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巴别塔下【大木曾】

作者:zeroknight
更新时间:2015-07-31 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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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以为有别人写了大木曾!


对,还是我!只有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哭了出来


这篇比较特殊,爱情并不是主旨,所以我没有放在短篇楼里。大量自设和私货请注意。


不说了我去捉海豹了,祝大家食用愉快{:4_334:}



巴别塔下



木曾回忆录(之一)



“找到淡水的时候,已经是我流落到这个荒岛的第三天了。在此之前,我只能靠嚼食一些植物来补充水分。这实在很难熬。我的海水淡化器和集雨器都同舰装一起丢失了。......那是丛林中的一个小水塘,大概是下雨的时候形成的。它救了我的命。而就在那时,我遇见了‘它’......”



她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听到自己的喉咙发出汨汨的声响,淡水——生命的甘露——从鞠起的掌心到达口中,再流过食道,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木曾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头晕眼花,再也喝不下为止。

她坐到池塘边潮湿的泥地上,喘着气。下巴上还挂着水珠,她伸手抹干净,咂了咂嘴。口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苦味。长吁一口气之后疲劳接踵而至,她只想要好好睡一觉。

她躺了下来。茂密的树木遮住了夺目的阳光,泥地上布满柔软潮湿的落叶,阴凉而舒适。就这样睡下或许不是个好主意,但她实在无力去思考什么了。一切都是本能。

两三分钟之后,她几乎已经完全陷入梦境了。眼前是幽微的,模模糊糊的绿光,耳畔是悉悉索索的轻响。梦里的猛兽......

不。这不是梦里的声响,这是真实的。她几乎是在意识到这件事的一瞬间睁开眼睛的。一片阴影投到自己身上,她猛地坐起身子。

那个身影就站在自己面前。不是同僚也不是长官,无比熟悉又如此陌生,让她条件反射地举起了手臂。

那失去了舰装的,空空如也的细瘦手臂指向了几步之遥的那只绿光莹莹的眼睛。

如果她没有认错的话,那是和自己一样失去了舰装的深海栖舰,雷巡チ级。灰白色的皮肤,海藻般散乱的长发,就那样立在自己跟前,绿色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自己,没有示好,似乎也不准备攻击。

该死。木曾想,她曾在流落此地时祈祷不是孤身一人,现在看来还不如什么也没有好。

如果这只チ级也和她一样是因为那场风暴才来到这里,她还能够放心点。最坏的情况是这个小岛是深海栖舰的巢穴,那她唯有死路一条。

胡思乱想之际,那不言不语的敌人已经来到她眼前,蹲下了身子。木曾收回手臂,作出防卫的姿势。失去了舰装的舰娘要怎么战斗?肉搏吗?

对方冰冷的白色面具遮住了那张她未曾目睹过的脸上所有的表情——如果深海栖舰也会有表情的话。失去了那些狰狞的装备之后,チ级变得更像一个人了。倒不如说,那完全就是一个人的躯体。

二人僵持着。木曾能感到自己的额头上开始冒出汗水,渗进眉毛里,一阵焦躁的痒。手臂在颤抖,她此时才觉察到自己的体力已经接近透支。“......要杀了我吗?”

她开口,轻声问道。绝望摄住了她的心神,却也给她战斗到底的勇气。对她来说,这并不是个坏归宿,至少不必考虑什么退路,也不用再为生命而感到困惑。这是生来的责任。

要是说到了最后还要想起谁的话,她真希望能再次触碰到那微微卷起的茶色发梢,或者远远看着也好。

チ级并没有攻击。那灰白色的手指了指水塘,又指着自己的嘴。是在问什么吗?“那水可以喝。”木曾试探性地回答道。

チ级点点头,试图像只动物那样俯下身子去饮水,但似乎不太成功。她喉咙里发出懊恼的呼呼声,看得木曾有些想笑,又有点不安。

“我说......这样如何?”木曾也来到塘边,用自己刚才的方法鞠起一捧水,扭头看チ级。

那绿色的光芒闪了闪(也许是在眨眼),凑过来就要舔木曾手心里的水,惊得她一跃而起:

“我的意思是让你自己这样做!”

