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海未启
不知道能不能收到这封东西。如果收不到也没关系,我不会在意的。
替我向小鸟问好。
听说穗乃果要毕业了,恭喜啦。这两年穗乃果有变得成熟吗?我也不知道她是应该成熟一点好还是这样维持着活泼单纯比较好,不过以后出来社会还是灵活一点会比较妥当——我自我感觉啦。说不定比起灵活变通,穗乃果维持这样才是最好的。实话说她毕业之后到底要去做什么啊?不会真的带着你们回面包屋烤面包吧?虽然我觉得这样的可能性挺大的。不过转眼间穗乃果也毕业了,我们都不能参加实在是有点对不起,而且现在也开始觉得将你们留在学校我们一个两个离开很抱歉。不过不要伤心,因为总会遇见的。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正在准备下一次的考核吧?雇佣兵学校其实谈不上太好,但是如果死心塌地了就能发现其实也不差。起码能够学到不少东西,所以不需要担心我。
学校在一个只有冬天才稍微会有点变化的树林里,总是飘荡着密密麻麻的红叶,也看不出外面季节的变化,在宿舍窗口望去只有一大片像是血一样的颜色,单调到死板。不过如果是海未,大概会有所感触吧?毕竟这样的景色跟诗歌里面的情景很相似。
据说这里是很出名的红色杉树阔叶林,我对植物没什么研究,所以也没能叫出那些一直都披着红叶的树到底是什么。叶子边缘有着锯齿,叶脉后覆盖着一层细腻的绒毛,摸上去会扎手。这里树种很单一,但是偶尔能够听见不同的昆虫和动物活动的声响。
即便如此,这里还是太安静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习惯了市区里的霓虹和半夜的喧闹,所以——不要说我了,就算是海未也未必能够轻易在这么安静的地方入睡。记得宣传栏上的那句诗吧?“仿若能听到体内血液的流动,并以此为喧吵。”我现在倒是完全能理解这样的意思了,刚来的时候外面的落叶窸窸窣窣的时候就完全没法入睡。稍微安静一点,又好像觉得自己体内过于烦躁。怎么说呢,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夜晚的可视范围比市区要狭窄得多,光线像是流水一样没有规则,心里总是有一个微妙的地方被一直触碰,很微弱,也觉得很受伤。唔,但是要比在白河那边要柔和得多,也不会觉得很疼痛,像是小猫的爪子挠着伤口。——这也算是一种不安吗?反正我不知道。
我是爆破系的学生,虽然称作是爆破系,但是其实并不是会进行长期作战的士兵。基本上是属于那种在双方僵持的时候猛然冲出打破局面的存在。虽然跟先锋部队有点不一样,生存率也高两个百分点,但是如果没能起到意料之中的效果的话会给战局带来决定性的作用,胜利或者灭亡基本上就赌在我们这样的士兵冲出去的一瞬间了。不过我还是认为自己这个专业其实用处不太大,两军一起进行爆破的时候很容易就造成僵持着的士兵大面积伤亡。我不喜欢这样。
关于这里的规则如果绮罗翼有回去见穗乃果的话大概也说过了,想要毕业还是要花上一定工夫。不过我会找到方法的,现在的成绩也不差,再努力一点的话说不定就能够争取到名额了。毕竟我可不想在这个地方待个十年二十年,到那时候或许矢泽妮可那家伙连骨灰都开出花来了。我只见过绮罗翼一次,就在一年前的某次测验。
唔,不怎么想提那次经历。我第一次在考核里赢了对面的同年级生呢,虽然后果也不算太好就是了。不用担心我的,至少在那之后我就学会要怎样才能胜利,就像我朋友说的那样,把对手的翅膀连根扯断就能结束战斗了。虽然很长一段时间嘴里还会残留血腥的味道,但是习惯了就觉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现在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了,朋友嘛,没有多少,基本上都是见面打个招呼的同学,近一点说了,跟我一起来的倒是有一个很像凛的孩子,不过性格上或许有点不一样,给人感觉有点像就是了。那个孩子叫半牙,一开始我什么也不懂,多亏了他的帮助我才一点一点摸清了这里的规则。不过也吃了不少苦头,幸好食堂里有新鲜的番茄提供,觉得委屈的时候吃两个番茄就能振作起来了。不过说到半牙,其实是一个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的小孩,刚来到学校的那一个月他总是被人欺负,所以总会躲到我身后求庇护。不过一个月后那孩子就来去自如了,也不见其他龙欺负他。我是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啦,但是相反我的话,好像是过了半个学期有多才渐渐好起来。不管怎么说,这些都过去了。
