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川市市中心區與荊區之間，中國國家隊訓練中心，隊員宿舍第三棟三樓，邊角的一個房間。

晚上九點半，各房間都已關門，冬訓期間被操練了一整天的運動員們，此刻都急著休息。但林素玉自知仍未到休息的時間；雖然已經換上一身睡衣、頭髮散下，但仍然打開Skype和通訊軟件，處理國家隊以外的外務--正確來說，是家族事務。

『報告小姐，最後的手續已經完成，我們已經成功取得君怡集團主控股份。』安優華穩重動聽的聲音響起。

「是這樣呀……」林素玉閉了閉眼睛。「這樣就好，辛苦大家了。龍伯和老李川他們如何？」

『李川先生決定退休，已經取得他的親筆聲明了，會計部會結算他的薪金和退休金。』安優華道。『至於龍老先生的秘書唐小姐已經離職，他的人也已經打散，分到瑞乃、麗品酒店各旗下酒店去了。龍老先生暫時未作出任何選擇，但他手下的所有案子都已經完結。』

也就是說，龍老先生不會再有新案子了；他將會被投閒置散到明年滿60歲退休，望月也不會慰留他。林素玉伸了伸懶腰，司馬曉玥這計真的極妙，江伯伯執行得也很好。「這樣就好，無謂迫他狗急跳牆，節外生枝。」

『小姐說的是。』安優華道。

林素玉笑了笑，道：「把那些傢伙刷了出去，多餘的人也給了直屬公司去煩了，又多了君怡集團的分紅，我想我們現在有足夠的現金流，養活行動小組的姊妹們了吧？」

Skype電話的另一邊沉默了半晌，才道：『財政數字優華不知。』

林素玉失笑，的確，安優華是機要部的秘書，亦即機要部的首長而已；同時也是自己的個人秘書。行動小組的事情她很清楚，也有自己的預算；可是公司的那盤總帳，優華是不沾手的。「我知道，只是這麼一說而已。2019年度的預算也足夠吧？」

『足夠。』安優華道。

「那便這樣吧？」林素玉道，「另外，我已經收到你的報告；關於揚帆遊艇俱樂部的那案子可以暫延了。我也已經通知了江伯伯和阿臨，暫時不用再跟了。」

『是。那麼其他的御皇前產業……』安優華問道。

「有消息就聽聽和收集起來，沒消息就暫時放著吧？」林素玉道。「暫時就這樣好了，就如上次的視訊會議所說的一樣，望月需要幾年時間消化這次買下的業務，休養生息。就像國家隊一樣，剩下來的工作，就交給時間去完成。」

『是。』安優華道。

林素玉放鬆地靠到椅子靠背上，今天訓練一天疲累不堪的左臂靠在旁邊的靠墊。「羽鳶把那時候的升降機閉路電視片段給我看了。」

Skype對面的安優華沉默了片刻，才以略微不穩的聲音道：『優華不才，讓小姐見笑了。』

「哪有呢？實在太出神入化了，連一直錄影著的閉路電視也無法捕捉到你制住薔月的動作。」林素玉大笑。「甚麼時候可以教我這招呢？或者在行動小組開班授徒也可以。」

安優華帶著苦笑的語聲回應：『小姐，你也知道，有些東西是無法教懂別人的。』

「這我懂，只是這麼一說而已。」林素玉正色道。「如果薔月冒犯了你，我在這兒代薔月道歉，請你不要放在心上，好嗎？」

『小姐言重了，薔月是非常優秀的組員。以一般人來說，薔月已經是頂級的了，連優華也不能用一般的武技來應對。這次用了「那個」，說起來也算是優華勝之不武。』安優華道。『小姐把大家交託給我，我會盡心盡力地安排、照顧大家的。』

「那就拜託你了，各方面也是。」林素玉笑道。「明天你甚麼時候到達神川市？」

『優華會乘坐明天8點30分開出的高鐵列車，大約11點45分左右到神川市高鐵站。』安優華道。『我會下榻在麗品酒店。』

「好。那明天下午5點半見。」林素玉道，「比起我家還是總部比較近，對你對我也是這樣……嗯，還是在總部吧。」

『是。』安優華道。

切斷了Skype連線，林素玉仰頭，望向牆上新貼上的小型海報。那是瑞乃今年的新廣告，面向歐洲市場。中間的是兩屆『世界第一主攻』Ana Spencer，右邊的角落則有女排主攻手新星Ekaterina Sadovskaia。