チ级盯着她,似乎也有点被吓到了。半晌后她才慢悠悠转过身子自己掬水喝,倒是木曾出了一身冷汗。

她开始觉得不能用“敌人”的眼光来看待チ级了。

——那应该是一只危险的,未经驯化的野兽。



讯问笔录(第一次)



“......那时候作战才刚刚开始。是的,当时来找我的是大井。不,她没有参与。那是一次意外,海上的暴风雨。当时一起的舰娘有龙田,大淀,霰,大潮和初风。不,她们并不知情。没有参与,我的镇守府里只有我一个人掌握着材料。我有权拒绝回答。”



“我已经正式签署了关于木曾沉船的文件,为什么你还要执着于此?”

大井难以置信地注视着坐在桌后的司令官,那苍白瘦削的脸上有一双湿润、悲伤的眸子。愤怒和不解占据了她的脑海,她必须要紧紧攥住拳头才能保证自己能够维持立正姿势,而不是冲上前去。

“谁也不能证明木曾死了,对吗?没有尸体,你也没有下达任何搜救的指令。”

“这次作战非常关键,我们实在没有多余的人手派去那片海域搜救。”

“木曾的性命就一点也不重要了么?!”

“战争,大井,这是战争。牺牲是不能避免的。”

“这是可以避免的牺牲。”

“不,大井......”乌青的眼圈和过于宽大的制服让提督看起来更像个病人而不是军人,“我的能力是有限的。”

“那么,”大井觉得这声音好像是直接来自心脏,“我会去找她。如果失去她,这场战争对我来说就失去了意义。提督,这是你的战争,不是我的。”

桌后人似乎有些动摇,她抬手摘下帽子,露出一截藏在宽大袖口中的细瘦手腕。眉头蹙起又舒展,黑眼睛里的光闪闪烁烁。

“大井,舰娘也是军人。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

她没有回应。情绪几近失控,大井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命运的一场玩笑,或是尚未醒来的噩梦。明明是平常的一场远征,却等不回那个出发前还在对自己微笑的人。原以为会尽最大的努力去拯救,等来的却只是一纸“沉船报告”。

“为什么会是你呢?”军人再次开口了,“大井,为什么会是你呢?”

“什么?”

“你怎么会对木曾投入这样多的关注?你不应该是这样的......球磨多摩北上甚至まるゆ都不是这样的。”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你怎么会也变成这样......”后半句的声音低了下去,大井几乎没能听见,“我以为只会是她......”

大井还想说点什么,但提督的情绪突然变得激动起来。她站起身子,几乎是在吼叫了:

“你走吧!我还要再考虑一番——”

大井背对着执务室紧闭的大门,那厚重的木头后面是提督仿佛要将心血也喷溅出来的咳嗽声。她简直无法想象那把柴一样的骨头里竟能发出这样碎裂般的声响。

力气仿佛被抽走了。大井顺着门缓缓滑坐在地上。那咳嗽声引起她关于死亡的无可回避的想象,就像是逼近来的黑云。

她捂住嘴,一阵阵干呕之后是滴滴答答的泪。那些被稀释的海水打在木地板上,让她想起雨季里那些从屋檐流下的青苔养料,还有木曾温暖干燥的怀抱。在那怀抱里她有好几次都觉察了妹妹想要吻她的企图。木曾因紧张而颤抖的睫毛碰到她的,但终究没有更近。沉默之下是一场没有对手的战斗,而她节节败退。

这些事,木曾不知道她知道,而现在她也不知道是否还有这个机会让木曾知道了。


木曾回忆录(之二)



“这是第二十一天。我几乎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猎人……チ级给了我很大的帮助。那只130磅重的绿蠵龟几乎是她一个人杀死的。我尝试着捕鱼,也试着了与她相处,我叫她‘チ’,而她似乎也渐渐明白了这是属于她的名字。她会用点头或者喉咙里的呜咽声来回应我。”



要用什么样的语言去形容雷巡チ级?