啊,我第一次写信,也不知道要写点什么,海未大概想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吧?但是现在看来其实我也想不了太多东西了,在这里照顾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啰嗦一句,现在我是变成人后缩在操场边缘的厕所里写这封信,纸笔是上次绮罗翼留下来给我用的。
学校围墙边有时候会跑进来一些狍子,我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地方窜来的,大概是树林里原本就生活着的种群。灵活的小型龙会守在围墙旁边,刨开红色的落叶去找狍子留下的洞口,然后在傍晚的时候将吃剩的面包和肉渣扔在那里,花上两个小时等候就能够看见灰白色的狍子从洞口里窜进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大概海未你也猜到了,那些孩子会捉住那只狍子然后在操场边缘自助烧烤。有时候落叶点燃时升起的炊烟会惹来保安和看守,不过基本上那些保安和看守也跑不过小型龙,我总是能看见半牙拎着半熟的狍子满校园地跑。说起那些烤狍子,其实并不是特别好吃,我试过几次,觉得有点像是炭烧时加了醋的老鼠。不过在这个地方,总要找些乐趣来平衡一下自己的性格,虽然一开始我也觉得有点残忍,但是比起去斗殴啊什么的我还是觉得烤狍子会比较健康。
特别是冬天下雪的时候,狍子找不到吃的,就会经常出没在围墙那边。半牙说有前辈跟他说过狍子会挖学校旁边的坟墓吃死去的人和龙,所以他们大刺刺地烤狍子美名其曰为民除害。说起学校旁边的坟墓,我一开始是在操场的一个角落看见的,但是如果转到教学楼后面的杂物仓库旁边的话会看得更加清楚。说是坟墓了,其实并没有谁去打理过,一开始看上去有点像是废弃的板凳堆积起来一样,但是如果认真去看还是能知道那里是埋葬死者的地方。荒凉得很,总是能看见乌鸦直接就在墓碑上筑巢,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抛弃了。半牙说那些是在学校里死去的人或者龙的坟场,也有一堆不清楚死因的家伙被埋在那里了。我不想成为其中一员啊。不过如果是一直没能毕业的话,直接在这个地方老去然后死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现在学校里有不少年纪很大的龙了,还在争取毕业,或者是自暴自弃地每天睡觉打架赌着什么东西。
说到这个啊,我倒是想起了学校里那条瘸了腿的脊背龙。年纪超级大了,都过了几个世纪,老得几乎能够倒下的样子,但是因为没能毕业,也不能离开这里,就放弃了学习直接成为了清洁工。他很瘦,走近的时候能看见骨骼的关节,我几乎觉得这样瘦老的身体能提起清洁用具是不可能的事情。其实我挺想去跟那条龙说说话的,也不是因为同情还是什么,只是觉得看他自己独自推着板车扫落叶有点孤零零的。但是半牙说对方太老,根本就听不清你说了什么,也不会完整地说一句话。大概他也去找过那条龙谈话,但是最后放弃了。
其实海未,我还是有点害怕自己变成那个样子的。如果不能毕业的话,在这个地方也很难知道外面是什么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说不定久而久之连察觉季节变迁和年份变化的能力都变得迟钝,然后不知不觉就浪费了大半生的光阴。但是这样看着别人的遭遇而总是想着自己不要重蹈覆辙的我是不是有点冷漠和自私?
