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sdbtkq77 于 2015-8-3 13:50 编辑
下卷 苏浅
我咬着半个玉米正在看早上的新闻,林深从卧室门后伸出半个头来,一脸又惊讶又尴尬的表情,好像看见的不是她前上司而是她男朋友的前女友一样。我抿了口粥招呼她,「过来吃饭。」
她依言乖乖地拢着睡裙在我对面坐下来,我看她战战兢兢的样子笑说,「你昨晚上喝多了,陆坤送你回来的,不过衣服是我换的。」她听了一张脸通红,又有点如释重负地端起粥来尝了一口,「好喝——」
我心虚地不由将眼睛斜到别处去,不去看她对我笑得没心没肺,免得我忍不住要伸手去捏她脸颊,就听见她不依不挠地接着道,「苏浅,你跟他们说得真不太一样。」
哪个他们?是说我被王枳潜规则的那帮,还是说我跟政府高官有一腿的那帮?如今靠色相吃饭也这么难,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她观察着我的脸色,期期艾艾半天,「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我扶着桌子站起身来,低头去看表,「时间不早了,快点吃饭不要迟到。」
开门出去的时候就听见林深在我背后轻声说了句谢谢。我宁愿对她来说连同昨夜的种种过往永远都只是个梦境,当初天界大开杀戒,我选择不让狐族受牵连而对九婴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羿在凶水之畔把她的头一颗颗砍下来。后来我一个人在凶水边坐了很久,王枳找到我的时候,据说我把九条尾巴咬得伤痕累累。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办到的,其实我不大记得那一段,就记得我的尾巴很疼。九婴一定比我还要疼吧。该说老天有眼,怎会让我欢喜快乐地在这世上独活,此后的生生世世着实也没让我比九婴好过到哪里去。
那晚之后林深对我的态度却熟络起来,不时就给我顺个早饭,好吃的零食也总不忘记给我拿一份,哪怕我们不在同一个办公楼层。要不是还时时目睹上下班她跟陆坤秀恩爱,我都要做贼心虚地以为自己露出了狐狸尾巴。王枳对此很不以为然,他以为林深年纪不大,但深谙职场之道,晓得我是公司红人才费心巴结我,同时对于我对林深示好的来者不拒深表鄙视。
之前章涛等人说要请我吃饭,结果被临时项目一拖再拖,拖得他们后来一听到请吃饭三个字直接要吐,我也就不再丧心病狂地提这茬了。这天下班林深就自己窜到我办公室,笑盈盈地说是要先章涛他们一步请我吃饭,「当是上次的感谢。」
王枳再怎么鄙视我,我对于林深的要求都很难去拒绝,尤其还是这么合情合理的要求。我笑着问她请我吃什么,她背着手避开和我眼神交汇,看着窗外想了一会,从嘴里吐出开封菜三个字。呐——我扶着额头哒哒敲了两下桌子,这个要求虽然不那么合理,我也勉为其难接受吧。
她笑眯眯地帮我买了一份一模一样的,就坐在高脚凳上一边吃一边和我说起前部门的种种趣事来。小丫头嘴皮子很灵光,看来真是改了命格之后彻底转性了。我偏头看她侧脸,心里一阵魔怔,几次三番终于没忍住,鬼迷心窍地伸出手指去揩掉她嘴角沾上的一点溢出来的沙拉酱。林深顿了一顿,马上佯装无事地飞快吸了一口可乐,晃着两条腿笑得很天真,「苏浅我告诉你个秘密,我身份证年龄比我实际年龄大了一岁,我妈当时找了派出所给我改的,说是小学太浪费时间,让我早点上完拉倒。」
我听了心里一阵抽搐,嫌小学浪费时间难道不能跳级吗?「把这事说给我听合适吗?」我托着脸问她,二十七和二十八岁差别不大,十七和十八岁可就天差地别了,从公司角度讲,是不是还要继续聘用可能都需要重新考虑。另外,陆坤同志,你居然勾搭未成年人,小心天打雷劈劈不死你。
「苏浅你人这么好,一定会帮我保密的啦。」小丫头这么会打直球,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单纯开心地跟我说着话,那么灿烂无害的笑容,把我的心碾得简直又痒又痛。
