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算是很疼小孩子的人,因为家族和祖母的分歧,在八岁以前我很少见到祖母和父亲,直到八岁被接去俄罗斯之前,都是祖父在负责我的教养。”绘里以一个放松的姿态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慢慢回想着,“其实撇除掉教导我时的严厉,祖父相当疼爱我——我记得有次我好像是因为挑食跟他吵了一架,那天厨房做的刚好是我不喜欢吃的东西,所以打算离家出走。”
真姬趴在她旁边,很努力地掩饰着自己刚刚哭过的腔调,“可是那个时候绘里还没有到八岁吧?”
“嗯,只有六岁吧。”
“离家出走什么的,真的没问题吗?”
绘里自己先开始笑了起来,“那个时候我只知道离开家需要钱,而祖父房间榻榻米下有放着保险箱,所以打算把里面的钱全都带走,就自己一个人溜进祖父的房间。后来才知道,我的一举一动完全被家里的保镖看到了。”
真姬脑海里浮现出绚濑会长严厉的样子,缓慢地说道:“那……绘里被责骂了吗?”
“没有哦。”绘里像是在提很丢脸的事情似的,开始转换为没有起伏的语调,快速地把接下来的话说完,“然后我力气太小掀不起榻榻米,据说祖父一直在隔壁房间听保镖汇报我的进度最后还让保镖进来帮我掀。”
酒店总统套房里的氛围忽然变得很奇怪,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沉默,最后被真姬气泡破掉般的笑声给打破。刚才被绘里打包回房间的人原本还趴在床上试图用鸵鸟的姿态掩饰哭过的事实,现在已经整个人笑到不断发抖。
绘里面无表情地开始思考自己出卖小时候的黑历史是不是牺牲太大,最后她咬咬牙在真姬脑门上拍了一下,“笑够了没,笑够了给我去洗澡,今天特别允许你跟我睡。”
“才没有想跟绘里一起睡呢。”
“那你去自己房间。”
“……但是因为这里没有配备夜灯,绘里一定会怕黑睡不着,所以我就陪绘里睡好了。”
“三秒钟之内去浴室不然我揍你。”绘里停顿了一下,决定挽回自己的形象,“还有,我才不会因为怕黑——”
真姬迅速地跳下床,将她最后的解释抛诸脑后。
年会的当天,他们乘坐最早的那班飞机前往小岛,岛上除了酒店之外一无所有且戒备森严。绘里看着从上飞机开始就维持着麻木表情紧张到极点的小孩,伸手帮她整理了一下领结,引来真姬轻声的惊呼,“什、什么事?”
“领结歪了而已。”绘里忍俊不禁,“别那么紧张,祖父睡着了。”
她们前面的座位上坐着的正是绚濑会长,因为跟这位老人家身处同一空间,真姬连呼吸的频率都非常在意,看起来绘里昨晚自爆黑历史并没有让她心目中的绚濑会长变成和蔼可亲的形象。
真姬直直地坐着,双手又去揪紧膝盖上裤子的布料,这已经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动作了。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又扭头去看窗外的海面,被绘里捂住了眼睛,“别盯着海面看,会伤到眼睛的。”
岛上在他们到来之前就已经相当热闹了,只是在飞机降落时,一种肃穆的氛围立即充斥其中。真姬看着有不少灯亮着的酒店,眨了眨眼睛,“我们不是最早来到这里的人吗?”
“名下会社的社长和副社长们会提前两天到,他们昨天进行了会议,对接下来一年的人事调度进行商讨,今天祖父会去听他们汇报结论——我必须跟着祖父,真姬还是在岛上的其他地方……”
真姬拉紧了她的衣袖,在绘里说完之前就说道:“我跟着绘里。”
“可是真姬不是很害怕跟祖父呆在一起吗?”
