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liarlan 于 2016-1-25 23:16 编辑

2

青叶在旧车厢里找到了一架打字机。

铁锈爬满了卷轴，焦黑的外壳被泡得发胀，水渍不论如何擦拭都抹不掉，一圈圈地盘虬而上，卷进缺失了两个按键的空洞中。

她费了番功夫才把打字机修好。

每个人都乐于敲打它，并不是为了记录什么。

打字机噼里啪啦的声音富有节奏，像落雨一般。仔细辨认每个按键的音色不尽相同，喑哑或是肿胀，还时常卡住如同后院的柴油发电机，多玩几次就能掌握音律。当所有的按键都无法弹起时，向右推过卷轴会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再耐心地拆开盖板将按键一个个复原。

比叡想起金刚姐姐曾教她们弹钢琴，彼时她并没有耐心坐在琴凳上，倒是榛名和雾岛能弹些简单可爱的曲子。提督时不时加入，他们在夜里合奏，欢笑与月光一起洒满镇守府。提督总喜欢摆弄他断了a弦的大提琴，庞大的共鸣箱失去了高音，像是个断了腿的老妪，发出咿咿呀呀的咕哝。

那些轻巧虚弱的音符，重新浮现在她脑海里。

隔壁的海军大佐花了三天教她打节奏。大佐一边用木棍拨弄火炭，一边用缺了两个指头的左手拍打大腿。他自称入伍前是个吹双簧管的好手，但一枚炮弹夺去了他的半个音程，只留下削簧片与打拍子的本事。

比叡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从毛毯里伸出哆嗦的两只手缓缓拂过每一个按键，期许从那些模糊的字形里听到钢琴的撞锤声。但事实上，她只听得到日复一日海潮的哀鸣。

夜里她总是抱着那台老掉牙的打字机不放，睁着蓝湛湛的眸子出神，阿斯特瑞亚的垂怜透过天窗落进她眉眼里，化作一颗颗璀璨生辉的音符。

伴随着海风，噼里啪啦的打字声与赤城的咳嗽声一起，成为了驱逐舰们的安眠曲。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咔，哒哒哒，咔。”

“叮——”

翔鹤来的时候，比叡正陪着雪风和舞风捡贝壳。

滩涂边的青色石砖上覆了层盐碱，水虱在嶙峋乱石间四处逃窜。比叡一一抱起她们，攀上焦黑的龙骨，坐在桅杆间。海鸥在头顶盘旋，高昂的视角让孩子们变得开朗起来。

碎片被按颜色和形状分类排好，她将赤鱬鳞一般的贝壳串起，挂在舞风漂亮的马尾辫上，青涩的日光落在贝壳上，反射出懒洋洋的光彩。正要串第二串时，火车汽笛声骤然响起，像一道凛冽的鞭子抽打在大地上。

雪风迫不及待，攀着船沿就跳下去，绵软的沙子让她一瞬间失掉了重心，在沙地上跌了一跤。舞风有些害怕地磨蹭着小腿，她腿上有处旧伤始终没有愈合，总是一瘸一拐的。战事吃紧时她们经常来不及治疗就频频出击，即使伤口不再淌血了，却也不会结痂，只是在每个夜晚留下无法忽视的痛感与梦魇。

比叡先跳下桅杆，伸开双臂去接她。舞风像个温热的流星掉进她的怀里，这点重量本不算什么，但比叡明显感觉到右肩窜过一阵尖锐的疼痛，从肩胛骨蔓延至侧腰腹。赶在下一秒骨头发出断裂声前，她侧身往后仰去，护住舞风的小脑袋滚了几个圈。

她跪在软白色的沙子里，止不住地轻微抽搐，舞风担忧地拂过她汗津津的脸。她闭上眼陷入朦胧的错觉中：榛名刚来镇守府时也是个轻飘飘的孩童，小小的个子、柔软的手，会为一点点擦伤而掉眼泪，练习疲惫的时候会睡在金刚姐姐的臂弯里，鼻息安稳轻软。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青涩的骨骼与破冰而出的洋流一起骤然拔起，嗓音也变得温和可靠。榛名接替了翔鹤的秘书舰工作，两人关系很好。

比叡最后一次见到榛名时，她正和翔鹤站在一起，目送她们出港。

翔鹤。翔鹤。

快要飘远的意识被拉回，她听到雪风的呼喊，接着是靴子踏在砂石上的咯吱声。她睁开眼，便看到翔鹤的脸，还带着点火车厢里冰冷的霉灰味。比叡觉得喉咙里有一块燧石，翻衍起噼里啪啦的火星，她顾不上礼节猛地拽住了翔鹤的衣袖：

“榛名！榛名她没有和你在一起吗？”

“抱歉，我离开时榛名还留在镇守府里。”

翔鹤绝望地阖上了眼。

比叡支起身，落日从她的头顶滑到肩头，将她苍白的侧脸照得几乎透明。

她无法抑制地想要跳进海里，疾驰回镇守府。如果还能穿上舾装，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她奔回的脚步，不管是人，还是深海栖舰。

“翔鹤小姐要找赤城小姐的话，长门陪她去看医生了，虽然我觉得不会有用。”

舞风突然扯了扯翔鹤的裙子：

“翔鹤小姐，明石有和你在一起吗？”

“抱歉，我也很久没见到明石了。”

明石。比叡咕哝了一声，活动下僵硬的肩膀，并无任何不适。

看着乌鸦从雪松光秃秃的枝桠中飞起，她突然又快活起来，摸着舞风脑后那串贝壳飞快地说：

“要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医生对赤城的咳嗽无能为力，高速修复桶也金贵得很，申请不下来。

大概是烟囱堵住了或是锅炉排气出了问题，赤城这样打趣。

每个人都希望这是个温暖无力的冬天，不会太难捱。但事与愿违，白昼越来越短，寒冷越来越长。苍白冰凉的光沉入海平面，天空中堆满霉斑一样的乌云。

连日的暴雨差点将屋顶掀掉。海水着击打青石砖，溅起的水雾像是雪崩一般，呼啸着吞噬了最低的几处矮房。

寒意穿透墙壁，在每个人的皮肤上落下烙印。孩子们依偎着蜷在干草堆里，长门用毯子将她们裹得紧紧的，耐心搓热每一只小手。赤城试了几次才点燃一盏风灯，黯淡的光摇晃着，照亮了地上积起的冰水，持续剥夺着屋内残存的温度。

比叡与长门合力将沙袋推到门口，长霉的沙袋湿漉漉的无法压实，细小的洪流仍然在往内渗。比叡犹豫了几秒，稍稍后退用肩膀使劲撞了两下，彻底堵上了缝隙。赤城咳嗽着弯下腰去，光线消失了，她脚下淌过的水流有一瞬间仿佛被染红。

长门叹了声，将最后一条毛毯披在她身上。

大型探照灯的白光穿透雨幕，一次次扫过窗洞。长门回过脸看到比叡，她赤脚站在冷水里，肩头抽搐，苍白的脸像是霜露一般迷茫，皮肤在亮光中显出梦幻的透明感。

“你怎么了？”

她摇摇头，又踢了踢水，从雪风怀里捞出那架打字机，按键已经全部陷在黑洞洞的凹槽里。她推动着卷轴，发出叮咚两声响：

“没什么，我就是有些冷，想喝点红茶。”

没人在意这句话，因为每个人都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