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风花雪月（上）

壹•春之花

“快看，就是那个孩子！”

“哪个？”

“就是大小姐身后那个穿着杏色衣服的孩子，她就是大小姐带回来的。”

将军府里的下人们围在庭院外朝里面指指点点地叽叽喳喳，纷纷拿眼朝怯生生跟在月华身后的花无语瞧个不停。冯月华大小姐不光凭借美貌在京师闻名，而且也以冰冷在将军府中闻名。所以，府中的下人们谁也没想到这位向来不问人间冷暖犹如冰山般遥远的月华大小姐居然会收留一个素未平生、来历不明的孤儿。

月华是半个月前带着花无语回到将军府的。当时，她刚刚从翠屏山苦修回来。从她七岁时第一次跟随祖父去翠屏山苦修的时候，她就喜欢上了这种远离世外的深山生活。每隔一年都要去翠屏山住上半年。

这次，月华本打算住到入冬便回，没想到却一口气住到了年前才返家。途中便遇到了孤苦无依的花无语，将她带回了将军府，并且以妹妹相待。

在将军府所有下人们的眼里，花无语是飞上枝头了。尤其是当他们得知花无语在遇到月华前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农妇的孩子，大雪天里为了避寒只能栖身于村头的破庙之中，靠人施舍饭菜苟活，如果不是碰巧遇上途经那里的月华，她此刻只怕早就不存活于人世了。

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现在居然摇身一变成了小姐，这让下人们都不能接受。可是，他们心里再怎么别扭也不敢在月华面前表现出来。

月华可是冯老将军的嫡子冯彰的独女，而且从小就因为处事异常冷静机敏深受冯老将军的喜爱。冯老将军去翠屏山苦修的时候，从来不曾带孙辈前往，只有月华除外。如今冯老将军年事已高，无法继续苦修，但月华却将这一传统继承了下来。

可以说，全府上下无论是谁带回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都会遭到老将军的反对，唯独月华带花无语回来后，老将军却不置一词，默认了花无语的存在。由此，月华在将军府的地位可见一斑。府中敬畏讨好她的大有人在，怨恨仇视她的也大有人在。

所以，下人们不敢惹恼了月华，却又对花无语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姐心怀不满。他们表面上尊敬，私底下却故意给花无语气受。每次端给花无语的饭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给花无语洗的衣服常常断了丝线，而床上的铺盖一直都泛着一股霉味。

这些明显的针对花无语根本没有放在眼里。对她来说，就算被这样刁难，将军府里的生活也比她以前的生活要好太多了。尤其是她可以一直跟在月华的身边。

从花无语第一次听到月华的琴声时，她便认定这是世上最好听的琴音。月华时常要求她跟自己合奏。对花无语来说，这简直就是她最盼望的美梦。

春日午后阳光明媚，莺歌草长。将军府的花园里红嫣绿浓，空气中都迷茫着一股沁人的芬芳。月华让人将琴摆在了院中的鲤鱼池边，池中五颜六色的鲤鱼在水中嬉戏飘落的花瓣。池边柳树垂落鹅黄绿的丝绦，为抚琴者遮住了惹眼的阳光。

月华弹奏的是一首名曲《阳春白雪》，曲调活泼明快。这是花无语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听得如醉如痴，十分向往。

“你用笛子吹来试试。”只弹了一遍琴，月华便放下了手，如此要求花无语。她认定这个少女在音律上面有很高的天赋，因此想看看她的天赋究竟到何种地步。

《阳春白雪》她只弹了其中的一段，虽然曲子不长，但因为节奏流畅，由慢转入轻快，也很讲究技巧。尤其是花无语是第一次听这曲子，而且她只弹了一遍便让她用笛子来吹奏。这样的要求对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来说，的确很有难度。