「走了,回去加班。」她拍拍手跳下高脚凳,「下次再让章涛请你吃大餐。」我微笑着不置可否地看她,她往办公楼方向跑了几步又回过头跑回来,冲着倚在栏杆边上的我笑,「除了是个大美女这点,苏浅你真的跟传闻的不一样,我喜欢你。」
我望着她细瘦的背影一点点消融在炎夏傍晚的潮热里,吸溜了一口可乐,在人间这么多年,我还是不习惯喝带气的碳酸饮料,不知道是不是跟狐狸的消化系统生来就不对付。我记得有一世她使一把重剑,重剑自然大巧不工,她背着却未免不合时宜,从背后看,就能看到把她脊梁骨压得有点发育不良。以前的林深,话总是寥寥,做得多而说得少,不会嘴皮子这么利索,不会这么出言直接地夸我,更不会把心思都写在脸上,她总是沉默地下定决心,沉默地对我温柔以待,沉默地陪伴我在这个不美好的世上,最后沉默地去死。
林深生日那天陆坤公然把车开到了楼下停车场,靠着车门抱了一大束花,对每一个路过的雌性生物都报之以人畜无害的笑容。女性同胞们眼过拔毛,不免造成公司大门拥塞。我靠着窗长吁短叹,果然人帅就是好——不知道他给林深买了什么礼物,反正神仙来看钱就跟纸一样,即便这样他也从来不帮我去冲工卡,简直天怒人怨。
林深见了陆坤眼睛瞬间就变得亮晶晶的,陆坤伸手去揉她头发,她就露出猫儿一样乖巧的微笑表情。阎王这个人没什么想象力,为了贯彻让林深不得好死的原则,十世里有八世都是让她投胎做了杀手,想想也是醉人。所以林深一贯杀气很重,她的刀很快,迎风血飙三尺,十里外都是腥气。我遇见林深的那么多辈子里,她除了打打杀杀,还是打打杀杀。我在她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十八岁的时候都遇见过她,她永远苍白着一张脸不苟言笑。我为此不遗余力地逗她,戏弄她,乃至于骗她,我甚至想着,如果不能逗她笑,让她为我掏心掏肺地哭一场也是好的。
她的确哭过一次,为此失掉一条手臂,又因这一条手臂最终失掉性命。我从未见过她那样像个真正少女一样的笑容。我就这么站在高楼之上,看着高楼之下的她,只是这么看着她,而她绝不会抬头来望。
哪怕我们中间曾一次次地阴阳永隔,两不相见,我却从未像此刻感到她从从此此与我彻底只是个会点头而过的陌生人。
许多时候我都觉得活得无聊透顶,要不是林深搂着我脖子在我耳边说,她很高兴遇见我,她很想开开心心地跟我在一起。要不是她蹭了我半脖子的血沫,最后哭着跟我说,她舍不得让我在这冰冷冷的世界独自一个人,但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九尾,你活下去吧。
我在这世上,一辈子一辈子地和她相遇,和她重新认识,大部分的过程并不愉快,有时甚至形如仇敌拔刀相向。我也曾希望,也曾用尽全力,哪怕散尽我一身修为,不能换她一命,就让我做个凡人陪她过须臾一生。那时我还不是九尾上神,也不是三界之中最老的生灵,但那时我就知道,什么叫天意难违。
我隐没在黑暗里,看着陆坤将她抱上床去,看到她还是一样赤溜溜的肩膀在月光下颜色莹润。以陆坤的修为他不可能看得到我,我却看到他一边吻着林深侧颈,一边对着我站的方向笑得十分得意。
我翻身躺到楼顶上去,耳朵上每一条血管都涨得通红,想着陆坤在荧荧月色下对着我嘴角带笑,又大概那笑不是对我,正常男人在这种时候也不会哭丧着表情。林深细声的呢喃叫我心神不宁,我想着他舌尖怎样舔上她耳朵,手掌怎样揉捏她胸乳,怎样血脉贲张的送进她身体,她又是怎样面色潮红,呻吟喘息,把曲起的脚趾扣紧在床单的褶皱里。
这些事情我也不止做过一次了。
陆坤他是个神仙,无需食人血肉,与人交合与他无害,亦然无益,他没有理由伤害林深。我找了很多理由说服自己,终于安心地把耳朵闭起来,夜灯明亮,红男绿女交织而行,再不见万年千年百年前的无垠星河。想想上次与林深相见,已是数千载前,那时依旧残阳古道,西风瘦马,大漠孤烟,江南草长,她用一只胳膊晃悠悠地兜着我,话很少,侧脸很漂亮。