『是，謹遵小姐的吩咐，已經和Ekaterina Sadovskaia小姐談好條件了，預約的拍攝時間是下星期一。……甚麼？小姐，我們不明白。小姐有指令下來，我們便完成。小姐覺得我們做得不夠好嗎？請告訴我們不足之處，我們會立刻改正的。』

林素玉嘆了口氣。在廣告中加入Tarina Sadovskaia是她的任性要求，想不到瑞乃一口應承。這種大權在握的感覺，即使已經半年了，還是令她不習慣。

老太太當年也是這樣君臨天下，統領著望月，不容有一絲一毫冒犯其權威的嗎？

這是她完全不熟悉、也不感興趣的世界。

不過話說回來，母親死後被外祖母的老太太所撫養，老太太教了她很多帝王學的事，其實她應該一早便想到會有今天才對。

老太太沒有阻止舅父、舅母們企圖侵吞母親遺產的行動，但在她求救的時候，卻立刻提供律師和各種資源，現在回想起來，好像一早已經準備好，等外孫女開口討要而已。難道一開始的漠不關心，也是一種試煉，好讓她親自出馬保護那些遺產，從中學會如何與這些卑鄙貪心的人周旋嗎？

南家舅父們的貪婪和自大，已迎來報應的一天。

這也是老太太把望月交托給她，而不是南家親子內孫們的原因嗎？

甚麼『本來就打算把望月留給你母親』、『因為你很像你媽媽』之類的話，也只是半真半假、無法取信的吧。實際上一切都是老太太的盤算，已經把每一步都想好。

望月是江家的基業，老太太是不可能把望月交給南家人的。江家現在有的都是旁系，而且沒有統御的才能；老太太的幼女一系因為會出嫁，遲早也是外姓人，便是最佳的選擇。

像林素玉那樣的外孫女更適合不過了。除了老太太那邊之外無親無故，沒有任何父方親戚能入侵望月。如果林素玉能嫁回江家或南家，一切便更完美。江家那邊沒有適齡的男孩，只有智珏表哥比她大四年，年紀相若。

老太太算是熱衷地把她和智珏表哥送作堆的；即使有瑤箏、瑤琴在，也是如此。老太太也沒有特別討厭瑤箏瑤琴，相反還蠻疼愛的；不過那份寵愛並不包括包容智珏表哥和瑤箏自由發展感情。

天知道，林素玉自己根本不喜歡跟智珏發展甚麼感情。男人這種生物，其他事也還罷了，只是對男女關係朝秦暮楚，只要有能力，都想著向外發展。她尊重男性，但一想起男人的這種僻性，就感到說不出的厭惡。

望月也好、御皇也好、老太太的親人們也好，如林素玉自己這樣一個孤苦無依的外孫女也好，也只是老太太生命大局中的一枚棋子。

這麼盤算、這麼費盡心思，這一局棋，下到最後，其實為了甚麼？

對親兒也好、親孫也好，老太太從來不假辭色，也拒絕他們的親近，無論是真情如她或表姊妹們、或假意如想為他們一房多掙些好處的幾位舅母，也是如此。

老太太為所有孫輩都準備的房子，每一處都精心選擇，根據每一個孫子孫女的出身、和那一房的受寵程度來分配。這樣的分配方法理智得冷酷，令身為旁觀者的林素玉自己也覺心寒。

老太太便是老太太，她想叫老太太一聲『外婆』，也不可得。

這樣尊貴、孤傲的存在。有傲視世間的能力，睥睨世間的一切，如此活了75年的南江百合女士，江家的中興女主、南家高高在上的老太太。

這樣的老太太，這一生究竟想要甚麼？如果真的有想要的，那得到了嗎？還是永遠也得不到？林素玉實在琢磨不透。

這麼多年來，她問不出口。現在也再沒有機會問了。

林素玉起身，窩回床上盤腿坐著。

一直以來，她只想把生命安排得簡單一點。她不像一些表兄姊一樣想要反叛、想逃離南家；畢竟那是老太太，身在高位卻無比孤獨，單是如此，自己便無法像智珠表兄當年那樣傷老太太的心。但那也不代表她會完全依照老太太的心願行事。她想打排球、想和隊友一起奪取世界冠軍；不想嫁給智珏表哥或任何一位表兄，她會堅持自己的夢想和心願，不會受老太太擺佈。

