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白毛雪狼。」 于 2015-8-10 06:00 编辑
(2)
“No man is an Iland, intire of itselfe; every man
is a peece of the Continent, a part of the maine…”———— John Donne(1624, Meditation 17)
高中第一年,東條希在大受歡迎的戀愛占卜請求和遞增的課業裡,平平無奇地度過。
事實證明,她的哲學無論套用到哪裡都會得到相同結果,先前的擔心無疑是杞人憂天。希的高中生涯從未落單過,三五成群的女孩子一起用餐,運動課或家政課有固定的組隊,有熱烈邀請她加入的社團。基本上,只有上學和返家的二十分鐘路程,她是形單隻影的。建立人際關係就跟露出笑容一樣易如反掌,要深交卻是一門足夠寫百科全書的刁鑽學問,有時候,太深入的接觸會是無形的壓力。像一隻螃蟹試著背起比自己沉重許多的巨石,想以巨石為家用它保護自己,可是忘記了自己不是寄居蟹,更無力背起巨石,最後承受不了那份重量,被壓扁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始終不能強求。螃蟹生來註定漂泊,四海為家,它有的是一雙時刻戒備的巨鋏,巨石和庇護,從不屬於它。
東條希沒有螃蟹一身堅硬的盔甲,也沒有力大無窮的巨鋏,可是她有笑容,有護城河和密不透風的城牆,城堡裡貯著她的心。
她的城堡座落於杳無人煙的孤島,每天會划船與鄰近的島嶼打招呼互相問候,偶爾會在波平如鏡的海面遇到其他出遊的城主。她會跟巧遇的人們談天說地,有時候說說星宿運命,有時候說說無關痛癢的瑣碎小事。交流源於水面亦止於水上,就是不會到彼此的領域登陸,城府也不會為誰敞開。希不知道別的城堡是不是也跟自己的一樣寂靜,她的島太遠,別人望不到她的城堡,同時她也眺望不到別人的堡壘。
曾經有位英國詩人落筆,他說,無人是一座孤島,它們都是構成大陸的板塊,是主體的一部份。
鮮為人知的是,當時詩人知道大限將至,死神的鐮刀架在他的脖子,死亡的冰冷渲染詩人的心。詩人感嘆,人類是弱小的,生命是脆弱的,自己僅僅是世界其中一個不起眼的部份。他認為,縱使多麼渺小,人與人之間確實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繫,無形中影響著彼此。
即將殞落的詩人的心,後世的人們無法引證,只換來東條希一個無從得到回答的問題:宛如孤島的她,又能跟誰有牽連呢。
高中二年級,距離暑假還有漫長的三十天,卻悶熱得讓人沒精打采的某天,校內沸沸揚揚傳開小道消息。
學姊學妹,全校師生無一不談論這個八卦,恰巧被路過教員室的希聽到半點風聲,接著,班導就臉色凝重地宣告即將廢校。聞言,希其實沒有特別大的感受,跟許多同學也一樣泰然地接受通知,畢竟廢校的傳聞早就不是新鮮事了。事實上,大多數學生都做好心理準備才入讀音乃木坂,作為歷史悠久的院校,自然成為許多舊生情有獨鍾的地方,特意把自己的女兒送進相同的環境下成長,實屬常見。
班導說,音乃木坂剛過創校百年紀念,不久後便接到清拆通知,因為地基和設施都太陳舊,再過些日子恐怕會對師生構成危險,加上收生率極低,所以決定在最後一屆高中生畢業後廢校。因為三年生們必須應考,所以校方請二年生和一年生們利用空餘時間幫忙收拾校內的物件,歡迎更多的自願者協助。
班上議論紛紛,自願者們舉手的舉手,考慮過後還是不作聲的不作聲。希看著黑板上寫著“清拆”二字,窗外吹來的風帶著夏日獨有的溼熱,怎麼到這種天氣還未開空調呢。熱,太熱了,熱得原本多清晰的腦袋都足以被沖昏。向來下課只會徑直回家的希,或許真的太渴望逃避課業,又或許想節省家裡的空調開支,舉起手的時候連自己都嚇一跳————於是,不積極參與學校活動主義者,東條希,開始了每天留校兩小時義務協助的生活。
放課後的校園有丁寧少女們的嬉戲打鬧聲,一個人的腳步聲都顯得太大,這份寧靜是美好的,略帶寂寞的,但無損習慣獨處的人的心情。希踏著不緩不急的步伐,依照班導的吩咐來到藏書室。這個平時看似堆積各種陳年文件的檔案室,在校內被賜予“黃金屋”的外號,因為輝煌也好下坡也罷,學校的歷史都好好保存於此,學生不准進內。當然,現在的她可是受命前來協助處理校務的幫手,自然通行無阻。
拉開滑門,映入眼簾的除了紙箱、紙箱、紙箱就是成堆的書冊,當中不少飽受塵封洗禮,還散發老朽的味道。希粗略環顧四周,碩大的書櫃們緊挨著彼此,櫃與櫃之間勉強能容許一個女孩子通過的空位,像極外國熱愛的戶外迷宮,給人一種進去就可能再也無法出來的不祥預感。不對,她的任務不是來參觀的,可是…目標人物呢?