我真是太老了,从天玄地黄宇宙洪荒,一直活到万众创新互联网加。我百无聊赖地翻身睡去,活得太长了,对于过去,其实我也没有多怀念。
祝你好梦,林深。
有上次的前车之鉴,这次我就决定要带着部分狐族避往青丘。这十万年来狐族人口剧增,我想了很多辙,也没找到一个能让所有人都在青丘安全避祸的办法。照理说这件事也并不十分难办,修为高的自然带走,修为低微的也就只能放手予其自生自灭。狐各有命,时有命运不济,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真没想到你会把楼修得这么高。」王枳跟我并肩站在天台上吹风,我不无自作多情地想,大半是因为我跟王枳开玩笑说过,要是坐在办公室里就能一眼看到海就好了。王枳难得一次没跟我顶嘴,有点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来,「是啊。我只是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想看就看不着了,趁着还能看见的时候,看上一天是一天。」狐族的事我后来大半只做甩手掌柜,不如王枳那么深入狐群事必躬亲,现在要他亲自去选带谁走不带谁走,对他来说未免伤情。
王枳迟疑了一会,「你连林深也不带走吗?」我笑着看他一眼,抬头望天。就像歌里唱的,风正一口一口吃掉月亮,哐当,一下子从白日坠入了无边黑夜。要说这么些年,除了狐族之外我跟人类感情最深,当初我对九婴不起,我并不曾后悔,所以也心甘情愿自此受尽折磨,即便天可怜见让我再选一次,我必定还是要保狐族而舍九婴。
真不愧是个活太久了看什么都淡出个鸟来的薄情寡义大妖怪。王枳用这样的眼神表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我们彼此再都无话,他先走之后我又在天台一个人站了很久,才想起来,如果记得没错,王枳的太太应该也是个人类。他那一窝小崽子里面,同样是有人有妖,也有些半人半妖的孩子。
我不禁伸手揪了一下耳朵,爱恨情仇皆是虚妄,到头来了无牵挂孤家寡人的还是只有我自己啊。
我不打算特意去跟林深道别,反正她也只会以为我又去出了个长差而已,这样就好。我想着再去看她一眼就好,经此一别,大概就真是再不相见了吧。我并不想见她的最后一面是看着她躲在天台大哭的情形,她哭得太伤心,就跟笑得太开心一样,因为与我无关,我都只能远远地看着,对陆坤十分的怒火中烧。我记得我跟他说过,林深不高兴的话,我会把他大卸八块。
我亲眼看着别的女人从他的车上走下来,在他开门进屋的一刹就伸手卡住了他脖子,「你以为林深喜欢你我就不敢对你怎么样?你以为我今年几岁?」陆坤涨红了脸掐住我手,挣扎道,「苏浅,你听我说——」
我把他元神从他身体里慢条斯理地往外扯,心情舒畅地看着他表情痛苦。天界总喜欢讲,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我早已不在三界之内五行之中,这么多年,我也早不会在内心里去深究每做一件事究竟是为了公义还是私欲。我把元神扯出来的一刹,陆坤就在我面前化作了青烟一阵,倒是跟他做人时一样干净。我才得以看见林深站在他的身后,掩住了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她迅速地向后退去,差点跌下台阶。
「林深。」我作势去拉她,其实并没有真的要去碰她,她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便让顺着屋檐而下的细雨瞬间无声无息地打湿了她的小半个肩膀。
你是四海八荒之内道行无人可及的九尾天狐苏浅,你怕什么?
「别过来!」她仰着脸语气很倔,一步步往雨帘里退去,终于转身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幕天席地的大雨之中。她用这语气,这神情,对我说过无数次拒绝的话,有几百次,还是几千次了?不用了,我不想,我不需要你,我不爱你。每次我都偏不信,可最后呢?
