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我知道在做了那些事之後還向您提出這種要求有多麼厚臉皮,但我無論如何都想為她做點什麼……」夕映手中並無任何足以說服母親的籌碼,但她堅決誠懇的嗓音已展現出山崩地裂也無法撼動分毫的卓絕意志,假使女王不答應,她恐怕會永遠跪在那裡。
「夕映,頭抬起來吧!」盯著地毯上跪地懇求的第一皇女,女王嘆了口氣。
「母親……」夕映依言而行,仰望著女王看不清心思的面容。
「奪走人命讓妳覺得痛苦不堪嗎?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妳為一件事如此拼命。」
「是的,母親。」夕映垂下眼簾,回話的聲音細若蚊鳴。
「夕映,妳會離開城堡完全是靜夜的傑作,我就不處罰妳了;但是……」月之國女王說話的口吻頓時變得嚴厲:「妳私自使用禁術、缷除神代責任是不爭的事實。為了救回一條人命居然如此胡來,與靜夜所想的一樣,妳不適合當國王。此後,妳再也無權干預任何政務。」母親的裁決將她為繼承王位而付出的種種努力化為烏有,但她也知曉這已是最仁慈寬厚的處置,畢竟是她先背棄皇室與國民的期望選擇了藍髮少女的生命。
「還有一件事,母親我愛上了自己的聖姬。」夕映面露愧色,悠悠道來自己犯下的罪行。
「那是妳失憶期間發生的事,我就不追究了。況且妳墜入愛河的時候已不是神代,她也不是聖姬了。此後,妳就以監護人的身分督導達爾克家吧!」
「是,母親。」所求之事得到了正面回應,放下心中大石的夕映笑顏逐開,女王扶起她,帶她到椅子上坐下,詢問她在達爾克家的生活情形,夕映歡欣雀躍地訴說田園生活的樂趣,由於旅途疲累,還沒說完就睡著了。女王將她安置於長沙發,找了條棉被替她蓋上,她有些心疼地輕撫著女兒,對她說道:「夕映,妳的資質比妹妹優秀,但妳的心地太單純也太善良了,果然這個爾虞我詐的權謀之處不是妳的歸屬之地……」
***
幾天後,月之國女王頒布了一道欶令:朝顏.達爾克不計前代恩怨幫助皇族有功,允許達爾克家恢復貴族身分,並任命其照顧被頑疾纏身、再也無法勝任職務的第一皇女夕映.菲爾斯。神代職務確定由第二皇女靜夜.菲爾斯繼任。
皇城外圍觀看公告的民眾全都議論紛紛,沒有幾個人知曉達爾克一族是何方神聖,除了幾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他們都暗自嘆了口氣,昔日為民眾挺身而出、犯言進諫的貴族如今終於能取回祖先開創的榮耀,可惜那位勇敢的女性無法親自見證這光榮的一刻。
無視城墻外的鼎沸人聲,藍髮少女被夕映.菲爾斯引荐到女王跟前,在莊嚴肅穆的氣氛中完成了策封儀式。典禮告終,女王邀請新任貴族到自己的居處談話。
「朝顏.達爾克,妳真得願意效忠皇族嗎?」藍髮少女甫坐下,女王劈頭就扔出一個帶有挑釁意味的敏感問題。
「陛下,我已在典禮上作出宣誓,您還對我有所質疑嗎?憑女王的聰明才智以及豐富的人生經歷,應該早已知道能讓我甘心效忠的對象是誰。」朝顏回答的語氣淡然平靜,絲毫不受女王弦外之音的挑撥,只是在心中暗自冷笑嘲諷著某個女王可能已知的事實:她是母親培育出來,專門用來擊潰皇族的復仇工具。
「本王見過太多說是一套、做是一套的人。凡事大膽推測、小心求證才能避免無妄之災。」女王揚起淺笑,貶黜達爾家的舊恨以及被處刑奪命的新仇足以提供她搗毀皇族的充分動機理由,藍髮少女願意歸順,真得很不可思議。
