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一家人开始为了狼藉的餐桌忙碌,水流在池子里涓涓流淌,希刚把小碗摞起两只就被绘里抢了过去。
“我来,希和亚里沙去客厅玩就好,”绘里小大人利落地把碗抱走,交给了厨房的妈妈,她将刀叉筷子拢在一起的时候看见希还呆站着,就伸着油乎乎的小手摆摆,“一会儿会找你们的啦。”
说罢绘里说了串俄语,看样子是交代亚里沙去一边玩了。
“可是咱……”
希话还没说完,亚里沙就挪过来拉了拉她的手。
“诶?”
小不点拉她拉不动,就跑到身后去推,结果力气太小,还差点自己摔个屁股蹲。
“好啦好啦,乖乖的,到底要去哪嘛?”
希拽住要摔倒的小亚里沙,摸了摸毛绒绒的脑袋,小孩子憨憨地笑起来,又过来拉她的手。
看样子餐厅对于饭饱的亚里沙来说已经没有兴趣了,希无奈地想。
希被拉到了客厅,跟着亚里沙爬上楼梯,她对二楼并不陌生,尤其在四月的时候还干过在书房偷听,和绘里一起在卧室睡午觉的事。
和四个月前一样跑过书房,再往前,希不由慢了脚步。
……不一样。
主卧从阳台处吹来暖风,大床旁加了个小床,顺着床角的彩色风车向下看,地毯上还散落着一个摇铃玩具,旁边床头柜上搁着文件夹,卷好的领带正端放在上面。
素白的窗帘一浪浪鼓起,透过薄纱,能看见阳台上晾晒的男士衣服。
不一样。
希退了几步,等回过神来,才发现亚里沙不见了,左右找了一会儿,只有次卧的房门半开着,便推门走了进去。
第一眼能看见阳台,落地门关着,阳台拉着窗帘,被午后的阳光一照,整个房间——从天花板到木地板都被蒙上淡橙色的阴影。夏日的温度包裹过来,带着绘里身上清爽的味道,一丝一缕,牢牢地把希栓到房间里。
希做贼心虚地关上门。
这是绘里的房间。
希激动地走了两步,又察觉到这样擅自进别人的卧室不太好,可是……
就一眼好不好,马上就出去……
——床罩是可爱的抱尾小狐狸,书桌上放着和希一样的幼稚园图册,旁边的矮书柜里也是一排希很熟悉的童话书,没错,就是幼稚园图书室里的小狐狸系列,看样子因为太喜欢所以专门买了一套回来。
这所有展现出来的喜好,希都一清二楚,甚至都参与其中,如此想着,竟然有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她踮起脚,看向了书柜上面。
一个水晶苹果摆在上面做装饰物,上面刻了一串俄文,希不认识,索性转向了旁边……
这是……
横着放的相框里有一个金发的男人,他披着外套,大喇喇地蹲着,笑也是那种格外洒脱的笑,怀里抱着大奖杯,还不忘亲昵地摸着绘里的脑袋,两人皆面对镜头,只是绘里穿着背带裤,小手抄着口袋,撅着嘴不耐烦。
远处的标语也是俄语,希想了一阵,知道这是绘里在俄罗斯时的事情。
这意味着她完全不知情,于是希有些失落地转向下一张照片。
“!”