現在回想起來，她也許是唯一一個挑明了不會任由老太太安排人生的後輩。曉琪說，大概因為她公然反抗過老太太和開口問過老太太討要東西，老太太才會對她另眼相看。林素玉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樣，也許自己繼承望月，單純是因為自己是媽媽的女兒，剛巧生在一個比較有利的位置而已，與能力、性格、志向甚麼的一概無關。

她這樣認準了排球就一往無前的性格，照理應該是最不適合做望月的接班人才對。如果說老太太是以性格情志來選擇繼承人，那大概大大地選錯了。

只是想打排球、只是想和朋友隊友快快樂樂地相處；只是想，和Tarina這樣的好朋友、好對手，一起互相砥礪，共同邁向頂峰。

抱持如此簡單的願望，想來和複雜的商業世界格格不入吧。

林素玉伸出左手，輕撫海報上三劍客中位於左下角的Sadovskaia的臉。

『素，請讓我一直守護你，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前幾晚做了個神奇的夢。夢中，Tarina握著她的手，深情款款地對她說了這樣的話。

開玩笑呢，哪有可能會是這樣呢？林素玉輕笑。Tarina和自己是『約定』的對手啊，也是最好的朋友。雖然Tarina很溫暖、很純真，也很強大；但這種事情真的太奇怪了。

她們相距這麼遠，各有各的生活，也有互相競爭的夢想。這樣的她們，再如何知心、再如何親密，又能怎樣呢？

而且，她需要他人的保護嗎？

現在的林素玉，已經是守護別人的存在了吧。

她是望月的『小姐』，53%股權持有人兼董事會主席。她可以主宰很多人的生死，可以給予很多人維持生計的工作。

林素玉已經不再是從前那父走母亡、孤苦無依的女孩了。現在她有力量，保護了中國國家隊避過緋聞風波；又被隊伍和『世界第一接應二傳』黎葒視為未來正選接班人培養。去年她們在劣勢下勇奪亞運會和U-21世青盃冠軍，中國國家隊向世界冠軍之路又走近了一步。

那個時候，林素玉是那個站了出來的人。既然如此，她便有繼續站在前頭，冒著矢石為大家開路、帶領大家的責任。

在中國國家隊是如此、在望月也是如此。

中國國家隊這個地方，守護過她多年；現在，也成了她想守護的對象。

望月是下頭員工的生計所在、為很多人帶來機會，對社會也有貢獻。這些林素玉都知道，但太過抽象了，她盡努力保存、壯大望月，直到今天算是比較穩定下來了，但為了甚麼而做那麼多，她暫時還想不出來原因。

說是為了守護望月旗下公司上千的員工、說是為了讓與望月合作、以望月的產品為生活中一部份的人能夠繼續享用服務，但這樣的想法、這樣的說話，太冠冕堂皇了，反而沒有真實感。

撇開對望月員工和照管表弟妹升學基金的責任不論，她畢竟還是無父無母、無親無故的孤女。一切一切都無法換取母親回來，現在擁有再多的財產，又有何意義？

她想守護的，只有排球，只有國家隊。

還有，那一份『約定』。

和Tarina各盡全力的『約定』。

Tarina、Tarina。

很多很多年前，她看著各種運動用品的廣告，心中有一個小小的想望，便是有朝一日能和Tarina這位『約定』的對手一起拍攝海報。這個想望，現在能輕易做到了，她反而卻步不前。

Tarina在2017年已經與瑞乃簽約，那時林素玉連望月控股也還未繼承，別說之後讓御皇以瑞乃的54%股權抵債因而取得瑞乃的擁有權了。所以Tarina受瑞乃贊助，不能說是有林素玉的影響力在裏面。但林素玉心知，畢竟現在已經成為瑞乃母公司的主人了，太過像是以權謀私的事不能做。

當然，如果她們日後在排球圈子中闖出一些名堂，令瑞乃覺得起用她們二人有助宣傳的話，她是完全樂意配合。身為瑞乃擁有者的她不會領取報酬；但Tarina該得的，一毛錢也不會少。

如果她們真的能實現『約定』，便必然會有這樣的一天。到時便可以名正言順地合作。

對，一定是這樣沒錯。她們會在今年的瑞士精英賽、世界女排大獎賽和世界盃相遇，到時便可以實現她們各盡全力的『約定』。

Tarina已經等了很久了吧？今年，她們終於在成年組相遇。

她們有過『約定』，各盡全力，不勝無歸。

今年，她們也將以畢生所學，實現這個約定；分別與中國和俄羅斯國家隊一起，向世界冠軍的目標前進。

即使面前仍有古巴隊這個萬仞絕壁在，她們也要試著跨過去。

就是如此，僅只如此而已。

別的事情，可以慢慢想。

那美麗但困人的縷花金薰籠，是甚麼時候打破的呢？是因為她對國家隊的夢想嗎？還是，那是一手建立起這華麗花薰籠的南老太太，親手把它打破，好成就她一生中最後、最大的表演？