我不过是想要见到矢泽妮可而已。
最近右手握笔的时候会感到关节钝痛,不知道是不是上次考核的时候被咬断之后没有处理好。提东西的时候也有种无力感,我有点担心这样下去说不定我的右手要成为负担了。不过这里的龙没有一条是完整的倒是一个事实,半牙现在也失去了一个指爪,也是不久前被人咬掉的,当时流了一地血,但是因为操场上都是红叶所以不怎么觉得刺眼,看上去痛得很,不过现在还不是一样活蹦乱跳的。我还算好,起码没有丢失什么。不过这样的考核让人有点像是上屠宰场的感觉,你总是跟绘里说的别的国家里存在斗兽场的场所,是不是也这样毫不留情血肉漫天的?最近一次考核的时候我眼睁睁看见同班同学被对手撕开了肚子,内脏都露出来了,后来被送了出去,不知道是去了医院还是怎样。反正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半牙说这里不会给你垫太久医药费,能活过来就活过来,实在费用太高就直接让乌鸦去处理。
所以我也不能这样随随便便让别人撕开自己,要不然下一次就没法给你写信了。
绮罗翼答应会照看我,不过她后来就没再来考察了。但是既然她这样说过,我毕业还是有点底气吧?这样说好像有点太嘚瑟了,上次考察的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龙勾搭上权力比较大的军人。绮罗翼跟我说了一些关于绘里和希的事情,不过海未你们也应该知道了。她问过我有没有什么难处,如果觉得某些地方困难的话可以帮忙。我知道她暗中指的是什么,但是最后还是没有让她劳心。实话说,我和她之间不太熟,所以很多东西很难放开了讲,如果海未你觉得我在这里太罗嗦了,真的很抱歉。我也是真的想说很多东西的嘛,毕竟我们是要好的朋友。
不过在这里我倒是学会了察言观色这东西。以前我是有点没眼力,或许这也是总被矢泽妮可嫌弃的原因啦。不过就像是你说的那样,不管是人和龙,在对待某一件事的时候眼睛能够露出很多信息,虽然龙没有多少表情,眼神却不会收敛,大概是妮可经常说的龙的骄傲什么的——实话说我以前也是这样的吗?最近我在这样思考了。虽然还是有点生疏,但是现在我也能够通过其他龙看我的目光来判断应该做什么东西了,这算得上是一种成长吗?如果不算了的话我身上的伤疤就太亏了。说到表情——人类似乎更好理解不是吗?我经常能通过老师和教官的嘴角和脸部肌肉的活动来判断对方今天是什么心情,昨天是否劳累之类的。但是我觉得矢泽妮可一点都不好理解,就算我现在只到了怎样判断一个人的心情,但是就是没法看透那家伙的扑克脸。
……唔,也许是因为这两年里要记住的东西太多,导致对矢泽妮可的记忆有点模糊了。我甚至有点好奇现在她是什么样子。
记得我说过结契是能够知道对方的触感吧?虽然感觉不太强烈,但是彼此受伤的时候还是会有所知晓。但是我说不清什么了,因为我自己也经常受伤,所以或许会将自己的伤和矢泽妮可的感觉混淆在一起。而且我试过再去跟她沟通,用意识那种,我不知道是什么名称——反正就是隔很远但是能够听到对方心里想的那样。但是妮可一次都没有回答过,我一开始还担心了很久,睡觉的时候总会做噩梦,冷得要命,醒来浑身都是汗。原本我的体温就高,那时候同宿舍的龙都有点意见了。
不是说我现在不担心,我现在也担心得很,但是不管我怎么说对方也不会回答,有点心灰意冷。啊?我不是那种那么容易放弃的孩子啦!只是真的有点失落罢了。
有的时候我还是能知道哪些是矢泽妮可受伤时带来的感觉的。但是那家伙会受伤也说明现在活得好好的,如果莫名其妙会感觉某个地方痛我反而会觉得安心——这样觉得的我是不是有点奇怪了。不过这两年来最严重的一次应该是冬天时腹部有种面积很小但是穿透力很强的剧痛。感觉上是被子弹射中了还是怎样,不过后来我还是知道那家伙骨子硬朗没死掉。
等等,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情了。
绮罗翼上次来的时候说过矢泽妮可的档案里家属选项是空白的。但是妮可的弟妹都有上学,也有抛头露面,不应该是空白才对,社会上也一定有他们的档案,如果是某一部分出错了,记录的人员也会及时更改。对此我觉得很奇怪,坦白说吧,我真的很担心妮可家人的现况。特地交代了绮罗翼如果可以就去查一下或者直接去她家看看,倘若没时间让你们去看看也好。不知道现在怎样了?矢泽妮可的几个弟妹是不是出事了,还是单纯的记录错误?
