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无标题

作者:sdbtkq77
更新时间:2015-10-09 2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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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sdbtkq77 于 2015-10-11 19:24 编辑


第九十九章 春尽所得惟沾衣


出梅入伏,蟋蟀居宇,便是小暑。天气说不上炎热,但闷雷轰轰,久响而雨不至,又是一副颇难午后将息的光景。谢靖安半耷着眼皮坐在树荫下闲敲棋子,边在心里头跟自己打赌这位恒大人十成十是为了苏家大夫的事情来了。总统府把苏大夫一留再留,比闺秀还闺秀的大门不得出二门不得迈,不过是要她一味药而已。承办官药可是做大夫做到顶尖儿了,祖坟冒青烟的好差事,谁知道她怎么那么榆木脑袋?


不过谁又说不是呢?她左手落下最后一子,又是右手赢了一局,不由掩嘴哈欠连连。苏家人到底还是一个样儿的,要不是苏家救她一命,她真想看看她有几个脑袋能这么犯倔。


她因此看着那些逆时开得如荼的海棠花很不顺眼,抄了一把大剪子剪过去,叫一枝一枝的花红叶绿落了满地,方觉得爽快了。大总统近日正事无巨细地劳神筹划孙中山、黄兴等人北上一行,寻常家务事内由杨氏主持,对外则由长子袁克定代劳。袁克定原本是农工商部右丞,谁知老袁当了大总统反而对长子的仕途多加阻挠,兼之腿伤久久未愈,袁大公子如今是个半瘸子,脾气很有点阴晴不定。


她捡一根海棠枝,蘸着池水在地上比划——富察恒瑞。听说他跟苏州的许家走得很近,许延德很有意把幺女许配给他,他怎么能又跟着苏大夫纠缠不清,不晓得他是想多吃多占还是有别的几个意思?要说恒瑞在当兵出身的人里面可是个少见的温吞性子,虽然说温吞性子大概能对苏大夫的胃口,可惜苏大夫不喜欢男人,他不知道吗?谢靖安咯咯笑了两声,真是一笔烂账。她把半枝海棠顺手插进泥里,眯着眼好好打量了一圈,待到明年春来花发,命运有济时,会否仍有一线生机?


恒瑞求见袁世凯不成,他与袁克定素无交情,自然碰了一身软钉子,心里很是窝火。华强如今在外商林立的江浙能有半席之地,许家出力颇多,对于许昭的事情他的确存有私心,一面是为了许延德的脸面,一面他与许昭相处甚睦,他也对她有喜爱之心,只是此心与彼心,到底不能全做了一处心。


他去见苏钦时,苏钦正捧着一本医书看得入神,与她而言,荣泰堂的前厅与总统府的中庭,似是并没有多少差别,左右她是捧书拈药,闻声抬头与人言笑晏晏。苏钦见到他颇为意外,「恒二爷?你还不曾启程回去?」「本来是不日就要启程的。」他在她对面坐下来,苏钦为他那句「本来」吃了一惊,交叠了手掌轻置于书页上,笑道,「那恒二爷此番是向我辞行来了?」她大约是隐约听出他话头里的不寻常,便妥帖周到地给了他顺坡下驴的台阶,他只要顺着她意回她一句,从此天各两端彼此安顺,不予他麻烦,也不予她自己麻烦,她在这些方面总是聪明。


「苏钦。」他压低了声音道。苏州有他的后路,有他从此淡出纷争太平度日的路,可是他心中终究是意难平,「同我一道回苏州,如何?」她既然那么聪明,就该懂得只要她有个叫他能堂堂正正拿去与人说的名分——他毕竟是清廷旧臣,袁大总统的位子还没坐热,不多久孙中山一行亦要北上面晤,这当口下与他为难,与袁氏的声名就不大好听。他不过又存了一层私心,他意救她脱身,也欲藉此去打探她心意,但凡苏钦点头应他一句,就是今天在此要开罪袁项城和许延德,他也非带她齐整周全地跨出总统府的大门去不可。


苏钦闻言抬眉与他四目相对,不掩目中笑意。恒瑞不愧为谦谦君子,钟山一战,他是如何心冷如铁地沾无辜人的血,可与她相处时当真是温润如玉又自矜自重。她从来都明白他的情意,也因此平白受他许多恩惠,她敬重他,多谢他,他若有所取求,她当然是不吝相予,除了只此一件。本来这一件她也不甚在意,许个合意人凑成一双,举案齐眉,相敬到老,只求一辈子平稳安泰,不需教人一遍二遍地对着她喋喋不休,她也掂量得清楚轻重。可惜老天给她开了个大玩笑,叫她心里从此有个不能放下的惦念,她便不愿意轻易再对谁交付了。


