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生 番外
天赋这种东西，让真姬生生地感受到了世界的恶意。
她在陪海未制冰块，面积高达十平方公里的大型浮冰，因为若真在生灵稀疏的北溟落居，就算海未性喜闲静真姬也是忍不住的…在勉强忍了近一百年后。
于是海未看不下去了，就建议真姬造块“陆地”添些动物好了，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后花园？
总之真姬很当真，她决定立即动手实行。
后果惨烈。
她最开始是想激活海底的火山带让它们喷发自行形成大陆架，但她把附近海域摸遍了也没找到活动的火山带。第二个设想是把海床上的泥沙塑形，把海床抬高，可所需泥沙体积巨大，就算她把海族的墓地挖出来都不一定能凑够。于是机智的真姬把主意打到海水本身。
大致方法就是降温，为了避免完成咒语一次性被抽走太多魔力，她仅用古语念出了“将方圆五百米海面下一米深的全部海水温度降至冰点”，事实证明她是明智的，旁观的东条希也表示她是作死的。
古语这种东西很麻烦，具有“只描述事实”的特性，相当久远的过去被用来缔结盟约，当然现在也是，不过后来高等生命将魔力注入到言语中，古语就成了改造事实的咒语。
咒语必须被精细构造，真姬在和南小鸟学习时就吃过这样的亏，当时被要求把礁石大小的洼地填满水，她直接念出了“在洼地里形成水”的咒语，之后被抽干了一半魔力，因为想要把空气中游离的水元素凝聚成具象水某种意义上可以是被归为创世的行为。南小鸟构造的咒语则是“把地下的水流抽到地上汇聚在这个洼地中直到把它填满为止”……
精灵族在魔力使用上的精打细算出类拔萃。
在此刻，她虽然严格地规定了范围，然而忽略了海水的流动…
魔力迅速抽走，贴着皮肤的海水温度一下子降低到希打了个寒颤的程度，海面上似乎也出现了一层薄冰，然而贵为海神的真姬要不是有海洋强制中止了咒语，她差点交代在这里。供给咒语的魔力一断，浅浅的冰膜就立即被海浪揉碎。
真姬后怕地抖了抖，海未去找愿意在此落居的海族了，若是在此她少不了被一顿训斥，全身充盈的魔力刚才一瞬间几近断流，差点被波及作为本源的生命力。
她突然回头盯着憋笑相当幸苦的东条希，干巴巴地说“你不许把这事告诉海未。”
希憋得脸都皱起来了，“你刚才那条咒语的作用效果波及范围可不小，所以……”
真姬挑眉。
“啊、海未你回来了，刚才出那种事可跟咱半点关系都没有。”东条希的换脸速度可谓海洋一大奇景。
真姬好想揍她。
她甩着僵直似木棍的鱼尾转过身，缩着脖子心虚得紧。
海未蹩眉，欲言又止，良久闭眼叹了口气，气沫咕噜噜地往海面上浮。真姬估摸海未这是快被她气出内伤了，脸唰地就红了。
她在海未面前似乎永远都没长大过。
最后东条希赶紧活跃气氛把注意力转向了海未怀里那只小肉团上。
海未说除了耐寒的鱼虾没有太多的海族响应她，真姬猜测这和她不再是海神有不小关系，没有考虑到这点是她当时邀功心切粗心大意了。
这只肉团它…它长得一点也不像海洋生物……肉呼呼、圆滚滚的，真姬下意识看向东条，不知道是否是年长的海族才知晓的生物，然后她发现东条希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这只异类它…它是海未用魔力造出来的。
哦……造出来的。
造出来的！真姬想掀桌。
海未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们激动得不能自已。完全没意识到能造出生物的存在古往今来似乎就她一家。
真姬郁卒地问她是怎么造出来了团肉球，海未摸了摸鼻子，说这是按照真姬曾给她说过的陆地生物形象造的。
真姬心肝都在颤，“我没说过。”
“你说过的，长着斑点和利爪，有胡须，鼻腔较大……”海未被真姬灼亮的眼神盯得发虚，声音就那么弱了下去。
真姬不知该评判海未是想象力太丰富还是想象力太缺乏。
真姬为了消磨时间曾选择用口述的方式和海未分享经历，正好讲到过山里的豹子。
可这只肉团……嗯，确实是有斑点和毛发，也有爪子和胡须…
可是它们长得完全不像啊！真的不像啊！
真姬心里已经炸开了锅，表面上冷静的吓人。
“真、真姬…？”
“它叫什么？”
“海、海豹……”海未吱唔着，弱势得令人发指。
希表示看不下去了。昔日威风凛然的前海神居然面露羞怯，恨不得把那团肉球挡在面前。这感觉怎么……唉？希定睛看了看海未的面容，越发感觉有些不对劲。
“就这一只？”真姬揉着眉，对自己的言语表述能力感到绝望。
海未缩了缩头，这动作和真姬神似。真姬知道答案了，以海未的性格肯定准备了最起码能够繁衍的数量。
但现在最大的问题还没能解决。