不过在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我也稍微做了一点其他方面的思考。比如矢泽妮可会不会是因为家人才离开了我们之类的。真想跟你们见个面好好谈谈啊。
——不是说我想念你们才这样说的。我是真的担心。
总之如果有消息的话帮忙注意一下吧,我会努力毕业的。
最后再次祝穗乃果毕业。我拜托了送蔬菜来的司机帮忙将这封信寄出去。
西木野真姬
p.s.抱歉、来到这里之后就记不清年月日了。
第七十六章。
海未启。
这几年还好吗?穗乃果毕业我们没能参加很抱歉。你们现在在做什么工作?最近出现了武装分子的活动,国家里也开始动荡不安,不知道你们现在怎样了。
终于得到了能够写信的机会,希争取了很久。不过她因为还有一堆公文要做,所以就由我来代替了。不是说我真的在写,是用平板输入的,所以收到这份打印稿的时
候请不要太过惊讶。距离上次见面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差不多五年了吧,不知道穗乃果现在变成怎样了,不过因为龙的时间观念比较长,所以我知道海未和小鸟不会有多大变化。
恩,要从哪里说起呢?一下子说能写信了,但是反而因为要说的东西太多而不知道应该怎样简略。希知道我纠结的话又要笑我了。
我和希没有结契。因为没必要啦——她是这样说的。
五年前我们乘坐火车,然后转了货车来到了一个军区,因为是机密所以不能透露太多关于这个地方的事情。简单来说其实风景不错,不过绕开了龙的迁徙路线,倒是挺隐匿的。我们在这里接受了一年多的训练和学习,最后分配到了各个部队。我和希是来到了边境的安全戒备军营里。具体在哪里也是不能说的,主要工作就是边境安全管理,不过在两年前我们国家和邻国达成了协议之后边境的摩擦就少了。最近也没什么事情做,不过在那之前其实我们也经历过几次战争,伤亡不惨烈是假的,希也差点被炮火卷入。反正现在既然国家能够和平那么对于我们这些士兵来说就是万幸的事情啊,我们来这里毕竟也不是说追求死亡。
上次跟希一起去营地不远处的古城遗迹考察了一番,因为有一队科学家来这边考古什么的。据说那里之前是刑场,城墙上的血迹还能看清楚,因为时间过去了很久而有些发黑,像是不知名的花纹一样。实话说我感触很深,毕竟这个刑场曾经是人类的终点。不知道那些一步一步往这里前进的犯人是否知晓自己的命运,或者说知晓了后会想什么。再怎么说,人类本身不过是一个脆弱的个体,脱离了自己创造的牢笼一般的城市和钢铁就一无所用——这样说好像很没礼貌,但是这也是希笑着告诉我的。她说这个世界是有神存在的,但是神永远不站在人类的这边。所以为了生存,就必须创造出自己的温床,将未来和现在像是茧一样缠绕成一团黑色的视野。尽管最后不过是沉眠了又一生的时间。
海未你还记得我们说过关于龙神的事情吗?希相信这个传说。因为她家里的神社以前就是被龙神的怒火所灼烧过的。当然,我是不知道真假了,或许只是天上的雷电打了下来,恰好落在那里,那孩子看上去什么都不关注,实话说心里对天空信仰得很,甚至会因为某种原因陷入沉思。
我没法将她从思考里拉出来。但是也没有这个打算。因为怎样说我也不能擅自成为希的一切,一个生命存在于这个世界是不能将一生牵挂在单单一个存在之上的。只有联系着许多事物的那个生命才有可能成长起来,我比谁都重视希的存在,也比谁都希望陪伴她。但是我知道希的人生中除了我还有很多东西,说不定所珍惜的事物也有很多,不管是家人还是朋友,神社还是妮可,都是她的生命中不能割舍的一部分。诚然,我的生命里不能割舍的事物也很多,如果要我为了希随随便便抛弃其他所珍爱的人,恐怕我做不出任何选择。