「有劳恒二爷费心探望。近来暑热上升易感时气,太太小姐们不免身有微恙,只怕是我一时半会走不开身相送,二爷海涵。」她全当不曾耳闻,把话头轻描淡写地摁下去,恒瑞一时恍惚,以为方才他那点意不能平的念想竟是真不曾开口言道一般,反倒是衬得他有些心思龃龉了,他只得起身来对她作个揖,「苏大夫言重,如此便告辞了。」


他转身才要走,又听得苏钦叫住他,待他转过头去时却又是几番欲言又止了。他只见无穷思绪在她眉间辗转,到最后还是安平下来,对着他盈盈拜下去,「二爷保重。」


他眉心一阵砰砰跳,就想起在她四平八稳的规矩上,总会时时有些莫名的僭越。她原来也不是完全滴水不漏的性子,若要较真起来,便叫那一番流言将他的心天罗地网地笼罩住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心中真正是五味杂陈,无话可说。他至此才彻头彻尾觉得他并不懂得她,她也从不叫他去懂得她,他念及于此,便觉有如大辱,几乎就要上前来将这一层龃龉伸手捅破。


他这么想着,手脚踉跄,终于却还是往后退了退,于此两步间,苏钦再抬头来时已是一副平稳澹定的如常神色,绝不让人探出她心里一星半点的真心实意来。他终归是上前去两步,忍不住伸手捏住了对面人单薄肩膀,但与其说是捏,毋宁说只是轻若鸿毛羽落地轻置于她肩头,无论如何,也算是他对自己这一场无因而起又无疾而终的情意一点交代。


「与二爷就此别过,二爷一路顺风,万事平安。」她不曾躲开他去,正是须眉嫣然,容颜清净,还似两人旧时重逢之景。尔后以眼代口,述尽她出口言语外将说未说之言,自此一别,万勿相念,愿你有如花美眷,子孙盈膝。


谢靖安远远把恒瑞送出了目力所及,这才支着她的半枝海棠,悄无声息地到了苏钦背后,将下巴垫在她肩上惋惜道,「啧啧,还真把人打发走了?倒看看你如何打算?」苏钦挣不开身,也就随遇而安地叫谢靖安缠住不放。谢靖安被她这不声不响的安静劲儿磨得没脾气,海棠枝啪地一声折成两段,就见她拍手笑道,「罢了,过两日我就该跟着大帅回四川去了。北京这日头忒毒,你瞧瞧我这手。」苏钦仔细瞧一眼谢靖安递到她跟前的双手,十指根根水葱一样,成日里保暖度日,连指甲尖都给养得莹润有余,哪见一点被日头伤到的痕迹。她于是捏住她指尖,少见地粲然一笑,「不如我给靖安小姐开一剂滋补养颜的方子。」


谢靖安恨得甩开她手跳开几步,「就你聪明伶俐,善解人意,不当大夫真能亏死你!」她说着收手停住步子,「你以为这世道,你想袖手就能袖手,你若万事顺从人意便不会有人逼迫与你,顺心顺意地活下去?」她话落又笑起来,须臾间同样一张笑脸不曾改换,「不信我们走着瞧。」





宴席过半,酒至正酣,顾大海借上厕所的由头便溜了出来。临时大总统府昔年是为迎接德国皇太子而建,所费不訾,蔚为大观,饶是他在海外生活多年,又侥幸有点偷偷摸摸的三脚猫功夫,要在里面找起人来也有些费周章。他穿过几处拱门,一个酒嗝上来脚下不免打晃,远远看到几个人影闪动,连忙翻过墙避开耳目往总统府的内院溜去。乖乖隆地咚,林逸这个灾星,要是老子被抓到挨板子,你要怎么赔老子?