在这场海难之前,木曾从未想过要与自己的敌人相处。在舰娘们看来,这些大海深处的居民冰冷、残酷,它们的生命——如果有生命的话——是如此扭曲和丑恶,充满了怨恨与愤怒。与人类战斗就是它们的天性,这些怪物生来便是杀戮者。

这是舰娘自诞生以来便根深蒂固的思想。而这些思想从何而来,谁也不知道,谁也不会去想。就连“诞生”这件事本身,都是禁忌,是谜语,是她们生活里被撕去的章节。

答案是风中的尘埃。

木曾从混乱的梦中醒来,棕榈叶在头顶搭出墨汁般浓稠的黑暗。她完好的左眼捕捉到一抹银色的微光,于是坐起身来。

用叶子临时搭成的帐篷外,是一片夜色下笼着纱幕的沙滩。海面和星空在视线的尽头相连,人间的星星,天上的海。

在白昼里,天空、海洋和陆地之间的界线是如此明晰;而黑夜融化一切,黑夜吞噬一切。在这茫茫的暗中她看见一只巨大的鱼从天际游过,缓慢地扭动身躯,群星在它分叉的尾鳍后翻卷成浪,纷纷而下。

チ级在身旁沉睡,动物似的蜷缩着身子。白色面具的空洞里一片夜色。夜色,夜色,是了,木曾想,不知你可曾梦见大海?在这二十余日夜中,チ级的表现并不像是怪物,更像是野兽和婴孩。好奇和野蛮在她身上并存,却不见有半点敌意。

海藻般散乱的长发散落在チ级的脖颈。那苍白的皮肤看起来和自己,和所有的人类一样脆弱。木曾伸出手来。只要掐住那头与躯体脆弱的连接部分,只要一用力,就能够——

但是她看见了。月亮和星星也看见了。要是月和星注视着自己,那个人也一定在注视着自己。指尖停在空中,木曾注视着沉睡的敌人就如同注视着自己在水面的倒影,全无杀意。也许是这夜晚的黑暗太过浓稠,恍惚中还是那片示拿地的平原,拿砖当石头,石漆当灰泥,彼此交谈,要建筑一座城和一座塔,通到天上去。

在最初的警惕和困惑之后,木曾觉察了自己和チ级之间是拥有所谓默契的。有时她只需要一个眼神,チ级便能明白。当然,除了那些チ级并不了解的知识,捕鱼和搭建棚子。木曾做这些的时候,她就在一旁静静地看。她能迅速而干脆地杀死那些猎物。

海龟的肉和蛋都是难得的美味。只是在杀死它的时候,木曾看见チ级冲着她摊开鲜血淋漓的双手,那眼中的光是发自内心的无辜。这时候她突然感到恐惧了,对チ级,更多的是对自己。因为那几乎是可预见的,走向麻木的过程。这个过程给她的她恐惧更甚于杀戮本身。

指尖最后停在那面具上。犹豫再三,又收了回去。

用来记录时间的贝壳堆积到第二十五个时,木曾的精神开始恍惚。她开始出现幻觉,睁着眼睛,却像是在梦境中游离。她想念的姐姐。她唯一用姐姐称呼的人。她的月和星......曾经她是那么靠近那双唇,那世上最甘美的果实,怯懦阻挡了她。要是有一天知道自己会陷入如此境地,她一定会吻下去。不,不会,她又想,这样对姐姐太不公平。

声音没有颜色也没有重量,看不见姐姐的时候,也能够听到那声音,如甘露如云雾,她能听到那呼唤:“木曾!”

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的。现实在这里。灰白色皮肤在眼前晃动,荒岛复又重现。チ级那只闪着绿光的独眼注视着自己。

“......チ?”她打了个寒战,“刚刚,你在叫我?”

一声呜咽。灰白的指尖扫过她疲惫的眉眼,扫过鼻尖和干燥开裂的双唇。チ级像个盲者那样摸索着她的五官,似乎想要在她脸上寻找什么东西。我还活着,她想着这一点,并努力把那些糟糕的猜想抹去。面前的确是那个熟知的形体,没有鬣狗的獠牙,也不似秃鹫那样,双目总藏着一丝得意的隐秘。チ级就算再像一只野兽,也不会真只剩下**。

和“兽”相比,チ级更像是一个正渐渐成形的“人”。

“How many years must a mountain exist,before it is washed to the sea?”