可是花无语只是垂下头默默了想了一下，便将铜笛送至唇边，几乎照原样吹出了同样的曲调。虽有一两个小错误，却已经十分难能可贵了。

她吹完之后，看到月华平淡的眼神，以为自己吹得不好，怯怯地低下了头。

“你吹得很好，”过了一会儿，月华才开口说话，语气中含有赞叹，可脸上依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色，“我一直在寻找一个能和我琴笛合奏的人，或许……”

月华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

或许是上天让我那天在雪地里遇见了你。

她看着嘴角露出了笑意的花无语，突然目光一转，瞧见了她袖口断裂的丝线和袖身裂开的口子，顿时眉头一皱，问道：“你的袖子怎么了？”

花无语低头一看，急忙将开口的袖子攥在手里，讪笑地说：“没什么，一会儿我回去补补就好了。”

“你去缝补？”月华的脸色顿时暗了下来，冲伺候在身旁的丫鬟说，“去把伺候无语姑娘的人都叫来……”

“等等，”眼看月华要发难，花无语急忙阻止说，“我自己可以做的。不要紧。”

“你怕我责罚他们之后，他们会变本加厉吗？”月华抬手让丫鬟停住，问向花无语。若花无语当真这么想，那么说明她还是有几分心眼的。

“不是，我只是觉得这些事情我也可以自己做，不用麻烦别人。”花无语怯怯地说，“而且，我不想月华姐姐你生气。”

月华蹙起的眉头舒展了开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花无语问道：“好，我不生气。可她们这样欺负你，你不生气吗？”

“不生气！”花无语甜甜一笑，说，“我只要能陪在月华姐姐身边就足够了。”

月华看着花无语笑意盈盈的眼睛，心里一暖，不由地将目光收回，落在古琴上。沉默了片刻，她突然说：“无语，你再等些日子，等过了春天，我带你去翠屏山，教你武功如何？”

“真的吗？”花无语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月华姐姐你打算要带我去翠屏山，还要教我武功？”

月华点了点头，淡淡地说：“你学会了武功，以后就不会再有人敢随便欺负你了。”

说完，月华手下琴弦拨动，弹起了《阳春白雪》。花无语连忙会意地吹起了铜笛，与之应和。春意盎然的花园之中，很多东西都在悄悄地萌芽。

贰•夏之风

六月正是暑天，夏日炎炎，明晃晃的烈日照得人间的一切都火辣辣的。然而翠屏山上却依然云雾缭绕，凉爽宜人，是避暑的绝佳之处。

翠屏山有三座主峰。右边峰顶建有三排青瓦白墙宽敞的瓦房，正门上面立着一块匾，匾上刻着“凌云山庄”四个大字。这里正是冯老将军当年的苦修之地。如今，只有月华会前来山中苦修。

山中树荫重重，清凉无比。一大清早，太阳才刚刚有些泛红，就见一个穿着短打的小厮急匆匆地沿着山路赶到凌云山庄的门口，山风拂面而来，还带着一股山中的清寒。小厮抹去匆匆赶路的汗水，急忙叩响了凌云山庄的大门。

很快，门内传来了响动声，一个身材曼妙的红衣女子将大门打了开来。那小厮一见红衣女子，顿时眉开眼笑，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郑重地递到红衣女子的手里，说：“无语姑娘，烦请你赶紧将这封家书交给大小姐。这是老爷亲手写的，说是有急事！”

花无语接过信封，闻言心中一急，忍不住连珠炮地问了起来：“是什么急事啊？让你这么一大早赶来？老爷有没有说什么？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无语姑娘，”小厮好不容易等花无语问完，这才苦笑着说，“我只是个跑腿的，进不去里面，就算老爷有什么话说，我也不知道啊。”

“是我急糊涂了。”花无语一拍脑袋，抬脚就往里走，丢下话来：“你去一边的偏房里跟聂老三要些水喝，我这就给月华姐姐送去。”

此时离花无语入住将军府已经过去五年了。花无语已经长成了一个身材俏丽的少女。她每次都跟着月华来翠屏山苦修，也跟她学了一身的本领。月华来翠屏山苦修的时候，不喜欢人打扰，所以连一个丫鬟也不带。所有事情都是她们自己动手。

