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燕傾虹起了個早。
休養數月，她幾乎看不見腰間那道被獨特兵器所傷的痕跡。
誰能想到數個月前，這道傷痕擾得她每晚就寢時都苦痛不堪，別說飽眠一頓了，連兩個時辰的淺眠都是難上加難。
而如今給她留下這道刀痕的老人卻是一臉和藹的站在自己面前，那張歷經風霜洗鍊的面容上看不見一分愧疚，也瞧不著一分歉意。老人只是靜靜地笑著，偶來督促自己幾句：「大夫已經到了大廳，請燕姑娘速去給大夫診治吧。」
那樣風輕雲淡的口氣，彷彿他不是五個月前與自己籌謀著如何刺殺南都第一商會之主的那名亡命之徒，彷彿他不是三個月前在混戰中將抹著異邦毒藥的短刀毫不猶豫刺進她腰間的臨陣倒戈之人。
此刻和藹老人只是南都第一商會的大總管，而他的主人便是赫赫有名的永豐商會之主，晨永豐。
這本該是筆划算的買賣。
燕傾虹每回見著老人，便萬分惋惜的暗暗想著。
「燕姑娘生得好看。」燕傾虹顧著向窗外張望，卻被年輕的大夫一句嚇得趕緊回神。
「啊？」燕傾虹想了想，自己的模樣頂多算得上是五官端正，小時候這對相較一般女孩子家來說偏濃的雙眉，還常常給村子裡的玩伴們取笑呢。
「雖說不像晨姑娘那樣讓人過目不忘的好看，燕姑娘反倒是讓人愈看愈順眼的人呢。」燕傾虹真不知這頂著一張人畜無害的臉，卻每每吐出惡毒的話的年輕大夫是哪裡找來的，要她是他的病人，沒病都給氣出病了。
……不對，我就是他的病人。
燕傾虹決定不再多想下去，她總覺得這人從第一次給她看病就散發出一股濃厚的……恨意。而在燕傾虹的記憶中，她在重傷前不曾見過這位年輕卻醫術了得的少年大夫，更遑論與他結怨了。
「沈大夫。」燕傾虹轉念一想，半猶豫半猜測的問道。
沈大夫瞇著雙眼報以一笑。
「你該不會是……妒嫉了？」
沈大夫微微勾起嘴角的笑弧，張開沒有一絲笑意的雙眼盯著燕傾虹不敢置信的表情，毫不猶豫的下了針，滿意的看著燕傾虹倏地慘白的臉。
「啊嘶……大夫你公報私仇啊……」
沈大夫聞言，又下了一針。
自從燕傾虹在晨永豐的宅院養傷後，再也不用過著每日提心吊膽刀光劍影的日子。她每日醒來，聽從沈大夫的囑咐，到後山跑個兩圈後，回後院練練外功身法兩個時辰，看看蓮池石亭陶冶性情兩個時辰，與大總管聊天下棋兩個時辰，剩下時間都是睡飽吃飽睡。這日子可說是安穩的如同家畜一般的生活……嗯？
可燕傾虹仍是沒有想通──為何耗費心機佈下精密殺局的晨永豐，在最後一刻卻選擇留下了自己的性命？
永豐商會是數年前才竄起的商會，旗下商隊主要來往於南都各郡之間，買賣貨物種類繁多，又以晶石礦物為大宗，而南都又是神冥國抵禦各處外敵的練兵重地，鐵礦、銅礦、銀礦向來都是短缺，恰逢大戰方歇，帝尊正需大肆補充南都兵力，好抵禦趁虛而入的外敵，卻恰好給了永豐商會一個崛起的機會。
短短幾年間，永豐商會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南都第一商會，而商會之下的大小商行遍及南都各郡，近年來更有向北拓展的趨勢。
然而其主晨永豐卻是十分神祕，他將商會總部設於南都北城，自己卻長年住在城外數十里鳳鑾坡的大宅裡，儘管各商隊來來往往，卻沒有幾人見過晨永豐真正的面貌。
而當燕傾虹見過晨姑娘而非是晨公子之後，更是加重了她對於此人的好奇。
