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午後三點,橘髮女子被手腕上輕柔的按摩吵醒,朝顏帶著歉意向她說道:「本來不想吵醒妳的。對不起,我該早點幫妳解開緞帶的。」還有點神智不清的夕映會意過來,朝顏是在治療自己手上殘留的勒痕,她回以對方一抹淺笑。
「沒關係,反正不會痛。」夕映瞄了一下肌膚上逐漸淡去的紅痕,暗忖著:比起自己帶給朝顏的傷害,這根本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夕映,妳從早上一直睡到現在,來吃點東西。」夕映眼睛的浮腫在經過幾小時的睡眠後消退下去,混亂的心情也稍微平靜下來了,藍髮少女希望她能先補充點營養,否則身體會撐不住。
「可是……我沒什麼胃口……」泛著水光的褐眸迴避著蒼靛之瞳的注視,夕映蠕動的雙唇欲言又止。
「多少吃一點吧!不然我要餵妳哦!像餵小孩子那樣!」朝顏並不恨夕映,但那不代表夕映不會為此自責內疚。有時原諒自己的過失是比寬恕他人的錯誤還要更加艱鉅困難的任務,在夕映想通之前,藍髮少女也只能在一通旁充當誘導的角色默默守護。
「好,我吃。」不想讓戀人為難,更不想再惹她難過,夕映緩緩起身離開溫暖被褥,踏著虛浮的腳步走向門邊,朝顏怕她跌倒撞傷,一路攙扶她到廚房,直到她穩穩地坐在餐桌旁才能安心。
「我煮了些蔬菜雞蛋粥,稍微熱一下就可以吃,妳在這裡等我一下。」
「好。」橘髮女子順從地輕輕點頭,硬是扯出一抹淺笑,晶亮褐眸裡仍舊帶著幾分憔悴,朝顏看透了戀人的逞強,她一面準備膳食,一面要求自己該告訴她真相了,就算會引起反感,甚至是厭惡,她也得說出口才行。
吃完遲來的午餐後,恢復生氣的橘髮女子悠悠踱步到客廳,徐徐掀開遮蔽玻璃棺木的黑色桌巾,這口棺材封印著她的罪孽以及一名少女早逝的生命。她蹲下身去以便檢視刻於玻璃上的文字,聖姬 503年五月十日,她在那一天動手殺了朝顏. 達爾克,但是她毫無印象,什麼也想不起來,只能藉著這口棺材憑弔自己的過去,孤苦無依的少女隻身前往城堡擔任聖姬,卻換來成為冰冷屍體的下場,被遣送回連為她哀悼慟哭的親屬都不存在的房子裡,僅僅只是想像那種淒涼寂寥的畫面就令夕映溼了眼眶,她打開上蓋,閉起眼睛,伸手探入棺材內,她像是要安撫曾經沉睡於此的亡靈,來回觸摸著她想像中的藍髮少女。
躲在通往客廳的走廊窺視的朝顏再也無法忍受戀人自找罪受的愚行,她快步走向橘髮女子,蹲在她身後,手臂環住一天之內就瘦了一圈的腰肢,她艱難地將一字一句擠出喉間。
「我是故意被妳殺死的,所以,妳不該為此感到自責。」她不可能像用黑布遮住棺材那樣輕鬆地將一切掩蓋在黑暗之中,作為另一名當事人的夕映有資格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她決定鼓起勇氣揭露全部真相。
「妳在胡謅什麼?妳不該撒這種謊。」夕映並未回頭,只是睜開眼睛,暫停撫摸想像中的朝顏。
「我沒有說謊,更不是為了安慰妳,這是唯獨我才知道的現實。」清澈乾淨的嗓音傳達著不容質疑的肯定,夕映有些粗魯地拉開擁抱著自己的手臂,稱不上有力的推拒極有效率地傳達出對戀人論調的敬謝不敏。她站起來面向朝顏,喃喃說道:「妳該不會要告訴我,妳故意讓我成為殺死妳的劊子手?」覺得自己被冒犯了,儘管受過皇室教育,夕映還是難掩語調中的微慍與嘲諷,在面對藍髮少女時,常年的禮儀訓練及精神修持全都起不了作用。朝顏向來對她非常溫柔,尤其是在她情緒低落的時候,但她不認為自己狼狽到需要那種矯揉虛飾的安慰,更重要的是,她不希望朝顏為她變成滿口謊言的大騙子。