所以凌云山庄里人也很少，除了厨娘和几个打扫的伙计之外，还有一个常年守在这里的看门人，也就是刚才花无语口中的聂老三。

花无语捏着信封来到后院。从后院的角门出去，是一片茂林修竹。只听林内琴声大造，一阵阵的劲风将周围的竹林扰得沙沙作响。

这是月华自创的百花琴。因为嫌刀剑之类的兵器太蠢笨，不够风雅，所以她将内力附于琴音上送出，作为制敌的杀招。如今，她送出的每一招都能在竹子上刻下一道深深的痕迹，有时甚至能一招便劈开好几竿翠竹。

“月华姐姐！”花无语将这四个字用内力送出，声音大了好几倍，才得以破开琴音，送到月华的耳中。她这些年跟着月华来翠屏山苦修，已经练就了一定的内力修为，以笛子为武器制敌。虽然还不及月华，但也足以令人不敢小觑了。

“有什么事吗？”月华停止了弹琴，冷声问道。她知道花无语绝对不会轻易来这里打扰自己，会让她前来，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将军府里送来了这个，说是老爷有急事。”花无语急忙将手中的家书递给了月华。

月华立刻拆开信封，从里面掏出书信，抖开一看，脸色立刻暗了下来。

“月华姐姐，家里出了什么事儿吗？”花无语见月华面色不善，心下立刻紧张起来。

“你看吧。”月华面无表情地将书信递给花无语。

花无语接过一看，信纸上只有寥寥数语，但这简短的一句话足以让她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人狠狠地捏了一下。

“月华吾儿：

夏家上门提亲，请速回商议。

父彰”

“月华姐姐，你……你……”花无语嘴张了张，半天却说不下去了。

她当然知道提亲是什么意思，但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月华会出嫁。如果月华出嫁了，那么自己该怎么办呢？

月华好看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夏家的亲事三年前她就隐约听说过，想要娶她的是夏家的三公子。父亲曾经以她年纪尚小为由拒绝了。可是，这位三公子并不好对付。据说他行事蛮横无礼，凡是想要得到的东西都要千方百计地弄到手。每一年都要派人再上门来提亲，每次都被父亲压下来了，可是这一次，父亲竟然让她回家商议，莫非这一次提亲同以往的都不一样？

想到这里，月华从花无语手中抽回了信，面色冷淡地说：“走，咱们回去！”

这一年，月华破例只在翠屏山苦修了三个月就回到了将军府。问候过冯老将军之后，月华没有同任何人说一句话，就钻进了老爷冯彰的书房。这一谈，就从中午直谈到了黄昏。眼看就到了晚膳时间了，两人依旧没有出来。

花无语焦急地等在老爷书房外的院子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书房。眼看书房里已经亮起了灯火，可是却没听到一点儿动静。

“夫人，您小心台阶！”

花无语正等得着急，只听脚步声传来，几个丫鬟扶着大夫人王氏走进了院子。王氏是月华的母亲。她和冯彰结婚二十年了，只有月华一个女儿，所以对月华的婚事十分关心。不过，同冯彰态度不同。她对月华与夏家的婚事十分满意。

一来，夏家也是三代为官，兵家出身，同冯家算得上是门当户对。二来，夏家老爷如今肩负兵部尚书一职，掌管所有军官的提调、选拔、授予以及车马军备等的管理，又兼任京师等三省总督，可谓权力显赫，而且无需亲自上阵。不像冯老爷这样的大将军，虽然手握兵权，在外威名赫赫，可是每回都要亲自领兵出征，浴血奋战，十分辛苦。

夏家的两位公子都已经在朝廷谋了官，都是有利可图的肥缺。夏三公子虽然还不曾出仕，但有这样手握重权的老子在朝为官，只消跟着领兵打一两年的仗，立些军功回朝便可安排其他清闲又有大把钱银可图的美差。