チ级歪歪头,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木曾虚弱地笑了笑,听到海浪和自己的心跳声起起伏伏。那声音不是チ级的,也不可能属于チ级。她不是没有想过杀了チ级。但很显然,在体力上她不占上风,或许她可以用其他更加聪明的方式去了结对方。

但木曾明白,自己根本不想要她死。就算チ级是一只孟加拉虎,也要让它活下去。

因为木曾自己也想要活下去。


讯问笔录(第二次)


“是的,我是那个人的孩子。哦,你们一向如此,不明白吗?闯进我家,扔下一枚勋章和一个信封,告诉我那是我的父亲......勋章是银的,现在已经发黑了,就像你们的标志那样。那标志前不久还待在我的帽子上哩。我走上这条路是因为命运,发现这些事也是因为命运。......我是在回答你的问题。是。你问,我就答。”


“姐姐,你说这世上有神明吗?”

“也许有,谁知道呢。”

镇守府刚下了第一场雪。晨雾冷得可怕,大井插在衣兜里的手紧紧攥住内衬,也依旧颤抖不止。两个人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木曾和她呼出的白汽在半空中融为一体,话语说出口来又硬又脆。

那是木曾刚刚改二的时候。大井还不习惯看向妹妹时需要扬起的视线,因此她低着头,默默盘算着“木曾你为什么要成为雷巡”的问题,说出口来却变成了:“就算有神明,也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

“神明会保佑我们的。”

大井回想时,只记得雪花复又纷纷扬扬,落在木曾鬓角,落在自己为她挑选的围巾和大衣上,模糊成一片冷冷的白光。清晰的只有她的笑,干净纯粹得不可思议。“姐姐,你冷吗?”

冬天的海是灰色的。木曾摘下手套,握住她颤抖的右手放在衣兜,十指交握。而那只摘下的手套戴在了大井的左手,温度和心跳一同随海浪涌起。她没有转头看她。没有鸟儿的天空空荡荡,沉沉黑云明明压了下来,却又显得辽阔无际。她们站在清晨的码头,彼此传递着体温和未说出口的话语。

那是大井初次觉察这份感情。奇妙的物质在身体内部膨胀,像是某种温暖的气体。她隐隐感觉到,自己拥有了全新的东西。这种东西是她无法理解,却又必须去相信的。



“大井亲,当心——”

语尾未曾切断便淹没在巨大的声响里。水柱冲天而起,溅了满身满脸。大井放下刚刚开过火的手臂,弯下腰来。

“大井亲,没事吧?你居然会在战斗中分心,这可真稀奇,”北上匆匆赶来扶住大井,“还好没事。诶,大井亲你怎么......哭了?”

“没事的北上桑,只是海水溅到眼睛里了。”

刚刚被击沉的深海栖舰的残骸还漂浮在海面上。灰色,黑色,白色。被击沉之后,就是死去了吗?如果所有的躯体都会沉入水底,扬起海床沙砾,惊走群群游鱼,彼此双手交叠在一起,面容安详如孩童无邪的沉睡,火焰熄灭,眉眼里再无钢铁的硬。

若真是如此,她愿和木曾做一对天敌,死在彼时彼地,也好过如今。

提督还是那个样子,话语里只有消极。作战,作战,永无止境,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拍桌子没用,威胁也无动于衷,那人的眼睛只是盯着墙上的画像,或是起身给唱机换上一张民谣,Bob Dylan粗哑的鼻音代替她一遍遍叩问。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木曾的名字就积上了灰尘。无人提起,亦无人关心,地球公转到夏,只有她留在十二月的清晨。因为木曾说,“神明会保佑我们的。”

神明会保佑我们的。

“大井亲,回港了。”

她应了一声,调转身子,向日落处航行。在内心深处,她依旧觉得木曾还活着,只是大海辽阔,归路难觅。她抬头看见海风扬起北上乌黑的发辫,那背影离得太远,竟有些模糊了。

“你觉得我们在做正确的事吗?北上桑。”

迎面而来的风吞没了话语,谁也听不见她的问题。不过,她也没想过要一个回答。眼睛痛得厉害,大井好几次想要抬手去揉,最后都忍住了。

眼泪流干之后,她就一遍遍回过头去。

木曾回忆录(之三)