林素玉嘆氣。她只知道，雖然她敬佩老太太，但她不想成為像老太太那樣的人。

她不需要世俗的讚譽，也不需要萬人景仰。

她只想生活簡單、安穩。在完成自己的夢想、盡自己的責任後，身邊的氣氛輕鬆、有歡笑、有友情、有愛。

像Tarina那樣，笨手笨腳的擁抱拍撫她，說著笨拙的安慰的話。

那樣子的溫暖，如果可以擁有，那該是多麼幸福的事。

……咳！可不能這麼想。Tarina是珍貴的『約定』對手、是珍貴的知己朋友，與甚麼情呀愛呀的，應該是一概無關才對。她是想念Tarina，但大概只是想念和Tarina的友情與平靜的相處時光而已。

對，一定是這樣的。

縷花薰籠裏甚麼也有；唯獨沒有的，是像她和Tarina那樣的真誠相對。

林素玉咬了咬唇。至少，在以後的日子，如果不需要因為盡責任而演戲，她必會盡力與身邊的人以誠相待。

或許，這樣一直走下去，便會遇到像Tarina一樣，能真心相對、相知相守的人。

又或許，她們終有一天會拿到世界冠軍，又或永遠拿不到。但她們肯定都會退役，到時也得考慮，她們該如何開展新生活。到時，或許她們能拋開一切、實現『約定』，能以素玉和Tarina的身份，作為一般朋友那樣相處。

唔……退役至少也是25、26歲之後才見得到的事情吧，太遙遠了。不過既然說望月需要時間，也許到了她們退役的時候，望月也上軌道了；如果Tarina需要，她隨時可以提供事業上的幫助。

反正Tarina也是唸的商管系，日後走從商之路，也是十分正常的吧。

當然，如果Tarina不需要協助，她也會尊重。

Tarina Sadovskaia在世人腦中的印象是擁有強大實力的冰山美人。但在她心中，Tarina是溫暖的、是溫柔的，是不可多得的珍貴陽光。

唯獨因為有這一份陽光，她便能在這茫茫塵世中繼續掙扎。在鏤花薰籠中仍能保持清醒，直面面對命運。

唯獨是為了Tarina，她便不能放棄自己、不能放棄夢想、不能放棄這個世界。

林素玉低頭，看著自己的左手手腕，那小小的手術傷痕。

是時候了。

她有這樣的感覺。

接下來，她便要以自己的雙手，取得自己渴望的頂峰榮譽。

那些富貴但飄零的鏤花薰籠之中的時光，已經過去；隨著老太太的逝去和南家的最後崩潰，消逝無蹤。

南家的富貴不能永久；古巴隊的世界賽霸業，想必也是如此。

春江水暖鴨先知，她們這些圈子中人，想來大概比球迷更能早早發現這一點。

古巴這幾年再強，都是同一批人。她們日夜研究，早已把那批人的風格特點琢磨通透。圈子中也不斷冒起新戰術、新戰略，剋制舊招數；追不上的隊伍都會被一一淘汰。

沒有新人冒起、技戰術也沒有改變的古巴隊，現在雖然仍能靠身體素質傲視群雄；但人總會老，隨著一年一年過去，她們只能漸漸變成強弩之末，世界賽的成績退步是遲早的事。

新的時代，即將降臨。

這是Tarina和她，實現『約定』的全新舞台嗎？

除了她和Tarina外，中國國家隊也必須把握住這個機會。而當中，想必有她林素玉的一個角色在。

此去，想來也是漫漫長路。但她不是自己一人。有葒在、有隊友在、有龍教練在、那麼多支持中國隊、不離不棄的球迷們在，有這麼多一直默默支持她們的舊前輩在。

只要相信。

必然有她做得到的事。

這是，掙脫了縷花薰籠的自己，現在最想去做的事。

晚上9點50分，林素玉站起來，打開衣櫃，看著衣櫃門後全身鏡中的自己。

這是新的時代開展、新的年輕女王繼承一切的改朝換代前夕，所發生的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