我想起林深对我说的那句「我喜欢你」,哪怕我知道这和她上次对我说这句话的意思天差地别,跟她对于陆坤的喜欢差了十万八千里,也让我每次想起来,仍然觉得十分的高兴。我还以为老天爷会放过我这一次,让我最后再遇见林深一次,也能和她好聚好散,我还以为老天真会有这么好心。我无奈地笑起来,张开手心伸出去,让滂沱大雨就此将我手上捏成粉末的元神冲刷得一干二净了。
七月过后,便开始异象皆起。我坐在家里,正看着晚间新闻每天都在滚动播报的世界各地的洪水地震干旱饥荒,脚下一阵晃动,桌上的杯子就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砸了粉碎。我瞥了眼没信号的手机屏幕,王枳几乎在同时心有灵犀地传音给我狐族一切都好叫我不要挂心,他个子虽小心眼倒真不是白长的。
我于是掉头赶到林深住处一把把她从桌子底下捞出来,翻窗就跳了下去。托福她正全身发抖话都说不利索,完全顾不上对我又踢又打,得以安分地让我一路抱着安全落地。我顾着照顾她,脚才沾地,就被同时落下的玻璃窗砸个正着,脑袋一疼,倒霉催的左眼就被血给糊住了。痛痛痛——我忙帮林深张开结界,被接下来的高空抛物霹雳啪啦乱砸一阵。林深完全被吓坏了,直到我满身是血地走到她跟前,才晓得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每一次只要我们两个相遇,就必定有血光之灾杀身之祸,概莫能外,我至少该庆幸这次受伤的不是林深。我张眼看着城市的万丈高楼当初如何鳞次栉比地立起来,如今就有多鳞次栉比地轰隆倒下去,也不知道哪里是个安全的所在,干脆弯下身来,直接把林深抱回了青丘。
她坐在离我一臂距离开外,如今看着我若无其事地将身上的伤口收拢,总算是能安安静静地不再对我又哭又闹。「苏浅」,她犹豫地往我身边靠拢一些,「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怎么一回事?」
到底怎么一回事,我歪头想了一想,要想把前尘因果都给说明白了,未免说来话长,我也并不打算从头开始说给林深听。那从何说起呢?不如就从最近的地方开始说吧。世上虽只有三界,神仙鬼怪,妖精灵魔,再加上人类禽兽,分布三界的生灵可远远不止三种,而认为自己是万物灵长天地主宰的恐怕只有人类一族了。世间太平时,大家各守其道,大体上也能相处和睦,至于人类那点无伤大雅的妄念,各族基本上也都视而不见而已。
「陆坤是仙,那苏浅——你也是吗?」
神仙就有那么好,值得人这么妄自尊大的生物也趋之若鹜?我露出犬牙笑了一下,干脆把一对耳朵也支棱出来,过去我与她相处那么多世,也从未以真身相示过,这辈子好歹容我任性一回,回到青丘,这身打扮让我觉得更轻松自在点。
虽然人人都称我为九尾上神,但我大概既不是仙,也不是神,但我也不吃人,和人类所言的妖精鬼怪也相差甚远。我以为,禽兽求苟且偷生,人类求保暖无忧,妖精求修为精进,神仙求与天同寿,所以人吃兽,妖食人,仙诛妖,有什么不对吗?神仙凭什么就莫名其妙地高其他生灵一等了?