海水的流动性要求她必须一次性把大块浮冰造出来，可她根本没法供给那么大的魔力量。
海未问希怎么回事，希就把真姬威胁的目光抛在脑后一五一十地说清了。
海未听完后沉默了会儿，然后说，“我来吧。”
那效果是惊悚的。
真姬激动得快要跳出水面反对她了。海未本就因为失去海神的权职虚弱得不及过往的千万分之一，更因为维持自身存在耗费的魔力而无法固定记忆。现在她说要完成真姬也无法提供足够魔力的咒语，就连希也皱起了眉。
但希还是拉住了真姬叫她冷静。
海未浮出水面，真姬跟在她身后也浮了上去，入目尽是一片苍茫。乳白色的天空与墨蓝色的海面水天一线交汇共溶。
随着海未开口吟唱咒语，真姬最先感受到了空气中风元素的鼓动。然后是海水本身，感觉上，似乎在分层，有种重力把真姬往下拖——是浮力在减小，真姬很快就反应过来。
随后，风元素卷起了细碎的浪花。
海未补充了一段重复咒语，问真姬能不能将海水凝成水雾扬到空中。
真姬脑子里掠过所有可行的咒语，对比后仍不敢保证能顺利完成海未的要求。但她会尽力而为。正要给予肯定，就听东条希说，“这种小事交给咱就行。”
说真的，真姬感觉自己被深深地嘲讽了……
风元素在东条希的微操下几乎凝成了刀片，很快就利用气压差把海水搅起，最后形成了直径庞大的龙卷。希同时在加热它，把体积庞大的海水化整为零送到了千米高空，差点就可以形成北溟少见的云层。
希此时回头对真姬说，“你把那些水尽可能散开。”真姬木然地点头，调运庞大的魔力将高空空气致密，把所有海水挤成一个大球体，然后果断撕碎几百年前从希那里抢来的传奇雷暴术卷轴。
希觉得她的小心脏也被撕碎了，哦不，她可爱的高攻型法术卷轴……她怀着为壮士送行的悲壮，含泪目送巨大的电浆球轰鸣砸向高空。以及随后真姬炫技似附赠的小火球。
海水在高压下迅速过热，“轰——”的一声巨响，直径超过一公里的大水球眨眼间爆炸！纷纷扬扬的水珠在下落过程中迅速凝成水雾，落在海面上形成细小的冰针与冰片，然后形成了大面积的薄冰。
海未调转风力给空气降温，冰以肉眼可及的速度变白变厚，铺延展开，最后形成了巨大广阔的冰原。虽然部分边缘因为翻起的海浪被扯成大小不一的浮冰，但主体已经稳定下来，只等时间积累它的成长。
真姬算了下，除了东条希大概消耗了不到一成的魔力，她撕毁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卷轴，海未和元素沟通费了点精神力，好像…完全没什么损失。看着一望无垠的冰原，她深觉这交易太划算了。
东条希对此表示不服，为何明明是她俩的主意最后受伤最大的却是她。她抹了把辛酸泪嘤嘤嘤地离开了。
明明最开始是她自己要帮忙的……真姬无语凝噎，这条人鱼的心思她实在不懂。
那群，呃…海豹，成了冰原上最先的住客。
看着海豹们扭着肥硕的腰身在冰面上爬动，真姬怎么看怎么觉得那姿势眼熟。尤其是把那黑黝黝的尾鳍想像成人鱼的鱼尾……她应该有理由相信海未不是故意的，但是，总感觉自己再次被嘲讽了。
鱼尾化作双腿踏上晶莹的冰面，丝丝冰凉带来微妙的惬意，如果小海豹能不从她脚边拱过去就更好了。
她往前走了两步，回头发现海未仍只在海面上露出了一个脑袋，“你不上来吗？”
海未摇头。
她回去拽住海未的手，露在空气中的白暂手臂湿漉漉的，光滑细腻而且柔软，胜过所有艺术品。
海未还想挣脱她，真姬就身子往后一仰把海未提出了水面。海未轻的有点不正常，蓝色的鱼鳞锃亮，即使太阳还未出现，在冰面上也显得耀眼。
鱼尾占据了人鱼三分之二的身长，海未和她的鱼尾可能还要更长些。好处是在游动时像鲜活的绸带，可以加快游速与灵敏性，无论是观赏价值还是实用价值都让其他海族羡慕。
但等上了岸，就只剩观赏价值了。长长的尾鳍可怜巴巴地粘在一起，变得不再透明，甚至能看到挣扎似的颤动。海未苍白的脸色让真姬很是心疼。
“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海未局促地摇头，“我，我不会像真姬一样把鱼尾变成双腿。”
“那我教你。”真姬笑着捏捏海未的耳朵，留下惹人垂怜的小小红印。
收回前言，老天是公平的。它给了海未得天独厚的力量，却夺走了她幻形的想像力。
无论怎么尝试，海未就是无法把鱼尾幻成双腿。即使把手覆在她鱼尾上的真姬能感受到她教科书般的魔力运行状态。
难不成是没法改变成陆地生物的状态？不应该啊……
“海未，你确定你会幻形魔法？”
“会。”
“你变个样子试试。”
海未点了点头，魔力附着在全身表面，身形逐渐缩小。真姬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要是敢变成海胆绝对要把她扔回海里。
然后海未变成了只…幼龄的海豹。
“……”