她雖然只見過晨姑娘一次，卻不得不承認晨姑娘的美貌，著實讓人過目不忘，尤以她那雙冷淡中透著尖銳的綠瞳為最，那雙如玉的翠瞳在她烏黑長髮中顯得更為耀目，如此清澈的冷玉，在幽幽深眸處，卻是隱隱有股說不出的妖嬈，然而這股矛盾無疑增添了晨姑娘的美。
美的令燕傾虹在午夜夢迴時，總不可自拔的一再回味起那日冷眼冷心冷淡看著自己一步步踏向亡途，卻在最後選擇留下自己性命的冷翠雙眸。
然而燕傾虹仍不知到底是那雙眸子想辦清眼前之人的意圖，還是她想看盡那對奪人心神的雙眸深處究竟藏著些什麼，但燕傾虹心中明白那人到底會給她一個答案，於是她耐心的等著，等候那抹人間再難尋覓的絕色歸來。
可自那天之後，燕傾虹在沒有見過晨姑娘。
她不是不曾試著從大總管口中套出點消息，但總是輕易的被大總管搪塞過去，說是什麼晨姑娘自有打算，請燕姑娘好好養傷這等敷衍之詞。
三五日後，老者仍是這般答案，燕傾虹心下明白，便不再與他周旋。
她每日看著商隊人馬魚貫進門，又魚貫而出，來來往往間，卻總是不曾見過面貌如晨姑娘一般之人。
偶有幾個身形與她相彷的女子，燕傾虹便會刻意在前院練練木人樁，眼角餘光卻是分秒盯著女子，直到後者覺察，清麗秀臉浮上一層淡淡紅暈，燕傾虹才失望的回房歇息。
她坐在榻上，收拾好心緒，便又開始運功，不出片刻，便感覺背後覆上一層冷汗，再片刻，四肢便會隱隱發疼。燕傾虹知曉這是毒性殘餘在體內之故，她在此地已居住將近五月，若只是皮肉之傷，早已痊癒，若是內傷，她至今應可以如往常般氣走周身，可偏偏看似痊癒的身體，傷勢卻像被一堵無形之牆擋了下來，怎麼也復原不了。
燕傾虹徐徐嘆了口氣，她拖著腮望向窗邊明月，她心裡明白為今之計，也就只能等著，等著女子出現，等著一個她想不明白的解釋。
等著等著，不知不覺竟快要入冬了。
用了晚膳，又下完了棋，百般無聊的燕傾虹捧著大總管吩咐她讀完的書冊，緩緩走回她所住的東廂房，才出了穿堂，便看見房裡燭光搖曳，一道細長人影映在門紙上。
燕傾虹呼吸一窒，卻是毫不遲疑的推開了門，果真見到留下她滿腹疑問卻消失多時的女子。
晨姑娘如墨長髮隨意披散在雙肩上，只穿了一身單薄裡衣，她一手握著茶杯，如炬目光在燭火搖曳下更顯清澈，她神色自若的飲著茶，示意燕傾虹進房，隨後她關上了房門，只餘下房內一片靜謐。
燕傾虹見晨姑娘遲遲不說話，她也就刻意的配合著這份安靜，她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水，卻發現這茶尚餘著溫熱，必定是晨姑娘剛吩咐人熱過了茶水。不知為何燕傾虹竟覺得這杯中暖意直達胸膛，滿溢心間，竟覺得四肢身體溫熱得很。
燕傾虹悄悄盯著晨姑娘的側臉，不難發現此刻晨姑娘臉上倦意濃重，她濃密的睫毛如同翩翩扇舞，臉色也不再像上次見面時帶著冷漠殺意。
晨姑娘似是終於發現到燕傾虹凝視多時的目光，她緩緩抬眼看向燕傾虹。
燕傾虹也不閃躲，任由她倆四目交接，她細細品味著那雙綠瞳裡鮮少流露的溫柔，心裡早已驚喜交加。一是驚訝那雙冷翠的眸子竟對她撤下那層冰冷，二是歡喜此刻的晨姑娘相較先前，添了幾分柔弱，卻多了幾分溫婉。
沉默許久，燕傾虹終於沉不住氣，她正要開口，卻聽見晨姑娘與她不約而同的問道。
「為何不殺我？」
「傷可好些？」
燕傾虹一怔，似是沒有想過晨姑娘竟是如此在意她的傷勢。
然而晨姑娘冷清的聲音卻將她從那抹異樣的狂喜中喚回。