「這倒是真的。人類和日本國的十二單衣很像,經常表裡不一。」朝顏頷首同意,握著湯匙的右手攪拌玩弄著杯中液體,她接著發表意見:「那麼您也明白口頭承諾不見得具有任何實質意義,是否要遵守全憑個人良心。」聞言,女王輕啜一口紅茶後,半是認真,半是調侃地問道:「紅茶是用來喝的,不是用來玩的。達爾克,妳懷疑裡面有毒,所以才不喝嗎?」藍髮少女暫停動作,放開湯匙,雙手規矩地置於膝蓋上。
「陛下多慮了。紅茶的味道如同傳聞中的一樣芬芳美好,不愧是專供貴族享用的奢侈品,但我恐怕無福消受。我不會背著夕映,享受她無法體會的樂趣。」朝顏巧妙地迴避充滿陷阱的問話,並表明出她的立場:她願意鞠躬盡瘁、奉獻所有的對象只有一個--那就是夕映.菲爾斯。
「朝顏.達爾克,妳可明白自己對夕映做了什麼好事!她不能再擔任神代,也不能再干預政治……我在懷孕期間,色列斯曾在夢中降下啟示,衪說若想一勞永逸地解決皇族與達爾克家之間的問題,我就得犧牲一個優秀的繼承人……只是我沒想到會是以這種形式……她會有今天這種下場全是妳害的,妳顛覆了她的人生,讓她永遠偏離了本該走上的道路……」對方主動提到了自己找她密談的動機,女王堪稱有禮的態度陡然轉變了一百八十度,換上了一張窮凶惡極的猙獰嘴臉,先前溫和柔善的嗓音蕩然無存,拔高的聲調毫不掩飾地揭露出主人的憤慨。
「這點我不否認,陛下。所以,您把我叫來這裡,又支開所有衛兵與僕役,是想替夕映討回公道?」女王瞪視朝顏的眼神就像巴不得立刻將手中獵物大缷八塊的獅子,她並未被她的氣勢嚇住,蒼靛之瞳始終與女王的眼光維持對視,表情平靜無波,只是更加挺直背脊,端坐身體,正面迎接她的指控。她在來此之前,早就作好萬全準備,倘若皇室展開暗殺行動,她也不會手下留情。
「當然不是,本王剛才太激動了,抱歉!」女王察覺到蟄伏在桌下的微弱靈力波動,她提醒自己該避免跟好友的女兒發生武裝衝突,她深呼了一口氣,稍微沉澱下繁雜心緒,再度取回招待貴客時應有的禮貌性微笑,她拿出一個精緻的小盒子遞給朝顏。
「陛下,這是?」接過物品,朝顏一眼就認出木頭上鐫刻的繁複花紋與神殿的柱子一模一樣,由此可知這東西來頭不小,並非屈屈十七歲少女理該承受之物。
「是在危急之際能夠攝政的權限。曾經死而復生的妳應該知道政治與權勢是多麼可怕的東西。僅憑一條律法,一句話語,就能決定某個人的生死,合理剝奪她人生命。國王這個看似獨攬大權的身分實際上卻最不自由,有許多應該要做的事,有許多不能去做的事,連讓孩子撒嬌的權利都沒有。 夕映主動捨棄了長女的義務,我不得不對她做出處分,現在的夕映是被拔除獠牙利爪、失去防衛能力的獅子。我無法確認靜夜的支持者中是否有激進分子存在,假使她們想鑽漏洞迫害夕映,我希望妳能用這個權限保護她!」
「是,陛下,我明白了,謹遵您所願。」朝顏起身作了個無懈可擊的屈膝禮,不卑不亢地回答,稚氣臉龐無喜無怒無畏無懼,有的只是屹立不搖的堅韌意志—和幾個月前如出一轍的頑固執拗。
女王在受封典禮之前吩咐夕映提點她該注意的繁雜禮儀,僅經過短短幾天的訓練,朝顏就展現出具備貴族風範的威儀氣度,這名外貌與紅旭找不到任何相似點的少女無庸置疑是她的血脈,達爾克家如假包換的繼承者。
藍髮少女戒慎恐懼地將小盒子收好,倘若靜夜違背約定想要利用權勢對夕映不利,她會帶著這個護身符,挺身捍衛守護兩人的幸福。 「達爾克,妳在盒子上施加了防止遺失的靈力法術,對吧?妳跟她真的很不一樣,紅旭她小時候不太會使用靈力……」女王並未看漏朝顏的小動作,從中可推斷出她的法術非常高竿,若讓皇家師傅加以栽培,假以時日必能有所成就。
「陛下?」母親的名字突然出現,朝顏有點疑惑。