“呜、呜——”有些尖锐的呜咕鸣叫声，如果不是那双金眸把她扔进海豹群里绝对分不出。还有就是……
纯白色的肉团拍了拍两只小短手，正面对着真姬圆滚滚的看起来就像只汤圆。
……好可爱。
“就、就算你能变成海豹可是没法变出双腿也没用啊！”
“咕？”某只海豹歪了歪跟没有似的脖子，看起来很失落地把下巴贴到了地上。
“……”糟了，这种要输掉的感觉，“你装可爱也没用，你这样肯定跟不上我走路的速度。”
“咕。”海豹突然张开了吻部，露出了白森森的利牙，真姬迅速往后退了步，心头要融化似的心情也突然就冷静了下来。海豹这样看起来确实有点像猫类动物……她才不怕猫呢！
海未拍打鳍作势要扑到真姬身上，真姬继续往后推。进一步、退一步，进一步、退一步…
“扑通——”
真姬不小心踩空掉到了海里，真是够了……
海未幻形的海豹“咕咕”叫着，落在真姬眼中怎么看怎么像是幸灾乐祸。“说人话。”真姬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如愿在脑海里听到了海未的道歉。
她本来是想让真姬试试谁走路速度较快，结果没想到真姬自己掉下去了。不过海未认为为了在陆地上行走的话这种形态足矣。
“那你就待在这里和你的造物相亲相爱吧。”说不清是在纠结什么，真姬化出鱼尾沉了下去。明明能化出双腿的话就可以牵着手了。
她本以为海未会跟上来，可原地转了好几个圈都不见海未的身影，她只好老老实实地原路返回。
上岸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条在成年海豹身下有劲无力拍打冰面的蓝色鱼尾。她走近去瞧，发现海未正努力地拍打压住她不动的庞大身躯，大海豹依旧亲昵地同她玩闹。所以就是个被压住于是动不了了的悲伤故事。
看到真姬，海未湿润的眼睛向她投去求救的视线。她只好无语地推开皮表湿滑的大海豹，海豹的身形很好地卸去了大部分阻力，是以海未被压在下面根本推不开。
真姬心情复杂地看着海未几乎是爬回了海里，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她拽住海未，仔细打量她的容颜，想要找到被自己忽略的细节。
“……”真姬捕捉着海未躲闪的目光，“你站直。”
海未缩背想躲，被真姬拉住，施咒拉直了身躯，真姬终于发现是哪里不对了。
海未比她短了半条鱼尾的长度。非常不正常。海未本应该只比她短一个头，还没听说过哪条人鱼身材会缩水。平时相处时间过长，这种细微的变化反而没有被注意。
自她成为海神后虽然海未偶尔会由于记忆缺少而行为有些青涩，但从未像现在这样，神情瑟缩甚至像条幼崽。
等，幼崽？
真姬怀着隐隐怒气把手搭在了海未的鱼尾上，顺势揪下片鱼鳞，海未眼神更加湿润。她摩挲着鳞片上的纹路，发现面前的人鱼并非是精神出了什么问题，而是身躯变年幼了。看鳞纹的疏密程度大概也就是在真姬一百多岁时的状态。换算成人类的年龄，甚至远不及成年。
真姬有些头痛，拉起海未就去找东条希。
最后得到的结果是，是海未自己把身体逆转成这种状态的。
海未留在了屋外，真姬问希是否知道这是为什么，希说大概是因为海未发现记忆的流失与魔力的更换速度有关。成年人鱼魔力量庞大，使用次数多更换次数更多，魔力本来就含有长生种的记忆，不过海未的状态比较极端，于是干脆退回了心智初成但魔力回路还没构建完备的时期。
真姬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滋味。
她问希是不是海未没法幻形也是这个原因，希非常残念地告诉她以前海未还是海神的时候就特别不擅长幻形……
两人再考虑了下海未突然造出生物的壮举，觉得果然这世上永远存在说不清的事。
“不过咱觉得，既然她能幻成海豹的话，说不定是因为她对海豹的构造非常了解？”
“……所以呢？”
“让她切实感受下人类双腿的构造吧。”这么说的时候，希的眼神十分别有深意地扫过了真姬的鱼尾。
真姬当即红着脸转身拉海未离开。
所以说历史是个车轮，它会不停地周而复始，把所有人碾死在下面或一路拖拽着直至深渊。
这回，海未与她调了个位置。
“海未。”
“嗯、嗯……”海未就像做错了事等待批评的学生，真姬感觉十分微妙，无论是她还是她教过的学生都没有这么老实过。
“后悔吗？”
“不后悔。”海未眼神温润地看着她，微笑着说出坚定的话语。
在这一刻，真姬发现这世上大概还有一些事是永远也不会变的。她深吸口气，直到肺部充满从水中滤出的氧气，为了她从来想问又不敢问出的话。
“你……真的爱我吗？”
她用古语问出了这句疑问。
“我爱你。”
同样是古语，她明亮的那双金眸，一眼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