“我的求生意志就像是海上的天气那样飘忽不定。在决心和チ级共同生活下去之后,我却开始变得易怒和嗜睡。在梦中我能见到我想见的一切,而醒来不能。海面依旧是那个样子,一艘船都没有。有次我几乎能看到一艘游轮的轮廓,但太远了,没办法求救。”


第一次见到大井的时候,木曾才刚刚从造船厂醒来。

“木曾?我是你的姐姐大井。”

她费力地适应着刺眼的光,浑身颤抖,像只柔弱的雏鸟。四下空旷,唯一的遮蔽就是眼前微笑的人。木曾踉踉跄跄走了几步,撞进大井怀里。真软。

“喂,你这小色鬼!”

“痛——”耳朵被揪了。

“好好地叫我姐姐啊!”眼前的美人看起来有点生气。

“姐——姐。”

姐姐。姐姐。姐姐。想要依靠的人,想要保护的人,她的眼睛里有熔岩和海水,她的怀中有云雾和花朵。她让她死去,又很快重生。每醒来一次,眷念就增加一分。那个关于时间的问题,木曾一直都准备好了答案。

“一生一世。”


这是漫长而炎热的一天。木曾费力地从树荫下坐起身子,看见チ级背对她坐着,正一遍遍清点她们剩下的鱼干。已经不多了,木曾自暴自弃地想,不如就这样吧。チ级见她醒来,从喉咙里咕了一声。木曾走过去,坐在她身旁。

“一直戴着面具,你不热么?”

木曾伸出手来,想要摘下那白骨般的一层遮蔽。チ级把头向后一缩,躲开了。

“算了,就这样吧,”她收回手,把目光落到海上,“希望她们都没事。龙田,大淀,霰,大潮和初风......作为旗舰,我可真是有些丢脸。”

这是她第一次向チ级提起自己的事。此前她一直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但到了现在,她迫切地需要一个倾听者。空空荡荡的岛上没有纸笔,不然她肯定会把自己经历的一切都写下来,无论有没有读者。

“我希望她们一切都好,不要有人牺牲,相处融洽,チ,我为所有人祈祷,每天每夜。神明会保佑她们的。”

チ级停下拨弄鱼干的手,安安静静听。她们像一对真正的朋友那样眺望着海面,好像这里是个美妙的度假地。木曾讲得很慢,时不时停下来喘息。但能讲的实在不多,最后连她自己也觉察到话语里关于大井的部分占了三分之二。

“要是你也能说话该多好。”木曾叹口气,沉默了。

チ级转头看看她,拿起一只小鱼干在沙地上写写画画。木曾看时,竟然是一艘船的轮廓。“这是谁,我是说,哪一艘?”

チ级默默无语,继续画着。海战的轮廓渐渐在沙地上浮现,那是在记忆里尘封的炮火,年代已经变得遥远。チ级没有画完就停了下来,她看着自己的画作,抱住头,浑身颤抖,发出呜呜的声音。

木曾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在哭。线条勾勒成的船只在炮火里碎裂,沉没。水兵——那些小黑点儿,落在海里,转眼就被吞噬。木曾虽然拥有舰船的记忆,却并不真切。此时看见チ级的画,却好像那些呼喊和枪炮声就在耳边回荡,沙子动了起来,悉悉索索地缠绕上赤裸的脚踝。

チ级呜咽着,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木曾不知所措地扶住她的肩膀,觉得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不止如此,心口也开始疼痛起来,并放射状向外扩散,蔓延到四肢百骸。

“チ,你究竟......从哪里来?”明知道不会有回答,木曾还是脱口而出了,“你们是什么?我......又是什么?”

泪水从チ级的独眼中涌出,一部分渗进皮肤和面具之间的空隙里,剩下的沿着光滑的骨质表面滚落下来,打在身下断成两截的舰船上。鬼使神差般,木曾再次伸出手来。这次チ级没有躲。面具轻易地就被摘了下来。木曾拨开对方额前海藻似的发丝,怔愣着。

面具遮盖之下的眼睛是漂亮的金色。木曾注视着眼前的敌人就如同注视着自己在水面的倒影。平日里木曾很少照镜子,但这种诡异的感觉来势汹汹,让她在瞬间就明白了一切。

“......你是谁?”