「啊!來了來了!來幫忙的前輩到了喲~!」
「…!?」
最靠近希的書櫃通道,突然探出一顆咖啡色的腦袋,像土撥鼠探頭一樣的動作,那雙清澄的藍眸近距離盯著希。希愣住,看著眼前的啡髪少女咧起牙齒朝自己笑,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聽到另一道嗓音響起,嚴厲地呵斥少女不甚守禮儀、出乎意料的出場方式。
從其他書櫃通道裡走出兩名少女的身影,深藍色和褐灰色的長髮,兩人都有漂亮的蜜色眼睛,然而氣質截然不同。藍髪的女孩一個箭步來到希的面前,邊沒好氣地說“對方可是前輩喔,得好好地打招呼啊———妳居然還在吃點心?!”,邊抓住陽光女孩的肩膀往後退,藏書室頓時響起陽光少女喊痛的誇張慘叫。對於眼前的狀況有點茫然,到底該不該開口提醒她們,自己還依然在場呢。希這麼想著的時候,灰髪的少女苦笑著來到她的面前。
「對不起,她們偶爾是這樣的,請前輩不要介意。」少女的嗓音跟微笑一樣可愛,輕飄飄的,輕盈的語調特別舒服。連同為女孩子都會忍不住覺得可愛度滿分的程度,一年級裡原來有這麼可愛的孩子啊。希不禁感嘆。
「啊…沒關係,這也是感情好的表現嘛。那個,老師說妳們可能需要人手,所以我過來看看了。」
「是的,我們正在整理一些舊書籍,雖然數量有點多,但是有前輩協助的話,今天應該能把那邊的封存。」少女指了指堆放在角落,由書冊堆砌而成的矮塔。希順著手勢望去,粗略估計應該是到達腰部的高度,嗯,要整理起來還是相當客觀的份量,絕非她這種懶骨頭樂於埋首處理的東西。
「那麼我們一起加油吧。」希微笑,既然已經答應幫忙,唯有咬咬牙堅持到底,而且自己可是上級生,還是得表現可靠一點。
「嗯!」
忙於整理累積多年的珍貴文書,離開校舍之際,希抬頭才驚覺落霞已染紅晴空。
或許是太久沒有感到那麼有趣了,跟那幾個孩子邊聊天邊工作,不知不覺比往常更晚才離開學校,還好她的家人都不在日本,不然可會讓他們擔心。
新結識的三個孩子很有趣。
性格可謂南轅北轍,一個溫柔細心、善解人意,一個自律甚嚴、端莊嫻熟,一個開朗樂觀、笑容極具渲染力。性格各有長短,然而三為一體互補不足,像機械的齒輪,缺少任何部份都不能運作,再大的馬力也始終無法彌補那個空缺。曾經有人說過,每個人都帶著殘缺的靈魂降生於世,像一幅不完整的拼圖,有人花盡一輩子履尋未果,有人自幼便找到缺少的另一半。而那幾個孩子,據說從祖母的時代已經是世交,尤其是那個姓園田的孩子和咬著“ほ”文字和菓子點心的陽光小姐。
送希一個和菓子點心的孩子說,她的祖母跟灰髪孩子的祖母和藍髪孩子的姨婆是青梅竹馬,祖母輩曾經在音乃木坂就讀,偶爾會跟她們談起這所學校的往事。據說那個可愛的灰髪孩子,她的曾祖母更曾經擔任理事長。聞言,著實讓希略感吃驚,因為這個孩子跟氣勢磅礡或權威壓根沾不上邊,不過據說這是因為溫柔的性格像她的祖母。至於那個比較沉靜的藍髪孩子,琥珀色的眼睛含藏沉著成熟,言行舉止盡顯大家閨秀的高雅氣質————那是因為她是園田家族的繼承人呀,東條前輩有聽說過園田道場嗎?就是那個園田家族哦!陽光女孩如此解釋。確實,園田家的傳統家藝在日本幾乎無人不曉,只是希想不到會在這裡遇到名門之後,這是今天的第二個驚喜。當時姓園田的孩子紅著臉,連忙說自己比起前任當家還有很多不足的地方,還請前輩多多關照之類的客套話。聽到關鍵詞的陽光女孩,興高采烈地繼續說:“當年曾經贏過很多弓道比賽大獎的那個園田主將啊,就是她的姨婆哦!很厲害吧!”園田同學不甘示弱似的,盯著盡是在透露他人家世的孩子說“妳的祖母不也是當年的學生會長嗎”,結果換來對方異常認真,皺眉喃喃自語道:“是啊,祖母也居然當過學生會長,真是不可思議!”