但我知道这番道理要和林深讲起来未免有点颠覆她三观,我也没存了这个心思。我才想要去稍微安抚她混乱的情绪,突然心头一阵大震,我忙奔出洞去,见玄门已开,天地之间刹那便被煞气笼罩。为了应付必定要到来的今日,这十万年来我一日也不曾懈怠,把青丘锻造得与我两体一心,劫数将至,奈何连青丘也难免受到波及。
林深突然从背后扯住我衣角,声音有些不同寻常,「苏浅,我们——是不是很久以前见过?」我转身看到她眉心红光隐现,一时心跳得厉害,我心念异动,封印的力量就愈发弱下去。我凑上前将手盖住她眉头,林深没有避开我,就像那时她没有推开陆坤一样。她眼瞳中的黑仁望向我,在透着依稀月光的夜里突然光华闪烁,在那一瞬间差点就要认出我了。我揽住她肩膀,低头唇擦过她嘴角,催动法力将她眉间封印加固下去,「并没有。」
当初羿射杀十日,还尚未归位身为人类的羲和替第十只三足乌天卿挡下最后一箭。天卿被缚于少咸山,受尽万丈雷霆的天罚,后复生于寒浞手中长剑蛊惑寒浞刺杀东夷后羿,引起人间大乱天界震怒。羲和为了救她,哄骗她食下毁人心智忘却前尘的地日神草,从此日月升落有序,羲和驭车而行,天卿卧于其肩,不闻不问不言不语。
生死别离,无边苦海,最好不过相忘。当年我耷拉着耳朵听羲和这一番没头没尾的仙人谶语,实在有些费劲。我觉得她说出这话来,恰恰不曾佛缘参透,自此情丝万千不相扰,反倒是一片执念不能放了。她后来转世与天卿惊天动地的相爱相杀也是后话了,我当时只是想,我活了这么多年,既然连我见过的最心性淡泊,如今更贵为日神的羲和都这么想,我没道理要跟自己过不去。
生死别离,无边苦海,最好不过相忘。
「林深,你真心那么喜欢陆坤?」林深听我这一句有点意外,但还是望着我点点头,我于是把陆坤那一颗金灿灿的元神吐出来,用九尾天狐的心头血养了几个月,非但不曾灰飞烟灭,反倒茁壮健康了不少。
我虽然德高望重也从不无缘无故欺负小辈,一向知错能改。我把陆坤这颗元神劈开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他的心结,我之前就一直怀疑以他的道行在天界不该只是这个品阶,原来是他自己隐去了很多层的修为,做了几千年的基层公务员,把几千年的时间都留在了人间。他对林深那一点心意,确实是我错怪他了。
我托着腮看着白白胖胖容光焕发的陆坤,笑道,「我还以为以你的品位,不会喜欢这种黄毛丫头。」陆坤掸掸衣角,不羞不恼,是一贯的斯文表情,「九尾上神过奖。」
人寿长不过百年,对仙神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我倒不在意稍微花一点时间,陪着她开开心心地在人世走一遭。
我好人做到底地把这一对护送回去,也顺便操办一下接下来狐族的事情,谁知道几番传音都不得王枳回复。等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蜷在地上奄奄一息,我伸手探上去,一下子竟然没有摸到他的元神。
「王枳!」他抬起头认命地看了我一眼,「九尾大大——」
我把王枳还剩的半颗元神送到他体内,半颗元神虽弱,至少可保性命无虞。我做过最坏的打算,早知可能会有今日,神仙们为了逃过一劫对妖精们大开杀戒,捕猎元神以精进自己的修为。在青丘被我渡过修为的狐族因与天界诸仙同寿,十万年里我也一直嘱托王枳对他们鞭策有加,神仙们才不曾轻举妄动。以王枳的修为和心思,不该被人伤成这样。
「怎么回事?」我心中隐隐不详,王枳翕动了一下嘴唇,他说话声音很轻,但已经足够让我听清,「是宇清。」
像所有的三流电视剧一样,谢宇清在神仙点化下终于知道了自己的枕边人是只十恶不赦的狐妖,神仙叫她帮忙除暴安良,或许还许她羽化飞仙长生不老。
王枳为她掏心掏肺就差跪下来求我,我甚至怀疑他和我当初一样,生了要毁弃修为换谢宇清一条性命的蠢念头,到头来就值她到九重天上做个端茶扫地卷帘子的小仙。人类自诩多情重义,可惜过了这么多年,人世终究还是配不起妖怪的一往情深。
上天从来就不公平,拼命想活着的人非死不可,我这样生无可恋的孤家寡人却要生生世世地长生不死。我苦笑一声,恨铁不成钢地上去揪住王枳的狐狸耳朵,「下次再要被女人骗,不要指望我来救你。」