这句话几乎是直接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她移不开眼睛。面具掉在沙子上,击碎了一艘幸存的舰船。

チ级重新拣起鱼干,在沙地上一笔一画地写:

“K I S O”

在此后的岁月里,木曾还是常常想起这四个字母的样子。只是在多年之后,沙滩上的线条和金属上的油漆混合在一起,变得模模糊糊,来源已无迹可寻了。

而这个多年之前的木曾惶恐地去触碰那些字母时,却看到自己的指尖已呈灰白。她以为是自己眼花,凑近了看却还是这样。无论怎么揉搓,冰冷的皮肤也不见半点血色。那是曾怯生生地去触碰大井发梢的指尖,牢牢记住温暖触感的皮肤已经失去了一切知觉。

烈日炎炎,她一身冷汗,如在梦中。


讯问笔录(第三次)


“是的,她知道了。是我告诉她的,没有理由,因为她是一个真正的人,比你们都要真实。她会作为我的证人出席。无所谓的,我知道这会是一场漫长的战争。就算你们一次次判我有罪,我也会不停地上诉,上诉。是的,直到我死。”


作战持续了两个月之久,所有人都精疲力竭。提督咳嗽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多,大井甚至怀疑那窝在椅子里的身躯究竟还能不能站起来走动。

她依旧坚持写搜救申请书,不管它们是不是被放在办公桌上接取灰尘,或者被丢进废纸篓。除了她自己,没人记得这件事。作战结束的那天晚上,庆功宴自然是少不了的。喝得醉醺醺的北上搭住大井的肩,脸颊红红,笑得无邪:

“大井亲,我听说,很快木曾就会来了哦。”

“等,等等!”大井几乎拿不稳杯子,“你们......找到木曾了?”

“什么,什么找到了?”北上说话结结巴巴的,“她还在船坞呢,过几天才会就任。”

“......船坞?”

“是啊,我还没见过木曾呢,不知道是会像我们多一些还是球磨多摩姐一些?要是也能成为雷巡的话,会更像我们一些吧?”

大井难以置信地望向北上,看见那泛着水光的眼里全是真诚。心脏好像要爆开,大井手一抖,杯子掉落在地,碎裂开来。

“大井亲?你怎么了?”

“我,我出去透透气。”

她几乎是逃出去的。静谧夜色里奔跑的声音清脆利落,大井忍住想要大叫的冲动,向着月亮下盛着群星的海面跑去。

码头上站着一个白色的身影。大井跑过去时,几乎将瘦弱的军人扑倒在地。提督回头看她泪光涟涟的眼睛,并无讶异的神色。

“大井,你果然来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不去救木曾?为什么北上桑表现得像是,像是从未见过她一样?!”

“你听我说,”提督费力地掰开大井抓着自己衣领的手,“不是她们有问题,也不是我不去救木曾。”

大井喘着气站在那里,压抑着自己海啸般翻涌的情绪。她听到军人沉痛的声音,像是葬礼上的神甫。

“我从一开始就想要救木曾,但我没有决定权。我给上级写了申请,但被驳回了。”

“为什么?”

“和作战比起来,单独一个舰娘没有救的价值,”军人望着大井的眼睛,一字一句,“对于他们来说,你们连‘人’都不是。”

“我们——”

“是的,严格来说,你们的确不是人类,”军人说,“深海栖舰甚至都比你们更加接近人。”

大井看着提督坐了下来,摘下帽子,鬓发在夜风中飘动。码头上的灯光不算明亮,她坐在那里像是一个孤单的孩子在等待亲人归航。

“十五年前,深海栖舰突然出现在各个海域,人们投入大量兵力,牺牲了许多人,深海栖舰的数量却越来越多。我父亲就是那时候死在海上的,连尸体也没有找到。那时候我还小,只记得父亲用生命换来的一枚勋章,银质的,现在已经发黑了。”