自二月北上,至此已过去四月有余。辛亥之后,黎元洪不顾众议,重新启用清廷旧臣委以军政府要职,以致湖北贵为首义之府,却沦落得如今群魔乱舞,首义之功毁于旦夕。袁世凯在这个节骨眼上盛邀首义元勋入京,众人无不疑其有诈,纷纷托辞不就。好在顾大海生下来是个富家公子不愁吃喝,原无意于宦海仕途,何况他跟蒋翊武一向要好,绝不能放他一个人入京。这一趟虽然冒险,但有险可冒,本来就是人生一大趣事,否则人生为何欢死亦何惧?故此他这一行倒过得勉强舒心如意。


他又转过一道门,似是听到稀稀拉拉的麻将和女子笑声,他连忙停步稍正衣冠,脚下一趔趄,就歪进了院子里。他抬起半醉眼睛,隐隐觉察到有锐利目光而来,也佯装不见,站直身做个大揖,醉颜惺忪道,「在下,在下这是到哪里来了?」


他见苏钦抬头望他一眼,便低下头去不动声色,不愧是心里藏了九曲十八弯的一个人。他本来生得英俊,虽看似酒醉不堪,细瞅实则仪容端整,因为平生最会哄女人,一张脸皮笑嘻嘻的很是讨喜,也就叫人当是酒醉的客人误入此间,不好责怪,五姨太见状不过差人来将他送往前厅去了。


他在总统府里见缝插针全身而退,这一行堪称完美无匹,见了林逸就十分得意洋洋地要讨赏。林逸见惯他脸皮城墙厚,就道,「那你便到小冉处去领一份赏,就说是我欠你的,她不会赖你。」顾大海听了大笑一声,「好嘛,真是恩将仇报。」他言罢收敛笑容,以手扶额道,「言归正传,我不过也只能帮你去照望她一眼,现下来看倒是相安无事。但总统府不是等闲地方,救人你得另请高明了。不过无妨,我且算算。」


他说着便拈着手指果然望天算起来,林逸正是满心愁绪,气得随手抓了本册子就扔到他脸上,「哎哟」,顾大海一把捋开,「别介啊林二小姐,我还真算到了,你的高明正从南京日夜兼程披星戴月而来呢!」


他见林逸一脸不信,便端起茶杯一仰而尽,「随你信不信。眼下情势确是比我刚来北京时还糟些,北京不是久留之地,我也该打道回府了。」说完见林逸兀自不语,就把草帽顺手扣上她头,「中国前途,命运未卜,你我都好自为之吧。」


于此二人依依惜别之时,北京正阳门车站的确正载着林逸的「高明」北上而来。苏沛除下墨镜,抬首望了一眼他久疏问候的灰墙高天。彼时同盟会内激进一派正力阻孙中山入京,谓袁项城其人祸心深藏,不足见信。但孙中山认为局势混沌久矣,若与北方政府争斗不休,伤国伤民深甚,故甘愿以身犯险,仍欲与袁氏一晤,力求调停党争,统一南北,开创民主强国之盛世。他受命先行入京,名义上是作为南方政府代表参与调停湖北党人纷争,顺便探查北京政府是否有民主共和的真心实意,以为孙中山先生之接应。


及至七月三日晚间,段芝贵持袁世凯令,于北京城内先后捕杀湖北党人张振武、方维,举国震动,人心愤恨,苏沛速拍电报回宁,和全国正如纷扬大雪般飞往南京的函电一道,力劝孙、黄二人留守南京,与袁世凯南北对望,重开谈判。


总统府这几日被湖北党人围困,形势正是乱不堪言。谢靖安此后都不曾再来缠磨苏钦,苏钦想起她那日所言,想是果真在北京呆得腻烦回四川去了。总统府里三餐如常,殷勤不减,她也照旧不得出其门,不得闻其外音讯,她作陪五姨太征战麻坛多日,虽则仍是十赌九输,牌技实是大有长进,这几日一下落了清闲,就觉得清静得太过了头。但自那天顾大海看似误打误撞地闯进来,便不能再叫她心底和面上一般风平浪静地捱日子。


顾大海和林逸过命的交情,他甘愿走这一趟,林逸又是存了几个冒险的心思?她在心里计较林逸的打算,思虑太深,不小心针头走偏扎进指腹里,连忙用前齿压住,突然听见有人在她背后哈哈大笑,笑得她心惊肉跳,不待回头来人便轻按住她肩膀道,「士别三日,别来无恙?」


