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liarlan 于 2015-9-12 07:56 编辑

下篇 鹿角

她蜷缩在一片黑暗中。

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光亮闯进胸腔里，潮水苦涩湿润的气味刺激她睁开湿漉漉的眼眸，发出幼鹿般的啼哭。

冬天的雪夜里，一艘小船搁浅在浅滩边，它看起来像是在海上游荡了几十几百年般，被锈蚀又泡涨，青一块白一块。

一个赤裸的婴孩躺在船舱里，面色红缨如玫瑰，眸色清澄如日光，发色深沉如波涛。

不啻是来自海神的馈赠，就连寒风与融雪都不忍冻伤她。

她被无嗣的夫妇收养——他们跪在白茫茫的大地上，哆嗦着嘴唇，吟唱古老的歌谣。

小船旋即发出沉重的断裂声，转瞬之间分崩离析，被大雪所深深掩埋。

百米开外的灯塔，缓缓向海面透射着晃眼的光线。

青涩的骨骼像是破冰而出的洋流，飘飞的萤火落入她温雅的眉眼里，最后，来自深海的苦涩与针叶松林的清新洗练了她的心性。

她裸脚踩进浅海，雨云听出她的呼唤堕入水中，溅起的水花直将其推到灯塔的奠基石下。

她听到提琴声沿墙落下，断了根弦的声音像托着阴影，刺痛了她一向波澜不惊的爱心。

她仰起头来，惶惶捕捉到一撮鲜艳的红发。

她不知该怎样去形容那抹亮丽的颜色，知觉惬意与烂漫填塞胸腔，呼之欲出，西洋甘菊与酸柠檬的清甜激得人流下泪来。

她随着乐声敞开歌喉，吟唱一首古老的海神礼赞。

歌未毕，她却在女子探出半身前，羞于见人，跳进深海里，转瞬之间便化为泡影。

海波悲鸣着，松林发出懊恼的咆哮，不分昼夜的暴雪割裂了死亡与爱，冻结的地表塌陷下去，形成凹凸不平、起伏不定的深渊。

鸟与鹿不再出现，人类也不再出航，只蜷缩在篝火前，花了几个百年变成了漫无涯际的兽群。

白桦的最后一片枯茶色老叶落下时，她睁开眼来。

朔风疾驰于空旷的教堂，难能一见的冬日透过琉璃窗，落在她佝偻的脊背里。

这一回她是一副惧寒的老妪样，心里却满是野兽的力量与活生生的情热，随时能写出冗长繁芜的诗句。

她奋力蹬开灵柩，拄着黑松木拐杖在雪地上踏出长之又长的脚印，黑压压的，延绵到海边，像是赤鹿的蹄印。

她敲开灯塔被泡得肿胀的木门，终于见到那双永远年轻的眼眸。

那双剔透如水晶、妖艳如紫罗兰的眼眸。

她颤抖着，枯瘦干瘪的手指陷入眼眶，发出无声的嚎叫。

是时间，是它摧毁了海神巨大的殿堂。

金色与铅色的音符刺进她的头皮，下一秒就要长出繁茂的枝桠来，大键琴却在教堂里发出轰鸣，浮冰崩塌，她踉跄了两步跌进黑黝黝的深海里。

海水撕扯开伤痕遍布的大地，洪水淹没了最高的山脉。

即将凋零殆尽的人类纷纷内迁，一名只穿着粗布单衣的少女，从长长的甬道尽头奔跑而来。

霜柱冻涨地面，凛冽的寒气拍打着她敞开的胸膛，使她心潮澎湃，热枕明晰地沸腾在广袤大地上。

她登上石阶，闯进崩断了端木条的门扉，明亮的眼睛湿漉漉的，溢满美与善的朝气。

可惜几番流离与思念，仍然无法敲碎华美安逸的梦境，只是一眼的光阴，连缅怀的时间都耗尽了。潮水在她背后群涌而起，推翻了岸边那座高耸入云的墓碑。

她记起几千年前，有一名眼里凝有日光的神明，为博恋人一笑，而随潮涨潮消走遍世界的每一个浮光掠影。

她的发上浸透着深海，绵长又娟丽；她的身姿结实又舒展，皮肤像是浸润了奶与蜜的丝绸；她的声音低沉又温蕴，像是潮涨潮消一般轻轻拍打着沙滩。

她躺在冰层下灰白色的泡沫里，簇拥着那艘盛满火红玫瑰的小船。

她不再是稚嫩的婴孩，也不再是垂暮的老妪，更不是青葱的少女。

她的脸型在月色里越发成熟，琥珀色眼眸湿漉漉的，使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只小鹿。

终于，她成为了她希望的模样。

赤身裸体站在银河长长的冷影下，深蓝色的长发随风越飘越远，如海藻般纠缠在一起，生长成坚硬冰冷、青葱茂密的鹿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