“后来呀,人们才知道,深海栖舰就是人的灵魂。水兵的魂灵附在舰船的残骸上,渐渐化成人形。用士兵去对付深海栖舰,牺牲得越多,水下的冤魂也就越多。这样,深海栖舰自然就无穷无尽。”

“后来他们想了个‘聪明’的办法,就是用一只抓来的深海活体制造出了你们。只有深海的躯体,却无深海的灵魂,就算沉没,也不会变成新的深海栖舰,这实在是——非常有效,而且低成本。”

大井默默无语。她从未想过事情会是这样。

“大井,你说说看,你觉得你是这样吗?没有灵魂的战斗机器。”提督转过头来,少见地露出微笑。

“我想不是。”

“我也觉得不是。你看,你和木曾——彼此相爱,不是吗?你们比那些穿制服的家伙更像人。谁说你们没有灵魂呢?这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舰娘们的身体里正在生长出全新的东西,也许他们乐意把它叫做灵魂吧。先是木曾,然后是你,一个接一个,悲剧复又重演。我向上级报告了这件事,他们坚持认为这是特例。后来我想,大概他们早已习惯这样轻松的,不用承担社会压力也不用支付抚恤金的战争了吧。”

军人摊开两手,嘴角带一抹嘲讽的笑。

“我原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穿上这身白衣服,可是现在依旧坐在这儿,坐在这灯塔下面,每天每夜和无名的怪物战斗,尽管那怪物可能就是我的父亲。”

海面和星空在视线的尽头相连,人间的星星,天上的海。

在白昼里,天空、海洋和陆地之间的界线是如此明晰;而黑夜融化一切,黑夜吞噬一切。在这茫茫的暗中大井看见一只巨大的鱼从天际游过,缓慢地扭动身躯,群星在它分叉的尾鳍后翻卷成浪,纷纷而下。


木曾回忆录(之四)


“再往后的事情,我已经记不太清了。按理来说,时间离现在更近,我应该记得更加清楚才对。这大概是因为那时候我的身体的变化已经很明显了。在岛上最后的时日,我只记得一些片段,而这些片段,却足以成为我一生中最值得铭记的部分。”



“战争已经结束了。”

那之后面对雷巡チ级,木曾总有一种奇怪的认识。那就是她们在某种程度上是相通的,就像是双生子那样,有着奇怪的感应。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看见チ级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相貌之后所产生的奇怪幻觉。灵魂,提督曾经不止一次地提到这个词。她是否应该相信灵魂,就像相信神明那样?

木曾梦见过提督。那瘦小的身子化作了一只白鸽,卧在沙丘安眠。平日里提督口里哼着的歌,她从来没有去记,此时却明明白白在脑海中回旋。

歌叫什么名字呢?她问。Forever Young,军人说,并且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她费心地去理解异族的言语,却分不清这究竟是祝福还是诅咒。是祝福,提督回答,对于我们来说。

——对于“人”来说。

这时候想起这首歌,是不是自己也渐渐变得与那个军人一样了呢?然而那冰冷的苍白已经蔓延到手腕,天平的确是慢慢向海中倾斜了。

战争已经结束了,她对チ级说。不管是那场记忆中的,还是这场身处其中的。

记录时间的贝壳堆已经没人去数,沙子,沙子,到处都是沙子。抬手捂住脸时,才发现眼泪也已经被沙子吸干了。

而チ级坐在她身边,听她用树叶吹出不成曲调的音符,眼睛却总是望着夜空。

若有一天能叩响天堂之门,她一定会伸手去捞取一把星星。



那是一艘路过的商船。船上的人发现了她,冲她招手,最后他们放下了一只救生艇,呼喊着,慢慢地向小岛驶来。

起初木曾死死盯着那只橘色的筏子在海浪里不断颠簸着。之后几个水手把她扶上船去,她却只回头去看チ级。チ级不在沙滩上,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的敌人,她的朋友,她的影子和镜像,她生命中意外的章节,激励她求生意志的野兽,就这样永永远远地消失在她生命中了。

船长来看她时问她的名字,还叫她小姑娘——这几乎让木曾发笑。她说出镇守府的地址。

“您是一位军人吗?”船长吃惊地问。

“是的。”