希瞬间听见了心脏剧烈的搏动。
要问希,和绘里相处的这小半年,绘里给她最深的印象是什么,希可以滔滔不绝地讲铺被子的绘里,和人玩纸青蛙的绘里,打架的绘里等等……
——这些特质都或多或少带着坚强的男孩子气。
然而。
希不由伸出手去摸。
芭蕾舞裙微微扬起,她踮起脚,双臂交叉,即使是小孩子的身体,被舞服包裹,蕾丝相称,也从里到外展现出美来,她像是在旋转,转过头,露出洁白细腻的皮肤和因动作而格外突显的脖颈,半长的金发盘起,额发顺到一侧,碰到长睫,蓝眼睛温柔如水,顾盼间,仿佛透过了相纸、相框。
她站在舞台上灯光下,那么优秀优美,周身萦绕着光环,举手投足,都带着让人舒心的愉悦。
这样的绘里,希从来没有见过,她一刻也挪不开眼,感觉自己走过了灰尘扑扑的甬道,终于在被人刻意藏起的角落,大力揭开黑漆漆的绒布,刹那间,从里面飞出一只天鹅。
失落与欣喜夹杂。
希深吸一口气,肺叶直到饱和,她才小心翼翼地呼出来。
“咚!”从书桌下传来声脆响,本来就大气不敢出的希吓得直接跳了脚。
她退后了一两步,两只绿眼睛瞪圆,紧紧地盯着书桌。
书桌下的空间被椅子挡着,在半边阴影中张着黑咕隆咚的洞,再没有任何声响。
希咽了口唾液。
和未知物僵持不下,过了好久,希眨眨眼睛,吸了一口气,大步上前把转椅拉开,随着转椅悄无声息地转了个圈,一个毛绒绒的淡金脑袋从书桌下探了出来,小不点欢叫一声,从书桌底下爬出,头上炸起的一撮呆毛也跟着晃了晃,抱住希的腿咯咯笑起来。
原来是……捉迷藏……?
希不禁摸了摸额头。
闹完了,亚里沙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重新爬进书桌下,手足并用,连拖带拽地弄出一个小巧的布艺收纳箱,她笨拙地从收纳箱中翻找了好一会儿,胖胖的小手伸出来,递给希一小团毛线团。
“……”
希捏着那团软软的毛线团,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这时,“吱呀”一声——房门被转开了。
虽然说是亚里沙引路,但是怎么说也是有私心的,于是某只潜藏在他人卧室的心虚的猫,一下被抓了个措手不及。
“你们在这里啊,”绘里从门缝钻了进来,弯眼笑道,“跟妈妈分开睡了,本来还想希大概找不到这个房间呢。”
边说着,金发小狐狸已经到面前了,她没注意到希的呆愣,极其自然地拿过那团毛线捏了捏,露出了一排小白牙:“哈,这是冬天的时候奶奶织围巾剩下的,奶奶织了三条,亚里沙一直盯着围巾织完,就把线都网罗回来了,你看,还是彩色的。”
“嗯……嗯。”希低头望着亚里沙的百宝箱。
绘里爬上书桌,拉开了一角窗帘,这样光照进来,正好投在地板上,半遮半掩地把亚里沙拢起来。
做完这些事,她便拉着希坐下,三个小孩子围着坐在阳光中。
“亚里沙喜欢捉迷藏,还很喜欢收集喜欢的东西,”绘里转头对希说道,发丝被晒得丝丝分明,她揉了揉小鼻子,“妈妈说了好多次,不过好像也没有办法。”
在幼稚园里,即使在希的面前,绘里也没有这么健谈,希有些惊讶地转头,注视着床友。
这个人在身侧盘腿坐着,胳膊肘搭上膝盖,手拢在腿前,她微微眯眼,笑着看玩的欢的亚里沙,从希这个角度,正巧能看见圆润的侧脸,和睫毛下,透明的湛蓝的眼睛。
和看到那张相片时一模一样的悸动,难以压抑地从心口窜到咽喉。
“绘里里,还在学跳舞么?”
……
水从水龙头汇成细流,冲淡了盘子上的油污。
他把碗碟归类,泡着的,抹上洗涤液的,和正在刷洗的依次进行,待全部洗干净了,又用滚水从这个碗倒到那个碗——这样滤过一遍。
“拓洋,接一下。”
头顶上传来声音,他甩甩手,双手接过妻子从挂橱里挖出的纸箱,放到台面上,然后有些担忧地瞥了一眼上年头的欧式椅子,和爬这么高翻箱倒柜的俄罗斯女人。
“阿加塔,你可以考虑一下明天再……”绚濑爸爸看着那人站在椅子上举高临下地单手支了下腰,蓝眼睛看似不经意地睨过来,“啊我是说……毕竟今天也太累了?”