我只希望能够陪伴着希度过她的一生,不管之后的未来我会如何,世界会如何,那也不过是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如果希不想面对永恒的生命,我会尊重她的决定,即使是眼睁睁看着她离开也不会动用作为龙的那份自私来禁锢她的世界。那样我不会觉得快乐。
海未,我知道你爱小鸟,我也知道真姬放不下妮可,但是对于彼此来说,如果这个世界因为对方而变得可以抛弃,那么之后能够安稳地生活下去只能是故事书里的内容。我希望你们不要做出任何不理智的举动,与其说些大义凛然的誓言变得不切实际,倒不如安安静静地看岁月静好。不要去羡慕轰轰烈烈的感情,也不要去揣测他人笑容里是否幸福,在经历过争执和思考过后,或者说,经历了死亡和重生后,我相信你们会知道孤注一掷不会那么美好。
我好像有点啰嗦了?最近希也说我有点啰嗦啊。
但这些都是我的切身感受。我身上的伤疤和疼痛,失去的肌肉和血液,忍受过的漫长痛楚,都在告诫着我应该怎样去追求一段重要的未来。没错,是一段,而不是全部。因为希会离开,总有一天会离我而去,我也会踏上自己的旅程,但是她不会希望我有所悲伤,只希望我回忆起她的时候可以感受到毫不遗憾的快乐。希再怎么说也有着自己的家人和义务,所以我不能因为自己的自私而让她跟我结契。她是不会答应的。
我无法陪着她老去,大概就是作为龙的唯一不甘。
好啦,这不过是我个人的啰嗦而已。在军营的这段日子我见过太过的分离和死亡,一切都变得习以为常之后忽然回到了平和的生活,夜里短暂的虫鸣也会让我惊起,眼前是流动而过的炮火和噩梦般血红的大地。见过的景色过于深刻地烙印在脑海里让我不知所措。在火焰中挣扎的人,脆弱地被撕成两半的龙,不知何处凝视着一切的红色瞳孔,以及于业火中徐徐而起的黑色身躯,机械和龙摩擦而出的火光带着刺耳的尖锐鸣叫,子弹射穿了不知哪具躯体,我甚至没法看清是人类还是龙。如此反复之中仿佛能听见很多的声音在哭泣,在说着不想死去,不想受伤。思念着家人,或者憎恨着同伴,各种各样让人不安的声响构建而成的噩梦折磨了我几乎半年。后来一个军官跟我说那不过是每一个士兵都必须经历的一切。
某一天忽然宣布和平了,不需要战争了,恍惚之间有那么片刻有点恐慌,一半是因为忽如其来的安稳,一半是疑惑起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流过的血液是否值得铭记。
然而现在都不重要了,就像是我习惯了噩梦之后就不会再害怕扑向火焰那般,如今也习惯了平和便开始变得懒散。希望不要又忽然出现战争啊。
海未,我不知道你们现在是做什么,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作为长辈的身份指点一二,只是如今我和希缺席了太多关于你们之间所发生过的经历,说出的语言不知道是否能够成为教诲了。花阳和凛的事情我们也很悲伤,多么信任的彼此最后落入了这样的下场,现在竟然连确认对方安好的渠道都没有了。不过我相信凛,总有一天她会骄傲地站在花阳面前。那个时候不再是单纯的孩子,也不是那条怕水的小龙,而是足以让我们都为之自豪的存在。不需要担心,相信她吧。
妮可的事情我没法做出什么劝告或者是指导。但是我了解她,以前的话我并不是太能理解她的性格和做法,但是经历了那么多之后我开始渐渐觉得妮可并不是我们想的那么冷漠。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来生存,并且试图保护身边的人。还记得我说过的关于彼此之间不能过于单调的牵挂吗?妮可很久之前就知道这一点,她是一个不愿意麻烦别人的孩子,自己珍视的东西会默不作声地藏起来,谁也看不出,但是到了需要帮助的时候她从来都不会觉得麻烦。海未也知道这一点吧?要不然为何妮可会不辞辛劳去为凛物色部落?