面前的高大男人显出一种复杂的神色,他摘下帽子鞠了一躬,很快地退出了房间。

也对,这样一位少女,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居然是军人,任谁都会吃惊吧。木曾笑笑,很快在久违的柔软床铺上沉沉睡去了。

这一次,终于不再是梦中相见。



讯问笔录(第四次)


“NO DATA”


木曾把第十二张信纸扔进垃圾桶,这次只写了三句。

桌上酒瓶已经见底,她摘下手套,把苍白冰冷的手掌放在额头上,藉此降低心头的无名之火。片刻后她关掉台灯,起身去开窗。凉爽干燥的空气涌进来,再没有海风的咸腥。

退役有些年头了,官司还是那样,一直没有着落。桌上的卷宗堆得越来越高,但她相信那个人的努力总有结果,至少让她成为了第一个作为军人身份退役的舰娘。尽管提督——木曾到现在也这样叫她——还是没能洗脱罪名。上次去探望的时候,军人的鬓发已经花白,即使才四十不到的年纪。

“成为‘人’究竟有什么好的?”

她问木曾的时候依旧在咳嗽,隔着铁栏看去,瘦得像是一把枯柴。

“那大概是因为,我想成为您这样的‘人’吧。”

这个回答让提督一直笑到泪流满面为止。

最后木曾拨通了那个号码。大井熟悉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时,多年来的温热记忆倾泻而下,昨日重又浮现。

“姐姐。”

木曾以这句开始,也以这句结束。在这通简短的对话中,沙沙的电流声里,她知道自己准备的答案也许永远都没有机会说出口,但彼此早已了然于心。

神明会保佑我们的。

挂上电话时,木曾望见窗外一只蝴蝶摇摇晃晃地飞过,起落几次,依旧跌落在地。她这才发觉已经是深秋了。

木曾坐回书桌前,提笔在新的信纸上写下一句:

“May you build a ladder to the stars,and climb on every rung.”

在内陆秋日凉爽的微风里,她不可抑止地想起雷巡チ级。

END.后记

这篇文章我写得非常,非常纠结。因为夹了很多私货和自设(比如关于深海栖舰的一些设定),这里要特别说明一下。本文中的深海其实就是所有舰娘的原型,也就是说是真正的当初沉船的转世,而舰娘是人工制造的。本文中的提督还是有很多戏份的,希望不会引起反感。

文中的一些用梗说明:1.“巴别塔”,出自旧约.创世纪。创11:1 那时,天下人的口音、言语,都是一样。创11:2 他们往东边迁移的时候,在示拿地遇见一片平原,就住在那里。创11:3 他们彼此商量说:“来吧!我们要作砖,把砖烧透了。”他们就拿砖当石头,又拿石漆当灰泥。创11:4 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要传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全地上。”创11:5 耶和华降临,要看看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创11:6 耶和华说:“看哪!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如今既作起这事来,以后他们所要作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创11:7 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创11:8 于是,耶和华使他们从那里分散在全地上;他们就停工不造那城了。创11:9 因为耶和华在那里变乱天下人的言语,使众人分散在全地上,所以那城名叫巴别(就是“变乱”的意思)。

文题的巴别塔,指人类和深海,也指舰娘和深海,人类和舰娘。深海由人的灵魂变来,舰娘由深海的肉体造出,三者本源自一体,就像是最早的人类那样。后来言语变乱,所以人与人之间因隔阂而发生战争,人,深海,舰娘之间彼此也完全不同。

木曾在文中反复说的“神明会保佑我们的”,暗喻此事。而我在第二,三章中重复的段落,天,陆,海的界线也暗指三者之间的界线。当时的场景是界线在黑夜中渐渐模糊,即木曾与チ级,大井与提督,也就是舰娘,深海,人之间界线的模糊。

2.本文中引用和化用了一些歌词,分别是鲍勃迪伦的《答案在风中飘扬》,《叩响天堂之门》和Forever Young,前两首是著名的反战歌曲。

3.本文的一部分灵感来自加拿大作家Yann Martel所著的Life Of PI,也就是著名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比如孟加拉虎的比喻(笑)。

希望这篇后记能对大家阅读本文有所帮助。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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