角狡黠的笑着,“我就喜欢你生气的样子,你看你,对谁都笑盈盈的,好像一点脾气都没有,像个被人操控的假人一般,死气沉沉的,没有一丝活人该有的生机。所以我不喜欢,我喜欢看你这般生气的样子,柳眉倒竖的,这样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后来呢,后来她自然是所有脾气都没了,只紧紧抱着那人,“我以后只生气给你看!”
那人窝在她怀里,低低笑了起来,抬头踮脚亲了她的脸颊,仰着脸,脆生生的应了一句“好!”
回忆被中断,她推门而出,下了一夜的雨,那颗她们俩亲自栽种的梨树,前日里还开的一簇簇的雪白梨花,今日便落了满地玉白。
她叹息一声,随人去坊主面前道别,与坊中众姐妹辞行。
上轿前,耳听道旁艳羡之声,别人都道她好福气,已经三十二岁的姑婆,却还有做王妃的好命。
她垂下眼帘,眼底一片寂静,是啊,好福气,可又有谁知道,她想要的不过是守着那一方院子,守着她与那人的回忆过一生罢了。
夜间,到了驿站,她被安置上房。
她端坐矮桌前,眉间酸痛不已,脑中似有什么要炸了开来般疼痛不休。
“又头疼了?!过来我帮你按按...”耳边传来温声软语,她迅速转头看向床边,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以前,她总是夜间洗簌完便头疼,那时,那人便会上前为她细细按压,直到完全疏解疼痛为之。
“你啊,总是不珍惜自己的身体,说了多少次,不准用凉水冲头。”那人总是这般细声教训她。
“哎呀!疼,你会不会按摩!”
那人听了这话,便会轻拍她的头,嗔道“我师傅天文地理,医药杂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我是他的徒弟,你这是质疑我,还是质疑我师傅”
她往往会窝在那人怀里,赌气道“我不听,反正就是疼,疼就是你手艺不精!”
那人也会苦笑不得的看着她,“我说你,怎么觉得我们俩个性转换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苦笑,你看你走之后,我一直都用凉水冲头,可是你再也不会出现了。
藩王没有应召,不得私离藩地,但就是这个夜晚,淮阳王却一身简袍的出现在了驿站。
他只着了件薄衫,头上带了方巾,做着读书人的装扮,但身上那股子天皇贵胄的贵气,却没有办法掩盖。掩着一点沧桑,眉目间满是疲惫,只带了一个随从,很显然,是赶了几日的路过来的。
与门前的送亲将士点头示意之后,他便推开了程慕秋的房门。
他看着房里即将成为他侧妃的女人,向父皇恳求来的亲事。
看着他的眼满是冰冷,一身白衣,面目间说是淡然,不如说是麻木。
他开口了,“你走吧,去大漠,去见我师妹”他也是最近才从探子的信息中了解到,他喜欢的女人,便是她师妹多年前与他来信中提到的女子。
程慕秋先是不解,随即明白“你也是扶音公子的徒弟”听闻扶音公子一生只收了两名徒弟,一是西域流亡贵族的女儿,也是她的恋人,陆柒安。没想到另一个却是面前的这个男人,大唐的淮阳王。
淮阳王点了点头,苦笑道“没错,我便是阿安的师兄,那个当年扬言要用半座城池为聘礼娶她的男子”他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喜欢上面前的女人,这个当年恨的牙痒痒的女人。
接过侍从手中的夜行衣,他抖开,为程慕秋披上,“去吧,阿安等你很久了,若你见到她,帮我跟她说声抱歉,当年光明寺之乱,非我所能制止。将她拘禁王府,让她身负一生愧疚的人是我,若要恨要怨,便怪我,让她莫要折磨自己了”
这个男人,耗尽前半生的心血去爱着自己的师妹,或许这下半生也如是,他纵是喜欢程慕秋,也不过是在她的身上,或多或少的看到了他师妹的影子。
如今,他披着一身风尘而来,为的不是自己,是他师妹,他放程慕秋走,虽心痛,但更多的是欣慰。他站在窗前,望着程慕秋纵马而去的身影,他想的却是,这样,阿安是不是就能够,恨自己恨的少一点。
一路黄沙风尘,程慕秋花了一月的时间,才到了圣墓山边界,看着远处群山环立。
她欣喜的笑道“孟护卫,我们好像找到了”
身后的是淮阳王派来护送她的护卫,孟卫澜,那个夜里跟淮阳王一起到驿站的男子。