她放低眼帘掩住眼角热意,侧头抿嘴笑道,「你如何知道我在这里的?」苏沛在她对面坐下来,给自己斟一口茶,「这个不难,林逸总是知道的。」他说这话时,原欲去细看苏钦表情,却正好苏钦起身给他添茶,倒杯茶的功夫便将她片刻表情隐没了。苏沛上下打量她一番,「总统府到底是金贵地方,还能把你养出一点肉来,甚好,甚好。」他说着便起身去牵苏钦,「这里不是说话地方,我们回家再说。」


苏钦闻言犹疑道,「你是怎么进来的,总得照样怎么知会一声出去。再说我若要走,也需得告扰一声才好。」岂知苏沛闻言「嘁」了一声,「他们幽禁你这么些时日,我是不是还得与他们算柴米费用?」他见苏钦还欲再言,就佯装喝了一声,「行了!」他因知道苏钦一向自己很有主意,就不叫她有开口的机会,只是脸转过来的时候也已经掩不住笑意了,伸手揽住她肩膀,「我是大哥,我说了算。你这就跟我回去,没人敢拦你。」


两个人果然一路无碍大模大样地出了总统府,回到家天色已晚,苏沛就兴兴头头地在家里住下了。吃过饭便在院子里随意一坐,院落里月影浮动,蝉鸣渐稀,不多时见苏钦抱个瓷罐出来,他开封一嗅,便晓得是秋时制下的木犀香片。苏钦心思细巧,凡事做来皆是有模有样,较之苏沛处事疏略,时有不似一母二胎所生的两兄妹之感。他见苏钦不厌其精地给他沏茶,不由笑说,「你这是女儿茶,我喝茶如牛饮,不是浪费?况且词云,薄酒胜茶汤,粗布胜无裳,我而今有衣蔽体,不如打一壶酒与我。」苏钦听则听矣,手上仍是动作不停,「酒是入世之意,茶为出尘之怀,说到底都是一样的。」不过眨眼工夫,院中已是香美四溢,不好叫人推辞了。


苏沛说不赢她,也就只好随她去,这是苏沛自少年离家后兄妹两个头一次如此平靖相处,既无战火延绵,亦未风雨凄惶。抬头相望,只见枝间月色飘零,剪碎婵娟,月尤如此,人何以堪?他不由伸出手去,握住身侧苏钦的一只瘦骨嶙嶙的手,少年苏沛南征北战一身征尘,他那一颗少年狂躁的心,经历丧妻之痛断指之仇,他再见苏钦,铁骨铮铮外也难得生出宛转温柔意了。


他从前怎会那么伤她的心呢?革命志士中女性不少,有如秋瑾般英姿飒飒者,亦有如宋霭龄般精明果敢者,章宛平也不能出其右,否则她们不能于乱世飘零中,与男性比肩而立,令人闻之起敬。可是苏钦啊,苏钦——她的侧脸隐在朦朦夜色中,安宁温柔得正如这一弯月色,北京刺杀、武汉血战、通州事变,她是怎样把自己置身于腥风血雨中,他永远不得而知。所以何人能说他们不是真真切切的一家人呢?他为过往莽撞生出无限懊悔之心,便端起一杯新茶,恭敬地举到苏钦眼前,「钦儿,大哥以茶代酒敬你。」


苏钦脸色微讶,转而伸直手臂,与他将杯轻碰,不由让他想起苏镗话里话外对苏钦的喜爱心情,大有他若鞭长莫及他很乐意代行兄长之义的意思。他因为和苏镗的亲眷关系,为了筹款和武器的事情之前曾到武汉走了一程,虽说叶小冉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看,他倒是看出来在江汉关盛名与骂名并驾齐驱的这两口子对苏钦是喜爱有加的。这一对面上做的丝绸生意,暗地里媾通湖北军政府和洋人,走私军火,贩销烟土,实为唯利是图之辈,另一面却广济医院,修缮河堤,又有仗义疏财之举。对此他不能苟同,如今倒也懂得各人自有志趣,只是与苏镗言及苏钦归宿,却叫一大片的情长忧心笼上他心头。