也站起身的朝顏頷首默認,娓娓道來處刑事件的內幕:「我本該找時間向妳說明,可是找不到恰當時機……不,這只是我想逃避的藉口……」她清了清喉嚨繼續說道:「我們兩個打從一開始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我的奶奶和前任國王政治理念不合,國王因此撤除了達克爾家的貴族地位,我的母親因此懷恨在心,決心向皇室報復。她要我成為聖姬混進城堡,藉機向妳們復仇。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該對妳們復仇,對一直過著平民生活的我來說,貴族頭銜是離我太過遙遠又太過虛幻的存在……母親的日記裡記載著皇族的惡行惡狀,我想證實皇族是否真得那麼差勁惡劣,所以我還是按照她生前的心願,參加了聖姬的甄選。 我順利入選,得到了就近觀察妳的機會。沒想到妳卻對我特別的照顧,溫柔得令我不知所措。妳不著痕跡地入侵了我毫無防備的心,讓我越來越渴望與妳親近……後來我發現自己被母親下了咒,離圓月祭結束的時間越近,我就越來越想殺掉妳……可是我辦不到,我不想傷害妳……我故意在女王面前向妳表明心跡,給妳明正言順殺掉我的機會……」
「妳為什麼這麼傻?妳就照妳母親的意思把我當成仇人殺掉不就好了?」夕映雙手拉扯著朝顏衣領,晶亮褐眸無聲無息地滴下淚水,朝顏心疼地再次將她擁入懷中。她不願奪走她的生命,選擇犧牲自己的作法卻造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傷害,在她心中割裂出一道難以痊癒的傷痕。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奢望妳與我抱有同樣的情感,但是我希望妳能永遠記住我。人們很難忘記被自己所殺害的對象,所以我就……」朝顏鬆開戀人,單膝跪地,拾起她的右手,獻上象徵忠誠的吻手禮,而後說道:「神代殿下,我的任性弄髒了妳的手,還害妳這麼痛苦,對不起!」獲悉兩人關係的內幕,橘髮女子扶起朝顏,詢問她最在意的事。
「朝顏……妳難道一點也不恨我?」
「我是個無法達成母親期望的復仇工具、褻瀆神明的罪人……但是神代殿下對這般差勁的我卻從來沒有吝嗇過。就連處刑的時候,也一直陪著我,直到我嚥下最後一口氣……」藍髮少女停頓了幾秒,聲音變得略微哽咽沙啞,她右手撫貼著戀人猶帶溼潤的面頰,繼續說道:「夕映妳一直都在影響我的人生。十七年來我為了向妳報復而活;自從棺材醒來的那刻起,我終於可以只為了愛妳而活……」橘髮女子伸手擦去占據稚氣臉龐的水珠,接著說道:「朝顏,我也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說……是關於昨天發生的事……」
夕映簡單扼要地交待與靜夜之間的糾紛以及從她口中知悉的過往,然後她彎下腰,深深鞠躬道歉:「對不起,朝顏,我們兩人初識的過程、發生的一切,我永遠都想不起來了。」朝顏抬起低垂的橘色頭顱,揚起微笑道:「沒關係,這也是我間接造成的,我會陪妳一起承擔後果。願意現在補足這分記憶中的空白嗎?神代殿下。」聞言,夕映菲爾斯的容顏染上了愉悅的光采。
「我很樂意。」
「這是一個很常的故事,我們到那邊去。」朝顏帶著橘髮女子到木製沙發上坐下,宛若山澗般清澈的嗓音悠悠地訴說著樸實的平民少女與高貴的神代殿下墜入愛河的點點滴滴,夕映在她流暢的闡述中重溫自己曾參與過、卻永遠無法憶起的事件。