我们心里都有着最柔软的部分,有些人大刺刺地放在阳光下让别人去注意,有些人从来不会掩藏,也有一些人会不让别人注视。虽然处理的方法都不一样,但是不希望别人触碰的目的都是相同的。真姬知道妮可的底线,所以只是远远地看着而不为所动。但是心却不会说谎。
所以我相信她们,妮可也好凛也好,最后都还是会让我们自豪。当然这句话不要让妮可听见,要不然她会翘起尾巴的。
真姬在催我吃饭呢。
是的,她在半年前成功从雇佣兵学校毕业了,现在安排在我们部队里。跟你说一件事吧,那时她看见我和希的时候哇地一声就哭了,害得部队里的人尴尬到了极致。我知道她受到了很多委屈,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就知道了,因为真姬变了。
我说不清是往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比起以前那个小真姬,现在的真姬要稳重得多,话也少得多,眼神让我有种不太熟悉的透彻和锐利。我感觉我们不能叫她小真姬了,因为比起以前所认识的那孩子,这个真姬脸上的沉默太过安静,觉得有点沧桑和警惕,但是却柔软到一拳打下去没法发出任何声响。她的成熟和透彻不再是装出来保护自己脆弱内心的戏码,甚至连内心也开始坚强起来。希,我和真姬在她来的第一天晚上就聊了个通宵。但是并不能将分离的那么多年所发生的事情全部都给对方讲诉,现在想起我也觉得有点遗憾。
真姬说过她在雇佣兵学校的事情。考核的时候被咬了个半死,但是没有谁会帮助她,只能自己昏睡在操场上等待伤疤愈合。受到过欺凌,也参加过斗殴,渐渐从那个不愿意打架的孩子变成了出手从来不留情的学生。她不会跟我们说太多学校里的事情,但是这样的真姬让我更加相信了她那几年过得根本不好。但是更多的事情我们只能推测,找不到合适的证明,她似乎已经决定了将那段日子封存在记忆深处。
——真姬变了很多。
睡觉的时候不再是那样无忧无虑,会将自己最脆弱的腹部和脖颈圈在翅膀下面,跟别人说话的时候会微微垂下脑袋,眼睛眯起。走路的时候习惯四处扫视,不会将后背交给不认识的人,习惯性地伸出舌头舔牙齿,我看见她的犄角被削去了一块,身上的鳞片也不再光滑,变成人的时候锁骨处有一道藏不住的伤痕。她说那是在某一次写信的时候被看守发现了直接用爪子抓伤,不过幸亏真姬逃得快,又恰逢雾天,没有人发现她的身份。不过那道伤却花了不少时间才愈合。绮罗翼上次说真姬好像会有卷头发的小动作,但是我没看过,她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摸自己的脖颈。那里有两道很深的伤疤。
“无论如何我还是毕业了。”真姬耸耸肩这样跟我们说,笑起来的时候有些僵硬。
当时我不好去问她。后来她才慢慢跟我说起,她有一个朋友,叫半牙,如果海未收到她写的信的话应该会知道。据说是个跟凛一样感觉的孩子。真姬最后折断了半牙的翅膀赢得了最后的毕业名额。
“他咬我的动脉。”真姬的语气很轻,轻到要给虫鸣淹没一般。“毫不留情——但是最后被我甩了下来。我不相信学校里的任何人或者龙,除了半牙。不过后来我想了想,当初他那么尽心尽力照顾我如果没有任何利益或者目的的话,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一直相信他不会伤害你。”希说。
“曾经这样相信过,甚至在我们最后考核对上的时候我犹豫了。但是我想起我不能让出这个位置。”真姬点点头,又摇摇头。“当然,他似乎也并不准备让出来。最后我感觉他的牙齿镶嵌进自己脖颈的肌肉的时候,脑袋里所思考的竟然不是任何反击的方式,而是在我第一次被咬到脖颈睡在操场的时候他拎着水果蹦蹦跳跳跑过来的样子。”
我不知道真姬最后折断半牙翅膀的时候是想着什么,或者是谁,但是我知道她永远都不会再提起乘车离开学校的时候半牙趴在围墙上默默地看着她的情景。
我们都经历过很多欺骗和犹豫,然后是内心仍然期待着什么而悲伤。真姬从来都不会承认自己哭起来的时候其实像个迷路的孩子,但是对于跟妮可越来越像的评论倒不会反驳。
昨天下了一场雨,睁开眼的时候不知道这个沾满落花的世界是越发透明干净,还是越发迷失在交错的足迹里。
如果你们想来军队,很容易找到我。因为我脸上有一道伤疤。——说笑啦,希会骂我的。
祝安康。
绘里
龙历3801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