「钦儿,你我兄妹在这世上相依为命,我愧为兄长,不能有寸土片瓦予你遮身,不敢对你有所企求。只有一事望你实言相告,我回京后不瞒你说,听到许多不明流言。」


他当然是不想信也也不屑于信的。苏钦从小和林家老二就要好,又都是女孩儿,自然走得近些。数年前他还年轻气盛,和刚归国来的林逸有过几句口角,但林逸的为人品性他大概是知道的。苏钦心思玲珑,林逸秉性磊落,这两个人在一块儿相互照应他原本是最放心不过。只是传言越传越邪乎,他未必想去与人相争,但他这个妹妹,这么乖巧,这么查人心意,他活着的时候指望还能风风光光欢欢喜喜地把她嫁出去,容不得人这么败坏声名,他望着苏钦给他个痛快的答复,他才好真正宽心。于是他便故作轻松地笑了一笑,却又殷切切地看了苏钦一眼,「你跟林逸的事,到底只是传言罢。」


苏钦愣了一下。北京城的夏日夜风和煦,拂过她背靠的那颗老槐枝叶作响,她对着她这世上唯一的血肉至亲,皇天在上,后土在下,绝不能叫她空口白牙地敷衍蒙混过去。若不是十几年前那一场惊天变故,云霞夕霏间,这所院子里该是何等的人语言笑,或许她会有可依靠的怀抱,有可期许的归宿。她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梦境,一整夜连着一整夜,高天之下夜黑如墨,夜风拂过一层,再拂过一层,渐至迷住了她双眼,苏钦双腿一曲就在苏沛面前跪下来,跪得苏沛当真肉跳心惊。他急忙要去遮住她口,已是不及,只听到苏钦声气不大却落地闻声,「并不是传言。」


她是白活了这许多年,没叫自己的心有一丁点儿的长进。世事譬如杨花,若敞开了心去追,一心一意在这世上大悲、大喜、大哀、大乐,到头大概最终要两手空空。何必叫自己伤心气馁至此呢?她且问自己,她痛得太多,自然就怕,她以为不会叫人看出来,结果到最后林逸还是笑嘻嘻地揪一把杨花捧到她跟前,她不想去追,她生怕追不上,她就一头全往她怀里塞,把额头贴过来,眉睫在望,又亲近又温暖,她这一颗心,她这一颗心——


苏沛的一颗心,哐当便叫一个晴天霹雳劈得零碎了。什么叫不是?说什么混账话?!他没想到苏钦在他面前这么毫无转圜地相认,他真是又是心惊,又是心痛,「钦儿——你听我一句,林逸她,她这个人确实没什么坏心肠,你们俩自小一齐长大,我知道你们情意甚笃——」他语无伦次,竟至慌乱,终究是不能再往下了。他自然而然想去拦她,这算什么事?全乱了套了。要是这样,他宁愿把她一辈子带在身边,遇到合意人家就嫁,要是遇不到,他当然也不能勉强她,可林逸算是怎么一回事儿?他这妹妹是失心疯了,她是吃错了药还是撞了南墙,她这样一个灵透人,把声名,清白,于这乱世,乃至身家性命都不要了,这算怎么一回事儿?!


苏沛懊恼已极,苏钦跪在他面前,连头也不曾抬起看他一眼。望去肩膀窄细,甚至于打眼看上去羸弱得不像个二十二岁的姑娘,他心中大恸,连忙伸手去扶她,「起来,钦儿你起来。」他扶她不动,只好把她一双肩膀盖在手掌下,半跪下来扶住她肩膀。「钦儿,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他愈是要出言拦阻,愈发无以置辞。他做的这一份刀头舔血的差事,如当初革命不成便谓为「逆贼」,杀头诛九族的罪,他有甚脸面说苏钦行事好与不好。他是不懂苏钦的这一份情意,革命虽成,然人心溃散党争不断,南北政府对峙,他日必定一触即发,不能叫他去细思量这些人间缠绵情事,宛平死后他更是已再无这份缠绵心肠。


「为兄的无甚脸面跟你说不好,但也不能跟你说声好。」他也曾有个放在心尖上的人,知道情之一事,原不是你欲左则左,欲右即右的,就算是苏钦这样心底清净的人,就是因为她这样心底清净,他忍不住紧攥住她肩膀,「钦儿,我不想,不想你叫自己这么难——」他也晓得这原本是算不清谁对谁错的问题,心中却难抑有怨艾发作起来,林逸若是真的爱惜你一点,体恤你一点,珍重你一点——她就不该这样对你。


她是如何能像对着恒瑞一样,将万千情绪都烂在肚肠里,转头还能摆出寻常无二的笑脸来,事隔不过几日,她居然是忘记了。我并不难,也不辛苦,皆是我心甘情愿,绝无怨悔,她心中如是想着,抬头却叫泪水盈满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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