她們說,即使知道面臨清拆,依然選擇入讀音乃木坂,正是因為那份濃厚的羈絆。命運是那麼神奇,猶如有股無形的引力帶領她們走向彼此,從祖母輩開始已經結下的緣份,到她們這代也能在相同的地方延續下去,真的太好了。這份情誼,即使學校將會消失,但是會以另一種形態繼續存在於她們的心間。
真厲害吶。
希由衷感嘆。
能守護並延續一道跨越八十多年的緣份,無懼形式上的改變,永在心中。大樹的根經得起風吹雨打,它的枝幹堅韌足以保護底下棲息的途人,宛如種植在音乃木坂前院的那顆櫻花樹,陪伴多不勝數的學生成長,成為她們的路標,她們相聚、結緣然後走向人生下一階段的地方。
希還記得三個孩子們談及與音乃木坂早早結緣的事跡,從幾雙眼睛裡流露出來的歸屬感,乃至她們的一言一語都不吝嗇對這個地方的眷戀,這是她無法體會的感受。
從未停留某地超過三年,幼兒園也好,小學也好,初中也好,沒能參加任何畢業禮已經是慣例。十七歲的東條希遊走過許多地方,見過不少獨特的風土人情,學過不少語言,她的人生過得比任何同齡人都更要豐富。可是若如漂泊旅人般的生活,註定無法在任何地方紮根,家,對他們來說太奢侈。總是穿梭於領域與領域之間,未曾歇息的移居,像永不休止的馬拉松,然而這是一場沒有終點的長跑。
現在每天會踏上的小徑,這個拐彎位不顯眼的小雜貨店,那堆草叢裡安居的野貓,那些和善的鄰居————她現在所熟悉的一切,肯定在不久的將來便會離她遠去。到時候,她該何去何從?她要前往哪裡再重新開始生活,對不同的人引證自己的哲學,然後又會持續這種蒲公英似的生活多久,未來的自己是否能在某地落地生根呢。希感到很困惑,很迷茫。
歸屬感,那種深厚的情義結,恐怕是東條希一輩子都不會明白的情感。
無人的住宅街行人道,漫不經心步行著,東條希的思緒陷入拔掉電源也無法制止的狀態。太專注,太懊惱,太心煩意亂,迎面拂來的風都失去解暑的清涼,三個學妹的話語言猶在耳,驅使本來平穩固定的步伐漸漸加快起來。
倏地,她在通往公寓的小彎道跟前停下了腳步,墨綠色的瞳仁瞪視眼前的一幕。
夕陽之下,修長筆挺的身姿,燦金的長髮耀眼奪目,透紅的瓷白膚色,清澄的藍眼,滲著一絲傲氣的笑容——————
「又在胡思亂想了吧。」
金髮的少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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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有些人不知道設定上,海未有個姐姐,特此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