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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是日,蕭府的氣氛與平常大相逕庭,僕役與下人們繃緊神經準備替遠道而來的客人接風洗塵。大廳內,幾名侍女正陪同蕭夫人段錦玉招待貴客。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故人相見甚歡,但主客皆出身富裕之家,言談之間總不免幾分應酬客套的習氣。
「素老爺,甫仁本該親自送霙妃歸寧,可商務繁忙,分身乏術。錦玉不忍霙妃舟車勞頓,這才邀您夫妻前來,莫要見怪。」
「蕭夫人無需放在心上。在下與拙荊極少出遊,一路遊山玩水,增廣見聞,何嘗不是美事一件?蕭夫人一雙麟兒事業有成,本該享得清閒,含飴弄孫。蕭家不嫌小女體質孱弱,信守婚約,了確在下一樁心事,還讓夫人為小女費盡心神,反倒是在下有些過意不去。」素晴陽彬彬有禮地說道。
「霙妃這孩子乖巧聽話,既入了蕭家的門,就是蕭家的責任。再說,自先夫離世,錦玉只覺生活索然無味,現在有霙妃陪我這老婆子彈琴習書為平淡生活增添不少樂趣。」
「昔日你我兩家比鄰而居,彼此互有照應。自蕭府喬遷,在下鮮少造訪,有賴伯彥不遠千里而來才得以敘舊日情懷。如今蕭兄離世,在下卻無法代替他照顧嫂夫人,實在有些對不住。」
「哪兒的話。彥哥雖已不在,至少留了成德、甫仁照顧我這個未亡人,食衣住行方面亦無愁無憂,素老爺莫要自責。再說,素老爺身負作育英才之責,若丟下莘莘學子三天兩頭旅居異鄉,豈不誤人子弟?亦負了素老爺『登科夫子』的美名。」
「在下只是區區井底之蛙,僅通曉舞文弄墨,不若蕭兄見識廣博,可嘆天妒英才,非要他康強早逝留夫人獨守基業。」
「素老爺過謙了!您博覽群書,文采出眾,門下出過幾個狀元郎,擎天在京城的書院亦頗富盛名。彥哥只是個遊走江湖的生意人罷了!」
「好了!好了!莫再說這些客套話。姊姊還是先讓晴陽去看看霙妃吧!錦玉姊姊,妳都不知道他有多捨不得霙妃,打包行李時猶豫不決,嚷嚷著要多帶些東西給她,要不是我極力阻止,他恐怕要將霙妃的閏房給搬過來了。還不只如此,這一路上,他也讓我傷透了腦筋,見市集裡新奇的玩意就想買來送給霙妃,敢情還把她當成小女孩呢!」千霞音滔滔不絕地數落愛女成痴的丈夫,可對妻子的直接,素晴陽只是微微一笑。誰叫他非要娶個比自己年幼五歲的女子為妻,偶爾就得包容她的天真措辭。
千霞音年紀三十有五,三個孩子業已成家,卻還是不時流露出赤子之心。若非歲月在其臉上留下的刻痕,旁人恐要將其誤認為尚未及笄的妙齡少女。
千霞音的話令段錦玉忍俊不禁,吩附丫鬟小綺帶領素晴陽前往蕭甫仁夫婦住處,並命其餘丫鬟離席。
待大廳僅剩兩人,迫不及待的千霞音便撲向段錦玉,靠在她的肩頭撒嬌道:「人家好久沒和姊姊獨處,晴陽那個大木頭都不懂女兒家心事,還和姊姊說那麼多廢話。我們姊妹難得相聚,有好多貼心話要說,他都不懂得迴避,好討厭!」耳邊傳來不符合主人年紀、稚嫩好聽的聲音,段錦玉撫上千霞音頭上的髮髻感嘆道:「三個孩子都成婚了,怎麼還這般頑皮?剛才那番話可讓丫鬟們憋笑憋得辛苦極了!」
「知道呀!我怕她們生活無聊,給她們一點娛樂難道不好嗎?如此一來,她們可以休息,我則能和姊姊獨處,不是一舉數得,兩全其美嗎?」
「霞音就會強詞奪理,妳這壞習慣怎麼改不掉?定是晴陽把妳寵壞了!」
「才沒有!霞音倒是希望姊姊能把妹妹寵壞……」語畢,千霞音的雙唇落在對方頸邊,便是一吻,嚇得「姊姊」差點要從椅子上跳起來,段錦玉沒好氣地叫了聲她的名字,千霞音退開一步,含笑的眼眸瞇成兩道弧線,食指輕點著段段錦玉略微蒼白的唇瓣說道:「開個玩笑罷了,姊姊莫要認真!」段錦玉莫不作聲,板著一張臉,千霞音的手指刻畫著她緊閉的嘴唇,收斂先前輕浮的態度,無奈嘆道:「難道姊姊是在恨我?」
恨?那是段錦玉心中唯一欠缺的東西,只是塵封已久的年少輕狂,不允許任何人碰觸,包括另一個當事人。生命苦短,愛人的時間都入不敷出了,她豈會愚蠢到讓仇恨蹉跎一生?