「我是妳母親的舊識……」女王停頓幾秒,再度開口已是泫然欲泣的音色,她哽咽著嗓音問道:「妳把她葬在哪裡?D區、 G區還是K區的公墓?我可以去看她嗎?」女王的話語勾起了朝顏一年前的回憶:母親去世的隔天,她正為了喪禮費用一籌莫展的時候收到了一封匿名弔唁信,信上寫著對母親英年早逝深感遺憾云云之類的句子,信紙上還畫著母親最喜歡的木棉樹花朵,並提供了母親可能會喜歡的墓地資訊—另外還附上了一筆金額—寄信者表明那是給達爾克的喪葬費用,無論如何,她都想實現紅旭「死後在看得到海的地方安息」的願望,希望她的女兒能心安理得地使用這筆錢。
當時會造訪達爾克家的僅限於郵差與買藥草的客人,母親也一直都和周遭村民維持有禮卻淡漠疏離的關係,朝顏很難想像母親會擁有能稱之為朋友的存在,但從信中提到的事項以及信紙的花朵圖樣足以推論出此人和母親必有淵源,應該是有什麼苦衷才隱瞞身分。想盡快讓母親入土為安,朝顏使用了那筆來路不明的錢,她由衷感謝那位神祕的友人,並盤算著倘若能查出她是何許人也,有朝一日必要當面道謝並且把費用全數奉還,只是線索實在太少,郵局又不能隨意洩露寄件人隱私,後來這件事就不了了之。
「難道那封信是您寄來的?」
「達爾克,妳答非所問了。」迫切想知道答案的女王皺了一下眉頭 。
「抱歉,陛下。在D區,那裡離新家比較近。」
「該道歉的是我才對。妳的奶奶被眨為庶民一事,對紅旭打擊很大……當時還是個孩子的我貴為皇女卻什麼忙也幫不上……」女王專注地凝視朝顏,彷彿是想透過她懷念某人,兒時紅旭與她約定浮現腦海:既然橘夢殿下不太會打架,就由我來成為您的劍,替您掃除所有障礙,成為您的盾,為您阻擋一切攻擊。您要加油成為月之國最優秀的女王,到那時,我會做您最忠誠的左右手,讓我們倆像祖先一樣攜手奮戰吧!
「陛下,能請您多說點關於母親的事嗎?她幾乎不提自己小時候的事……」光是獲悉還有人掛念著母親就令朝顏心中湧起一股暖流,剎那間睥睨世間的女王不再像夜空星辰那麼陌生遙遠,而是像鄰家婦人一般熟悉親切。
「沒問題。」憶起好友,女王的臉部線條瞬間變得柔和,她與朝顏分享了許多事情:幼時與紅旭在噴水池前做過的約定、兩人經常一起在御花園玩的回憶、寄給紅旭的信件全都石沉大海的事、私下拜託達爾克新家附近的老農夫定期彙報她們家情況的事……
待結束陳述,女王起身走向朝顏,牢記夕映諄諄教誨的朝顏也站了起來。不容人逼視的女王尊容近在咫尺,她跟夕映一樣橘髮褐瞳,五官端正秀麗,這位年屆四五十歲的女性仍舊饒富魅力,歲月的歷練更替她增添幾筆成熟韻味,朝顏把女王當作藍本,描繪著戀人未來的模樣,耳邊傳來的唐突要求令發呆的她回過神來。
「達爾克,我可以抱妳嗎?」
「抱」這個詞彙有個兒童不宜的衍生義,藍髮少女並非沒見過年齡差距甚大的情事,但她無法忍受此事發生在自己身上,更重要的是,她已心有所屬。她努力在腦海中搜索夕映先前指導過、拒絕上級不正當親密接觸的得體應對,卻遍尋不著,她激動地吼了聲:「不要」,接著不自覺地使出了防衛屏障。
「達爾克,妳想到哪裡去了?我再也碰觸不到紅旭了,才想抱抱繼承她血脈的女兒。」噗嗤一聲,女王頗沒形象地笑了出來,指尖輕觸團團圍住朝顏的雙層靈力結構,想來她曖昧的用詞害對方誤會了,她誇張的反應真是惹人憐愛,怪不得夕映那麼愛她。
「抱歉,陛下,我太失禮了。」自己曲解了女王的話語,還想入非非,朝顏尷尬得羞紅了臉,有時她的心思真是太過纖細敏感了。女王收斂了唇邊的笑意,雙臂輕輕環住解除法術的少女,誠懇地說道:「歡迎回來,吾國的頭號開國功臣,達爾克一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