问句并没有回答,在妻子的注视下,他只得移开眼睛,拉开碗柜,一只一只地把碗碟立起放好,说道:“其实……我觉得这段时间,你给自己太大压力了。”
“嗯——哼?”绚濑太太蹲在椅子上,双手抱膝看着他把碗放得整整齐齐,然后不认可地别过脸去。
“比如,整天不知道怎么对亚里沙,”放完碗碟,绚濑爸爸用半干的手过来捂住妻子的耳朵,揉过鬓发,捧起了脸颊,“我也是,我和绘里。”
呼吸靠的这样近,蓝眼睛惊讶地睁大几分,又一点点从冰蓝中绽放出温情来。
“拓洋,”她仰脸贴了贴丈夫的脸颊,埋头在衬衫领里,问道,“你这次……什么时候回俄罗斯?”
……
绘里红着脸地去看希。
她害羞地低着头,局促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小手反复捏着短裤的纹理,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答道:“嗯。”
这是小绘里在俄罗斯的回忆,她私自藏起来,从来没想到被人问起,说给人听。那个时候,她一左一右抱着两朵大大的向日葵花盘哈哈笑,因为抢小甜饼还跟表兄打滚,和自家的雪橇犬一起,候着外婆炉子上的红茶。
可以说的太多了。
“我……”绘里想了好久,她咬咬唇,才轻轻说道,“最早是在俄罗斯学的,后来到了日本,妈妈找了住在这附近的朋友,一个俄罗斯的老师来教……”
希蜷起小腿,认真地听。
“其实跳得并不好……”她忐忑地瞅了一眼希,又迅速垂下去眼睛,“有的时候也会很累啦……”
说着,察觉到自己在不自觉地撒娇,绘里连忙刹住话头:“……所以,没什么啦。”
“会受伤么?”希的小手按在地板上,向前挪了挪。
绘里向后退了退,被缠得避无可避,她只得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眼尖的希顿了一下,许久才蹭过去,挨着绘里,皮肤间的温暖彼此交换。
“一定……很痛吧。”
这句话说完,希又扬起小脸来,一点都不羞愧地揭自己的短:“希最怕痛的!”
绘里还在扮鸵鸟。
两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这段时间,亚里沙已经从她的百宝箱里翻找出两只水彩笔,开开心心地拉过两人的手,在手腕处各画了一个手表。
一个紫色的,一个蓝色的。
希只是一个愣神,等抢救回来时,连两个指甲都没能幸免,她瞅着自己的紫指甲,和绘里对视一眼,望着对方忍笑的表情,张了张嘴。
她花了很久,才把想法表达出来。
——“这么辛苦,那绘里里一定十分十分喜欢跳舞的吧。”
“嗯。”
“嘛,所以说,跳得好不好,喜欢就够啦,”希咧起嘴来,“咱知道的,喜欢嘛,虽然没有绘里里这么厉害,但是小时候因为游泳,在河里划了这么大一个口子呢!”
她伸手去比划,但是怎么也比不对,最后非要拉着绘里去看她白嫩嫩的脚丫,去数那个一厘米长的疤。
脏袜子丢在地上,两人哈哈笑起来,在绘里心里,那么一点被人全部摸清楚的忐忑感,也在打打闹闹中抹平了痕迹。
……
小孩子的打闹穿过楼板,让厨房的父母不约而同抬头看了看。
绚濑爸爸回过神,笑着答道:“公司最近也没什么大变动,所以会住很长一段时间的。”
谈起一家团聚,他不由多说了几句:“想多陪陪你们……今年新年,一起回俄罗斯过年,嗯?”
回答他的,不是话语,而是一个吻。
等绚濑太太上楼,推开绘里的房间,卡通窗帘懒懒地垂着,地上散了袜子和水彩笔,抱尾小狐狸的被子鼓起三个包,走近一看,三个小孩子紧紧贴着,像盛在盘子里挤挤挨挨的圆馒头。
这位妈妈摇摇头,她走到窗前,拉严窗帘时向外看了一眼。
——明净的玻璃后,是绿茵茵的草坪,冬天的毛毯被展开挂起,面朝的这一面已经快干,即使是俯视,也可以看出绒绒的质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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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这个夏天啊,也要悠悠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