千霞音縮回手,眼神失去光采,那雙瞳仁令人想起日薄西方的悲涼悽愴,段錦玉不忍見她露出如斯表情,沉吟半晌,悠悠說道:「錦玉怎會恨妹妹?只是過往之事休要再提。妳我二人是何身分,妳還不明白嗎?」某些事情言明不得,訴說清楚只會徒增煩惱,不如當作祕密帶進棺材,讓時光掩埋一切。
「好,姊姊不恨我,『那東西』怎麼不在姊姊身上?」見段錦玉默不作答,千霞音也不管自己的舉動有多失禮,伸手摘掉段錦玉頭上所有的金銀朱釵、花鈿篦等飾物,害她頭髮蓬亂,從高貴的夫人變成一個瘋婆子。段錦玉亦不動怒,任憑千霞音動手動腳,直到烏黑青絲脫離所有束縛,卻還是不見「那東西」,千霞音望著「她的姊姊」無力地垂下肩膀。
「妹妹可是玩夠了?」段錦玉不慌不忙掏出木梳整理糾結纏繞的青絲。見段錦玉不動如山,千霞音放棄尋找,有氣無力地丟下一句「去看霙妃」便離開了。
***
丫鬟小綺與素晴陽步入蕭甫仁夫婦居所「落英閣」,其內除了房舍涼亭之外便是花草樹木。各色夏花爭相競放,五顏六色,美不勝收。從枝葉隱密處傳來悠揚琴聲,溫婉清冷,宛若一泓泉水沁入心脾,令人忍不住想追溯其源頭。素晴陽循聲找到彈奏者,不出言打擾,僅佇立一旁。
素衣女子專注於琴弦,宮商徵角羽五音在起落的指間飛奔而出,宛若滴落岩石的水珠發出清脆聲響。青衣丫鬟見自家老爺來訪本想提醒小姐,素晴陽卻以噤聲手勢示意雨兒莫打斷琴音。待一曲終了,素晴陽才走近女兒,問道:「霙妃,近來可好?蕭家的生活還習慣嗎?」素衣女子一抬頭便對上一雙充滿慈愛的目光,稍敢驚訝的她仍起身鎮定回答:「爹,女兒別來無恙 。在此衣食用度無虞,夫家亦待女兒不薄。爹,莫要擔心。倒是方才爹怎不作聲?爹難得來一趟,琴隨時可彈,打斷亦無妨。」素晴陽露出和藹笑容答道:「霙妃隨時可以彈琴,但爹已不若往日能常常聽到。妳和霞音皆擅長琴韻,風格卻有天壤之別,曲調各異其趣。來此自然該聽聽妳的琴藝,才不枉走這一遭。既已欣賞完一曲,妳還是跟爹好好說說在蕭家的生活情況。」
「是,爹爹。」素霙妃應允後,便開始與素晴陽閒話家常。
父親的一番話令素霙妃感動卻也感慨,三十幾日不見,爹爹居然想念起她的旋律,幸虧還有娘親陪伴,否則父親在閒暇之餘豈不是要悶得發愁了?大姐與自己皆已出嫁,兄長素擎天與嫂嫂又長駐京城,如今素家除了下人就只剩一對夫婦。怪不得人們總是重男輕女,女孩是客,終有出閣之日,男方靠著媒人牽線與重金禮聘便能將父母扶養多年的女兒帶走,她覺得這種制度實在不合理,說好聽點叫作「成親」,但這與青樓買賣女子在本質上並無二致,只不過「成親」頂著父母之命的聲威,在名義上顯得高尚許多罷了。
說穿了婚姻也算是種「交易」,女方以姿色青春換來一生衣食無憂,男方則想找個傳宗接代的胴體。在婚姻中吃虧的往往是女性,即便丈夫真心疼愛,若碰上同住的挑剔公婆或惡質妯娌,就算委屈求全也沒好日子過。最令她厭惡的一點是:新婚妻子若非處子之身便是十惡不赦的滔天大罪,無論她為夫家作出多少犧牲、冒了幾次生命危險替夫家延續命根,夫家理所當然可以鄙視虐待,視其如塵土。因此素霙妃其實對結縭一事嗤之以鼻。她的姻緣建立在蕭家與素府的交情上,她並未體會到「被賣掉」的屈辱,蕭甫仁對她亦是相敬如賓。她也考慮過乾脆接受宿命安排,忘記自己的戀心,乖乖當一個相夫教子的二少奶奶,誰知夫君竟坦誠他的斷袖之癖,還提議兩人不如將計就計,在禁錮的婚姻中互蒙其利,在人前演戲,假裝兩人是一對鶼蝶情深的夫妻,私底下井水不犯河水,在不影響家族不干預彼此的條件下,自由地追逐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