两人在遥远绿洲里停顿休息,耳边胡语咿呀,好不容易找到汉族商人,打听了一番,明教总教坛就离这儿不远,让人欣喜的是,提起陆柒安的时候,汉族商人告诉二人,陆柒安每月都会带弟子来这边打酒,买一些货物,跟日常用物运到山上去。
当年光明寺之变,陆柒安本是前往淮阳王府求助,却被困府中,等事后回去,已是血海一片,待与陆危楼等人会合,迁教圣墓山后,已不受陆危楼信任,自那以后,也只能在教中做些打杂事物。
等了三日,总算是等来了明教弟子,程慕秋在这些弟子的身影中一一搜寻,没有,没有,全都没有,她发疯般的在镇中行走,终于在胡商那边看见她等了十五年,没等回来的人。
“陆柒安,你个混账东西”眼中酸涩,似是风沙侵目。
她提了双剑,二话不说,上手就是杀招。
陆柒安听着有人喊自己,回头见着是她,先是一喜,但再回神,银光已到眼前。哪敢站着,慌忙施展轻功,绕着胡商跑开。
一个追着打骂,一个逃着求饶,形成一个圆圈的跑动起来。
胡商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被围在中心点,剑光时不时的从他眼前划过,吓得脸色发白,冷汗直流,直央求道“姑奶奶,姑奶奶,小人求你们别打了,小人给你们跪下了”话音刚落,剑光扫着他的帽子划过,一丝棕发飘落,他瞪大了眼睛,‘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哀嚎“真主阿神,你们要打也可以,让我先出去啊”
陆柒安也是哭丧着脸,这是真要她命的节奏,她一边用胡语安抚胡商一边讨饶“慕秋别打了,咱们这么久没见了,为何一见面就打!!!”
为什么要打,她心里自然清楚,此时也是心虚的很,但不能一直打下去吧。
程慕秋停下步子,冷冷的看着她,“打你!我还想杀了你”十五年里,她每时每刻都在想她,这人但凡有点良心,若是没死,便是爬也该爬到扬州了。
陆柒安喏喏的张口,“都是我的错,这些年,你过的好么?”
程慕秋抱臂冷哼,“好!怎么不好!能吃能喝能睡!!”
陆柒安听了,有点欣慰,她过的好,便好。
这些年,她在圣墓山何曾好过,被教中众人猜忌,沦落到打杂的地步,还不敢有怨言,可明教对她有救命之恩,她不能辜负。但这些都比不上思念程慕秋的痛,她总是在想,或许程慕秋已经嫁人了,已经将她忘的一干二净,可是便是这样,她也想记着程慕秋的好过一辈子。
她抬首看了看面前的程慕秋“你还是这么漂亮,厉害”又看了看自己,一身白袍沾了灰尘,头发没有梳理就下山了,肯定是又难看又不堪。
程慕秋看着她,叹了口气,转身就走。
陆柒安看到她要走,傻了眼,想要跟,又不敢跟。
程慕秋回头,看到她还是傻乎乎的站在原地,顿时没好气,“你杵在哪儿当棒槌啊,一句话,跟我回扬州,现在,立马。不然,老死不相见!”
“可总该交代一声吧”
“交代你大爷!!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说完,便牵过孟卫澜递过的马缰,利落的上马。
孟卫澜也是傻眼了,相处一个多月,这位程姑娘一向都是温和有礼,端庄文雅,此刻却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陆姑娘,我看你还是跟我们走吧”
程慕秋看不得陆柒安的扭捏样,催马上前,将她一把提溜到了马上,轻笑着在她面颊上印下一吻“这次,我带你走!”
陆柒安羞红了脸,埋在程慕秋怀里,闷声道“你轻薄我”
程慕秋白了她一眼,“比这个更深,我们不知道做过多少次,现在还害羞,不会太晚么?!”
陆柒安抬头,碧色双瞳瞪得大大的“你..你..你..”结巴几句,又重新抱住程慕秋“你不要脸,还欺负人”
程慕秋听了不语,只看着怀里的人,眸中深情,不需言说,终是克制不住满心喜悦,低低笑了开来,陆柒安,我终是把你找了回来。
多年前,她被仇人围截,是怀里的这个人,策马突进重围,对着她笑道,我带你走。
如今,该是她带她走的时候了。
催马奔走,他们的身影,在大漠斜阳的照引之下,被长长拉开,最后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