“我才没有怕呢……”真姬的声音小了下去,“我不会说话的,但是请让我跟在旁边。”
“这种礼貌用语一点都不适合你。”绘里调侃完赶紧转移话题,带着她跟着绚濑会长的脚步走进会议举行的房间。
一进房间,所有的目光都朝这边集中过来,绚濑会长不动声色地稳步向前,坐在了最中间的位置上,那旁边已经站了一个同样白发苍苍的老人,绘里小声地对真姬介绍道:“那是总社的副会长。”
“大小姐能来年会,真是非常难得。”等绘里也走过去后,副会长朝她鞠了一躬。
绚濑会长举起一只手摆了摆,“不过是带小孩子来看看罢了,先开始吧。”
这个会议对真姬来说是很无聊的,因为接连走上来恭敬地汇报着人事调度的社长们嘴里的话完全跟她无关,那些人的名字也非常陌生。但是绘里就站在她身旁,笔直且端正地站着,她侧目看着一个个走上来的社长,面带微笑,水蓝色的眼睛里全是专注,尽管那些人里面可能有将近一半的人她都没有交谈过。
这才是她作为继承人该有的气度和姿态啊。
一起生活太久,绘里所表现出来温柔的一面甚至让真姬产生了某些错觉,连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震惊都快遗忘了。
“人事科的小仓科长因被弹劾品行不端,故……”
正在汇报的是个比较年轻的男人,真姬模糊地记得他是东京某家经营药物的会社的人,就在他说话时,身旁的绘里神色紧张了一下,就是这个小小的变化让真姬朝那边投去目光,她才发现不仅是绘里,连绚濑会长的眉毛也微微皱了一下。专心汇报的男人没有注意到这个转瞬即逝的奇怪变动,他一直都不敢直视绚濑会长的脸。
那一定是他说错话了吧,真姬只能认知到这一点,但是对具体错在哪里却毫无知觉。在男人汇报完后,绚濑会长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示意下一个,绘里也是神色如常。
在接下来两个人汇报完毕后,已经进行了半个小时,真姬觉得双腿有些发麻,但是却不敢乱动,突然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整间会议室都沉默了下来。她抬头去看绘里,却发现绘里也刚好看着她,对方的眼里有些笑意,是真姬往常所习惯的那种眼神,然后绘里动作很轻地拍了拍她的头,又像刚才那样肃然而立。
真姬这才发现沉默的根源——房间里唯一坐着的绚濑会长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那位六十多岁的副会长也端立在一旁,表情严肃地沉默着,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华贵的地毯,仿佛那里有朵花似的,但是真姬能感觉出来,要是绚濑会长醒来,他一定会第一时间得知。会议室里有很多人,但却安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到,没有人敢有任何动作,甚至不敢走动一步,以免吵醒绚濑会长。
那是真姬第一次意识到所谓的“规则”,每个人生存所需要遵守的规则,在那一刻深深地刻进她脑海里。就连绘里,也安静地遵守了这一规则。岛上清晨的阳光不算很强,透过落地窗照射着一片沉默的会议室,绘里的侧脸沉静而美好,她平视前方,如同雕塑一般地站立着。
直到绚濑会长醒来,真姬的双腿已经没有知觉了,但她咬紧了牙,继续站着听接下来的汇报。会议室在瞬间活了起来,刚才在汇报的人面色如常地接着汇报下去,顺便提醒了一下自己之前所讲的内容。那段时间有一个多小时,这是后来真姬听绘里说的,在当时的她看来,几乎过了一个世纪。而且中途绘里还让真姬靠在自己身上,稍微拯救了一下她的双腿。
会议之后,则是同总会副会长以及部长的用餐。真姬坐在椅子上,双脚踩不到地板,她也只能这样悬空着,连晃动都不敢。
“啊……那个年轻人。”绚濑会长在交代完正事,开始用餐后忽然来了这么一句,“讲话带东京腔的那个。”
真姬还没反应过来,绘里已经很快地回答了:“矢田制药的社长。”
“武正,有人可以替代他吗?”
楼下正在进行热闹的聚餐,来到年会的人都在交流着彼此的看法,完全不知道在楼上进行的中餐已经决定了两个人的命运,一个被调离一个则晋升。之后的用餐期间绚濑会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副会长聊着天,最后将绘里的大致情况说了一下,真姬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绚濑绘里会成为总会的部长之一。
“最重要的事情都取决于细节,那种场合当然要讲正式语,带东京腔的用语,绝对是不行的啊。”当天晚上已经休息后,绘里被问起这件事,只是淡淡地带了过去。
“那绘里呢?”
“嗯?”
“你为什么会记得那个人的名字?”
“没什么为什么吧,祖父对这个人有印象,就一定会再提起,我记住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绘里眨了眨眼睛,“要是我没记住的话,现在就不是部长了哟。”
绚濑绘里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她所有的绝对远远不止目前人们所看到的。这次年会让真姬印象深刻,不只是因为她过得很艰难,还因为绚濑绘里这个人在这样的年纪表现出来的一切都让她觉得无所适从,无从追赶,一直到她十八岁,都还对此感到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