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儿篇
男人在我身上需索无度,一夜折腾。今天乃大婚吉日,男人是大金的皇,然而洞房花烛带来的只有无尽痛苦,因为我并不爱他,我爱的是草原上身披红巾的潇洒女子,她叫做哈玛雅,号称飞红巾。
夜色渐深,男人沉沉睡去,我披衣起身,厌恶地离了床榻,迎着皎洁月光走出大帐,对月无眠。草原上是星罗棋布的洁白军帐与疲惫不堪的军士,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连青葱草原都染上了满目疮痍。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草叶现出暗红色泽的时候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密,足见白天战况之惨烈,不难想象,当飞红巾穿梭于烽烟战火之时,是多么地凶险。她为我而来,我却不能迈出大帐,不能随她远走高飞。
我是幸运的,又是不幸的。
理智虽令我回到族中,可醒来过后,又后悔了,变得怒气冲冲,想要再次离去,去找怎也放不下的飞红巾。姑姑一巴掌打醒了我,她的质问如雷贯耳:“你忍心让你的父母亲人和族人,为你而丧命吗?”是的,我不能,肩负着部族的期翼与重担,谁都不会轻松,姑姑甚至不惜与我分享同一个丈夫,只为能在草原上继续生存。我穿上嫁衣,成全了所谓的大义,却不得不背弃一腔柔情,伤透了飞红巾的心。
只不过,若换做是她,做出的选择恐怕也是一样的。犹记当日,星空下飞红巾拥着我,谈得最多的是罗部族轶事,往往能叫她眉飞色舞的,亦不过是与我们上三旗之间的种种征战。她是黄沙热土上跳跃燃烧的炽烈火焰,独自欢腾,浑然不知灼伤了旁人,而这,恰恰又是叫人愈陷愈深的因由所在。
今天的月色很美,为苍茫草原披上一层霜白,依稀马蹄声自身后响起,瞬间我浑身一个激灵,胸中涌起莫名期待,异样希望是飞红巾,希望她再度前来,带我离去。可当转身过后,所有奢望尽都无声破碎,来人骑一匹高头大马,黄袍加身,是我今日所嫁的丈夫。
男人将我扯上马背,用力箍紧,宣誓般道:“你是我的。”我没有挣扎,男人的怀抱很硬,像铁一般,这样的人更想要的是天下,势必杀伐一生,不可能有温柔。我想起了飞红巾,想起了那些温存的旖旎时光,然后无力靠到背后的男人身上,任由自己哭得泪眼模糊,隔着眼泪仰望夜空,天上的月亮好圆,亮得晃眼。
我病了,病得不轻,睡了很久,一直在做梦。
梦里,有飞红巾,有她骑马的轻盈身姿,有她纵鹰的骄傲模样,更有那篝火旁如惊鸿一瞥的冷艳。忽然,天空的颜色变得无比黯淡,大火疯狂吞噬着阴霾所扫过的所有东西,牛羊、帐篷、族人……接着,一个手持大刀的黄衣男子气势汹汹地由烈火中冲出,恶狠狠朝飞红巾一刀劈下!
我发出一声惊叫,猛然惊醒。
还好,是梦。
我抚了抚胸口,惊魂未定。侍女见我这般模样,欲言又止,搓着手帕暗暗跺脚,每逢如此,便是有事隐瞒。我将她招至跟前,随后拿到了一方手帕,飞红巾细瘦刚劲的字体跃然眼前,白绫绢上,赫然写道:你我之间剩下的只有感情,如果我肯放下,就没有了牵挂。
霎时泪如泉涌,湿了衣襟痛了心,那一次,几乎将一生的泪全数流尽,意外的是,居然没有晕倒,仿佛酥油草一般顽强挺了过来。我提笔给她写好回信,但没有送出,只是凑近烛台烧成灰烬,一如之前的每一封。
我负了飞红巾,不能再负了部族,唯一能做的,只有将悲伤收藏,将真情掩埋。
其实私下还是抱有微薄期待的,想着等到征战结束的那一天,我心爱的人儿会骑着白马前来迎我,重续前缘。于是隐忍着、沉默着,一直等到丈夫面南独坐,等到大金易帜为清,入主中原,都没有等到。大军铁骑亦不曾停步,夺了天下便是守天下,压下同盟之时更要平定叛逆,永无止境。好累,唯剩心中一点牵挂,念念不忘。
人生在世,哪能没有缺憾。
我这样安慰着自己……
这天,对镜梳妆,镜中红颜不知不觉已留下岁月痕迹。早朝时,边关守将上疏,说是明朝几个遗老遗少聚集了一众武林好手,奋力攻打山海关,却不敌红衣大炮之威,无功折返。
“武林好手?都有些甚么人?”我忽然来了兴致,朝掌事太监问道。
“他们自称天山七剑,还有个披红巾的女子,一个个厉害得紧……”掌事太监娓娓而谈,至于后面都说了甚么,我压根没听进去,等他说完,我又问一句:“披红巾的女子,是一个人么?”捧着茶碗的手开始轻轻发抖,越抖越是厉害,我将茶碗放下,故作镇定。
掌事太监依旧沉浸在胜利的虚荣当中,没有在意我的反常举动,自顾自道:“不是的,她身边还有一个白衫姑娘,两人都美得不像话,好多士兵还以为是神女下凡……”
白衫姑娘……
之前曾有密报,享誉武林的无垢山庄未来女主人在大婚前夕私自逃了,最后在天山脚下销声匿迹。那女子乃武林第一美女,素喜白衫。
我以手支额,头痛欲裂,太监宫女们俱都识趣地退了下去。夕阳西下、皓月升空,月色透过琉璃瓦砌的窗阁,在空地上铺出一片银白色泽,却怎也填不满心头空虚,泪,再次静静流淌,无声无息。
天上的月亮好圆,亮得晃眼。
然而,任凭月亮再圆一千回一万回,你都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