分明是同一件事,靜夜的描述宛若冬日嚴寒的冰雪令人打從心底發顫;朝顏的口吻卻令人如沐春風,溫潤如水的聲調毫不保留地傳達出珍惜與懷念,蒼靛瞳仁更是反射出敘事者陷入回憶中的雀躍光芒,即使不是當事者也能從中深深體會到,對故事中的主角而言,那段日子是生命中無可取代的重要片斷。 聽完往事,理解自己到底失去了什麼,橘髮女子總算能好好發洩捨棄記憶的失落沮喪,朝顏環住激烈顫抖的身軀,讓她窩在能提供理解與安慰的臂膀中嚶嚶啜泣。 「真丟臉,我今天一直哭。朝顏,妳會不會瞧不起我?」過了好一陣子,停止哭泣的夕映找回了說話能力,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去數今天到底哭了幾次。
「沒關係!我不需要妳永遠都向我展我出最好的一面。無論是好是壞,無論是美麗還是醜陋,我只想看到最真實的妳,就像失憶期間毫不造作的樣子。」
「對不起,對妳做了那麼過分的事,卻什麼也不記得。」夕映連朝顏死亡時的面容是安詳沉睡還是憎恨失望都無能知曉了。
「嗯!神代殿下一直都很過分!」沒料到朝顏會點頭附和,夕映心裡有點受傷,她還以為她為了安慰自己一定會立刻否定,朝顏果然還是多少有點生氣吧!畢竟,她的所作所為太令人髮指了,而且自己正在反省卻還想跟她撒嬌實在是不知羞恥。
注意到戀人委屈下撇的唇角,朝顏不禁笑了出來,接著說道:「我的話還沒說完呢!不必這麼沮喪!每次與人相遇時,我只顧著警戒他們,提防可能發生的利用及傷害。最初接近妳的時候,我也帶著一把想度量妳人格缺陷的尺標,拼命審視評判,想找出一點能印證母親日記的證據,結果我沒找到致命的瑕疵,反倒被妳的溫情關懷折服了。在遇見妳之前,我以為除了擁有相同血緣的家人,不會有人真心對我好。妳卻讓我見識到了生命中的第一個例外,讓我再也忘不了妳……」
「朝顏……」藍髮少女的告白令褐眸又淌出幾滴眼淚,夕映粗魯地用手背抹去淚水。
「 好了,夕映,住手!奶奶跟我說過哭並不是壞事!」朝顏攔截住還想繼續對秀麗臉頰施虐的手背,拿出手帕擦乾淚水後,繼續說道:「堅硬岩石經歷了長年風吹日晒雨淋的侵蝕浸潤也會剝離崩落為碎屑塵土,身為血肉之軀的我們本就比岩石更脆弱,會有無法承受打擊的時刻,有時我們得藉著哭泣才能發撫平受挫感。 初生嬰兒不就是靠著嚎啕大哭才能取得生存所需的氧氣嗎?捨棄這個本能就等同捨棄自我,而且忍著負面情緒不哭對身體有害,有些從來不哭的成人都有暴力傾向呢!」藍髮少女突然話鋒一轉:「不過,如果像某位皇女殿下哭到眼睛都腫起來就太超過了!」語畢,朝顏離開了幾分鐘,帶著沾濕的手帕回到客廳替戀人冷敷紅腫的眼睛,平靜下來的夕映率先發話了:「朝顏,我想再回皇宮一趟!」考慮到戀人仍舊蹣跚的步履以及現時的心神狀態,藍髮少女瞪視的犀利目光已然表示出反對,接踵而來的是斷然的口頭拒絕:「夕映,現在不行!妳的狀況太糟了!」
「不,當然不是現在!」感受到與早晨無異的的沉重壓迫,夕映嚥下一口唾液後說道:「我會等身體好起來再去!我有些事非處理不可,到時候麻煩妳借我黛比,我還會回來的!」
「不只是回來!妳得和黛比一起平安歸來,否則我決不原諒妳!」
「是!」被戀人的氣勢壓制住了,橘髮女子不假思索地點頭答應。朝顏拿出黑色緞帶綁在她的頭髮上,又加了一個條件:「還有,妳出門的時候,一定要綁上這條緞帶!」
「嗯!」夕映摸著頭上的飾品,乖巧地點頭應答,而後開始思索計畫回到城堡後要做的事情。 知道戀人此時不想被打擾,朝顏檢視了一下已經不再紅腫的褐瞳之後,就暫時離開客廳,留給橘髮女子能仔細思考的獨處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