冯老将军耿直，曾经得罪过朝廷上的不少人。如今冯老爷作为老将军的儿子，时常被那些小人刁难。幸亏天子依然器重冯家，不曾听进那些小人的谗言。可是日久天长，谁知道将来风云会不会有变化呢？但若是月华嫁到夏家，那么夏家就可以帮衬老爷，冯家的处境也更稳如泰山。

王氏如此打算之后，便时常在冯彰耳旁吹吹风。奈何冯彰丝毫听不进去，反而斥责她这是妇人之见，要将女儿的终身幸福填进去。令王氏气恼不已。月华是她的独生女儿，自己岂有不为女儿打算的道理？

所以这次，她曾经私下去见过夏家的夫人，两人商议了许久，最终说动了夏老爷亲自向皇上提起这门亲事。天子开口，也就由不得冯老爷不愿意了。

不过，虽然王氏心中已对这门婚事十拿九稳，可见到月华与冯老爷的态度，还是让她的心不由地悬了起来。今天许久不见父女二人来用晚膳，她也放心不下，抬脚往书房里来了。

花无语见到王氏，急忙行礼问安。王氏只是斜睨了她一眼，并没有理会。她一向看不上花无语，觉得她就是个来路不明的小丫头。只不过是女儿坚持要留下她，自己又不愿意因为这点儿小事跟女儿闹僵，所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由得她住在府里。

今天，她见花无语如此为月华的婚事着急，还以为她和自己一样期盼这门亲事能成，所以看向花无语的目光稍微柔和了几分。

“你们瞧这对父女，怎么还不出来啊？”王氏有些等不及了，扭头朝自己的贴身丫鬟吩咐说，“你进去传话，就说晚膳已经备下了。”

“是！”那个丫鬟会意，迈开脚步走进了书房。

一旁的两个丫鬟见状忙出言宽慰王氏：“夫人放心，这一回已经是铁板钉钉了，这门亲事必定能成呢！天子开口，老爷也不好回绝。”

王氏听到这话，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

“你们是说月华姐姐这回必定要出嫁了吗？”花无语听得心惊肉跳，一时间忘记了身份尊卑，贸然开口问道。

王氏正心中得意，所以没有计较花无语的失礼。她身边的两个丫鬟对视了一眼，心里似是在想，待月华小姐出嫁之后，花无语在将军府里可就彻底没有依靠了。于是，那两个丫鬟似笑非笑地说：“可不是么，无语姑娘就等着喝喜酒吧。”

花无语听得脸色发白，双手攥紧了衣裙，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若是月华出嫁了，以后自己还能见到她吗？

“快瞧，老爷小姐出来了！”

花无语闻言急忙抬头一看。只见冯老爷和月华果然跟着王氏的贴身丫鬟走了出来。月华走在前面，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她走到王氏和花无语之间站住了。花无语心急，不由地叫了一声：“月华姐姐，你……”

她心绪复杂，又无数问题想要问，可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问起。

月华看了她一眼，面色似乎平和了一点，简短地说：“我不会出嫁的。”

说完，她略略向王氏行了个礼，便抬着头傲然离开了。

“月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王氏大惊，朝月华问道，但月华已经走远了。

王氏急忙拉住冯彰，追问道：“老爷，月华的婚事……”

冯彰瞧了她一眼，不满地说：“没有什么月华的婚事，这件事不要再提了。还有，你们几个听好了，这段日子好好看着夫人，不许她出门。如果她再乱跑，我首先打断了你们几个的腿！听见了吗？”

那几个丫鬟见冯彰发威，吓得忙跪下答应了。王氏从未见冯彰对自己发这么大的脾气，当即愣在了原地。

冯彰放下这些话，便也走了。花无语这才幡然顿悟，一颗心立刻放下了。她的月华姐姐不会出嫁了，她可以继续陪着月华了。

满心欢喜的花无语丝毫没有发觉，王氏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已经添了好几分敌意。她开始慢慢觉得，自己的女儿不肯出嫁，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这个来路不明的小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