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美子要是当初能管住自己没把门儿的嘴肯定不会混到现在这个境地,在进入大奥后的三年间,久美子除了必要的日常对话以外再没说过别的话,她倒还真不是那种极度不爱说话的人,只不过第一天进门就犯了她要伺候的小公主,虽说是德川麾下最为炙手可热的大名黄前家的女儿,也难免寄人篱下,身不由己。
且说她第一天随公主的奶娘春日局入大奥,时值宽永年间赤面天花肆虐,说来奇怪,赤面天花只感染壮年男丁,黄前家只有两位公主,得以逃过一劫,黄前殿膝下无子,为保住大名的土地家什,将次女送入大奥,作为下任将军的近仕,仰有福德,兴许还能嫁作德川家妻室,不过这些莫不敢妄谈了,大奥总管春日局实为权势所倾,旁人看来家光不过是傀儡将军罢了,家光子嗣的纳娶还不都由春日局一人左右,再者赤面天花暴发后,将军家光屡屡戴着面具隔帘面臣,不免让人心生疑虑。
十二岁的黄前久美子端坐在正堂,面前垂珠帘,帘后能看出隐约坐着一人,光线晦暗,难辨身形。
“久美子。”春日局容姿典雅,在一旁发话,双眼却并没直视久美子,而是直直地把焦点落在一个空无一物的地方,看着便使人发怵,她身着一袭,裁剪精致的素色布料,眉宇间都是戾气,光叫着久美子的名字这三个发音,就透着扑面而来的强烈压迫感。
“有。”久美子一惊,声线都破了。
“你可知大奥是什么地方。”
“臣女不知。还请总管赐教。”这一上来就直切正题,不带一句寒暄客套,连久美子的路途劳顿都不问候两句,可见大小也美把久美子当个角儿,久美子横横地有些不满,却还是咽了火老实回话。
“但凡入了这大奥,此生此世不得踏出一步,生死病老皆与外世不再瓜葛。”
“是。”这都是无用话,久美子从没想过进了大奥还能出来,大名的女眷无非是这些命运,作为政治到道具南予北嫁,能呆在德川将军身边作为侍臣比起被迫嫁为人妇,不知好到哪里去。只是想来这将军非要女流之辈当自己的近身护卫,怎么看都是别有用心吧。
“春日局,你退下。”帘后的人这就发话了,也是个心急的主儿,一露声便知不过十岁上下,想必便是久美子要侍奉的下任将军。
春日局听毕起身,走前拉开了隔在久美子面前的帘子。
珠帘缓缓拢起,久美子看着端坐于后的小人儿,不由得揉了揉眼睛,继任将军再怎么说也应该是男人,可这眼前这肤如凝脂唇红齿白的,分明是位公主,更别说还梳着齐齐的前发,鬓角修剪成标准的姬法式,黑色长发垂肩及腰,身着一袭华服,看得久美子一头雾水。
尴尬地楞在当场的久美子,傻了似的咬起舌头。
“臣,臣,臣臣见过公主殿下。”久美子低下头,不敢直视少女的眼睛。
“你果真是黄前卿的女儿,难道连将军是何许人都不晓得?”少女依旧端坐,语气里掩饰不住的咄咄逼人。
久美子彻底糊涂了,只能再次叩拜,小心翼翼地发问:“臣斗胆请公主殿下赐教。”
“父亲大人只有我一个女儿。”少女顺手拿起折扇摆弄“我不是继任将军,正是德川家主。”
“难道将军已然…”话说到一半久美子恨不得一个大耳刮子抽在自己脸上,这话怎么能乱问呢。
“我从未见过父亲大人,我是他寄养在高坂家的私生女,家光没有子嗣。”面前的少女丽质出尘,形容尚幼让人不免怀疑她是不是知道私生子的含义。她平静地叙述着自己的身世。大奥之外还都以为家光大人尚且在世,诸大名也都安心侍主,要是家光罹染天花不治身亡,接任将军是个小女孩儿这事被传出去,想必又要天下大乱,知道了真相的久美子算是彻底身陷囹圄,难逃生天了。
“天下太平竟要寄于您一人之身…”久美子不免有些心疼,兀自感叹着,小女孩儿面容姣好,正是父疼母爱的年岁,身量未足,甚至还远不及十二岁的久美子高,让这样的一个小孩子背负天下吗。
“你是说我不够格。”不是问句,字字斩钉截铁,少女站起身,折扇啪地收成一束。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久美子。久美子心里话不分场合地乱放是她打娘胎里就带出来的本事,据她母亲说她不足月就学会了不分场合地哭闹。
“臣,臣,臣斗胆。”久美子低着头不敢回视,久美子向来语言机能过于发达,实话就像自己冲出来的一样不受控制。
少女起身将用折扇托起跽坐着的久美子的下巴,久美子束马尾,前发细碎,一副俊秀少年模样,少女身量矮小大概是还未进入发育期,皂底袖中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
“公主,,将,将军大人赎罪…”久美子不得不直视着面前公主那双双摄人心魄的眼睛,那双眼睛如果有什么可以比喻的话,除了黑曜石便再无可形容了。
这眼睛里饱含着愤怒和孩童的骄傲被拆解的无辜,一语不发,凝视片刻后公主将折扇掷于久美子膝前,拂袖而去。
初遇至此便是终了,再有后续久美子的嘴只怕要让她赔出性命来了。
久美子让煞得一身虚汗,都说伴君如伴虎,年少不懂事又刚巧是个傲得没边儿的女人想必是最为阴晴不定的老虎了。久美子开始自怨自艾大好人生还未来得及享用,就注定了要伺候一这个小恶魔一辈子,说不定根本活不到一辈子,光是想想就开始追悔莫及,当初应该死命抵抗不来大奥的。可此时想来,终究于事无补,怪也怪自己只有口快舌利,却没有足深的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