「我為何要殺妳？妳為何要殺我？」晨姑娘反問道，不待燕傾虹開口，她便自顧自的接下了話：「這些都是我一手策劃，我知曉終會有人花錢買我的命，而風客又是南都數一數二的殺手，自然是我的隱憂。」
「所以晨姑娘就早一步布局除掉我？」燕傾虹聞言，心中醞釀許久的暖意瞬時間退了下去。
「……妳也可以選擇不接受莫老的委託。」晨姑娘口中的莫老便是五個月前來尋燕傾虹為他全家報仇的大總管。
「晨姑娘的意思是……這都是我自尋死路？」
這回晨姑娘避開了燕傾虹略帶怒氣的目光，狀若無事啜了口茶。
那對翠瞳先是盯著杯中漣漪，待得杯水靜止，又是小心翼翼的望向燕傾虹微慍雙目。
又是一次四目相視，此時燕傾虹竟覺得晨姑娘這番舉動有些可愛，她一時之間心裡是生氣又好笑，反倒是再也不怒了。晨姑娘所言雖是狂妄輕蔑之詞，然而也確實是身為殺手的自己沒能察覺這一連串的布局，燕傾虹知道自己是心甘情願入局，哪裡能怪得對方將自己殺的片甲不留呢。
其中道理燕傾虹早已明白，可當面被晨姑娘點破，不知為何竟讓燕傾虹心底有些難受，她先是發怒自己的能力被晨姑娘小覷，後又冷笑想著分明是自己技不如人。她心中糾結許久，表面卻波瀾不驚，反倒讓晨姑娘皺起眉頭，又替燕傾虹斟了茶水，柔聲催促著她飲下。
「我的傷已痊癒八分，多謝姑娘。」燕傾虹不甚在意，以為晨姑娘擔憂自己大病初癒，又是情緒紊亂，難保不會加重了傷勢。燕傾虹索性一口飲盡，腹中又是一股溫熱流竄。
「很好。」晨姑娘瞧著燕傾虹雙頰愈趨紅潤，呼吸愈發沉重的模樣，便點了點頭，接著緩緩說道：「妳體內餘毒，須配合少泉開的藥方，輔以特殊的解方，調理三月便能化解。」
「沈大夫醫術了得，又有莫總管細心關照，傾虹不日……日便能……痊癒……」燕傾虹語未畢，便覺得口乾舌燥，下腹溫暖不知何時成了如火般的炙熱，連頭也漸漸沉了起來，她下意識用手支架著頭，卻覺得四肢虛軟，不出片刻便是半個人倒在桌上了。
「那是妳不知此毒解方……」燕傾虹聽見耳際傳來晨姑娘優柔嗓音，勉力抬頭，卻見晨姑娘邊自語喃喃邊解了腰間的衣結。
燕傾虹心中大驚，甫要開口，便覺得口中黏膩燥熱，聲音模糊嘶啞，她費盡全身氣力，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破碎言語：「為何……晨……晨姑娘妳……我……下藥？」
晨姑娘若隱若現的身軀慢慢逼近已經無力抵抗的燕傾虹，燕傾虹百思不解，又覺得自己竟兩次遭同一人擺布，心中雖是羞愧，但無奈更多，她索性閉上雙眼，任由晨姑娘將自己放在榻上。
「傾虹。」她聽見晨姑娘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愈來愈近，愈來愈近，終於，燕傾虹忍不住睜開雙眼，只見那雙翠眸釋了冰霜，卻蒙上一層讓人捉摸不定的薄霧。
「妳可是害怕……？」燕傾虹一分神，再回神便感覺晨姑娘輕輕一扯，幾乎將她身上衣物敞開無遺。
身下女子緊繃著虛軟無力的身子，強抑著從幾乎要從全身迸射而出的炙熱，而身上女子卻是慢條斯理的解開了髮束，任由烏絲如銀河般垂落在那發燙的胸前。
身下女子一聲嚶嚀，原先酡紅的臉色顯得更加紅潤。
身上女子淺淺一笑，隨後湊近那飽滿小巧的耳垂旁。
她一字一句緩聲道：「喚我晨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