王枳将息了一会,我看他没什么大碍了,就笑咪咪对他说,「你跟秦桑他们合计一下,准备到青丘去构筑结界。」王枳瞪大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我摸了一下鼻头,很想笑嘻嘻地以插科打诨的态度蒙混过去,终于还是扛不住他一脸目光如炬,正色轻声道。
「我要应劫。」
做无名英雄向来不是我的作风,于是九尾上神要以身救世的消息在四海八荒内立马惊天地泣鬼神地传播开来,天帝拉着我的袖子,至少抹了有八百遍眼泪。各界纷纷破财消灾,慷慨解囊,各类仙丹灵药跟大白菜一样一车车地往青丘拉,被我在王枳的威逼下当十全大补丸每天吃得肚儿滚圆,到后来我看到王枳叼着鸡腿就眼冒绿光。
把结界的工事交给王枳他们我十分放心,每天就只是百无聊赖地蹲在大树下看蚂蚁搬家或是螳螂打架,人活得太久,兴趣爱好就变得十分有限。这天我看的时候,王小米也不声不响地蹲在我旁边,小米只有两千来岁,还是个孩童模样。看了一会儿,我突然觉得裙子湿哒哒的,转头就看见小米涌着一大汪眼泪,吐着两个鼻涕泡对着我哭开了,「九尾巨巨,你是不是以后都不在了?你不在了我们怎么办?」
我把他稍微推远一点,干脆把裙子当洗脸布给他拿来擦脸,「把鼻涕擦一下,太恶心了。」他十分用力地把鼻涕擤得震天响,我一向不很擅长应付小孩子,只好摸着他头顶,他这头板寸想是前几天刚剪过,悠着长了两天刚好是手感正好的时候,摸起来很趁手,「九尾巨巨要出一趟远门,你要乖乖听爸爸的话。」
「出一趟远门是多久?」他抬起头依旧不依不饶地盯着我,真是遗传其父死皮赖脸的作风。我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但我如果不回答或者妄想蒙混过关,怕一下午都不能耳根清净了,于是我认真考虑了一下,回答说,「等你长大跟你爸爸一样的时候,我差不多就该回来了。」
等到时间都过去,在新生的土地上万世太平,渐渐的,就不会再有人对九尾念念不忘了。
其间林深和陆坤来看过我一次,我之前每天闲来无事就细细地把封豨的元神好好封印改造成了一颗护身的灵珠,正好送给林深当个纪念。陆坤良心发现地问我说,「你有什么心愿未了,我尽力帮你。」我侧头沉思半晌,「你能不能帮我把王枳的半颗元神给要回来?」我走了之后他就是这帮狐子狐孙的老大了,不会再有德高望重的九尾大大罩着他们胡天海地,王枳这副半人半妖的夭寿样子,我还真是有点放心不下。
陆坤脸僵了一下,我猜他九成九以为我会说出「好好照顾林深」一类疑似托孤的话来,却没想到我是叫他去跟别的神仙约架,他表情艰难地咽下一口气,「我尽力。」
大地开裂,冰盖消融,日月颠倒,星辰坠落。那些沉入海底的,埋进废墟的,死于枪林弹雨之下的,还不曾呱呱坠地便死去的亡魂,人世的怨气有多深重,天劫便有多万劫不复。这十万年来我固然不曾懈怠,但人世十万年面目已全非,如今这十万载怨气非上次轮回十万载怨气可比。十万年怨气聚结而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我不怕死,也不怕灰飞烟灭,我活了人几千辈子,见过千种世情万般人性,什么阵仗没有见过,只是即使我全力应这一劫,也没有把握能够全身应下。
结界闭合之际,我眼角余光瞥见王枳鬼祟而迅速地要凑拢来,连忙伸出脚把他踢开老远,「滚蛋!」他在结界闭合的一瞬扔进颗碧绿的珠子,结界空间有限,隔音效果又好,我就听见封豨鬼哭狼嚎地把王枳的祖宗十八代操了个遍。
那个时候我抬头看到了林深。
陆坤用仙气护住了她,隔得那么远已是十分勉强,隔得那么远我也依稀可见她撕心裂肺的表情。我用几十万年的修为应这毁天灭地的劫,正被一点点地被剥掉伪装,打回原形。我努力用白爪子盖住肩头朱砂,不管她会不会记得,我也不想叫她看到一丁点与过去的牵连。
我分了神,叫一道天雷当头劈下,一下子把我劈跪倒在地上。要是按照剧本情节,林深这个时候应该潜能暴走神力全开才对,我就不用撑得这么辛苦了。
这一世看来我得死在你前面了。林深,不要哭了。
在天地初开之时,在我还没有遇见你的时候,我叫做什么名字呢,我好像自己也不记得了——我已经活了太多太多岁,见过太多太多的人,这一次就让我还人间以太平盛世吧。
九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