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章「夜色之誓」
熟悉的景色,染上了不潔的色彩。
記憶中孩子們奔跑著的木製長廊,曾經與穗乃果她們嬉鬧著的場所早已不復存在。
踏著一具具屍體,柔軟卻令人作嘔的觸感讓海未有些卻步,即使如此仍然必須前進。
在屍山血海中前進。
「我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前進的?」
回憶正在崩潰。
曾經美好的童年回憶,漸漸染上了血腥的色彩,這股不適感讓海未腦袋一陣暈眩。
這場戰鬥不只是當下,對她而言,眼前的血腥景色與懷念的往事互相牴觸,才是最難以忍受的煎熬。
每一刀,斬殺的不只是敵人。
每一刀,都是在斬殺自己的回憶。
長廊的盡頭,右邊的房間是捉鬼遊戲時ことり特別喜愛躲藏的地方,但是卻總是躲藏得不好又來不及逃跑,每次輪到海未當鬼的時候啊,只要一轉過這個轉角……
『刷--』
刀刃劃破空氣的聲音,隨之而來的是男人淒厲的慘叫。
狹窄的房間沒有讓人躲藏與逃跑的空間,以前海未只要一轉進這個房間總是能順利抓到ことり。
而現在,試圖埋伏在這個房間襲擊海未的男人,也如同當時的ことり一樣被海未制伏。
沒有勝利的喜悅,琥珀色的眼瞳反而流下了熱淚:「所以我就說了嘛,躲在這個房間很容易輸唷……ことり。」
不是對被她斬殺的男人,而是對回憶中的ことり說著,上揚的嘴角所展露出的笑容與臉龐不斷流淌的淚水毫不相襯。
「哈哈……哈哈哈……」因為遊戲而高興的笑著,因為戰鬥而悲痛的哭著:「嗚嗚……哈……」
園田海未究竟要用怎樣的心情面對這一切?
踉蹌的腳步,是因為身體的疲勞還是心靈的崩毀。
重疊的,過去與現在的幻影。
從攘夷志士之間擦肩而過的孩子們,歡笑的聲音漸行漸遠,而嘶吼的殺聲卻不斷逼近。
『鏗鏘--』
刀劍碰撞之後,濺出了血紅。
雖然海未的右手臂流淌出鮮血,但是她並不在意,因為血永遠不會比淚水要來得多。
一點也不痛。
與被放進名為「現實」的絞肉機中攪動的內心相比,這一切根本就算不上痛楚!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吶喊著,嘶吼著。
即使驅逐了再多敵人,也無法驅逐這份現實。
一個、兩個、五個、十個……究竟要斬殺多少人才能停止不斷徘徊在地獄的腳步?前方真的存在救贖嗎?這麼做真的是繼承園田家的職責嗎?像這樣不斷殺著人就足以被稱為武士嗎?
她不知道,什麼也不知道!
揮舞刀刃是為了救贖,海未想要繼承武士的名義守護國家,更想要拯救自己迷惘的內心。但是,不是這樣的……比起救贖,她眼前的卻只是血淋淋的殺戮。
刀刃貫穿敵人的咽喉,像是噴泉般狂亂濺灑的血水染紅了深藍色的秀髮。
海未身上也多了數道傷痕,畢竟對手也是浪人與武士,與她初戰時那些商人不同,是同樣在腥風血雨中前進的人。
以第二次上戰場的人來說,能有這份戰績可以說是相當了得,斬殺了十餘人卻只受這點傷……海未確實是毫不愧對園田家的武士。
然而正因為這份強大,才更襯托出她內心的弱小。
不想前進。
好想逃離。
不想前進。
好想痛哭。
如果能永遠沉浸在童稚時的歡笑,該有多好?
如果能不考慮職責與家世,只為了自己的幸福生存著又該有多好?
顫抖不已的雙腳終於無力前進,跪坐在鮮紅色的地板上。
四個敵方的武士見機不可失,立刻圍了過來,然而打頭陣的男人卻被海未一刀斬破了腹部,內臟混著血液流了出來。第二位雖然成功砍傷海未,卻也被一記突刺貫穿了下顎。
剩下兩位見狀,開始有些膽怯了,堂堂四個大男人聯合起來竟然殺不了一個失去意志的少女嗎?黯淡無光的琥珀色眼瞳失去了求生的意志,也失去向未來前進的意願,身體卻仍然不由自主地戰鬥著,究竟該慶幸還是為這悲運嘆息?
園田海未是個連求死都無法輕易如願的女人,她所背負的職責早已超越她自己的意志,連她的生命與命運都緊掐著不放。
--這樣的我,到底是為了什麼生存著?
毫無理由,毫無理想,毫無理念,如同行屍走肉般,說難聽一點就只是履行園田家職責的人偶。
--這樣的人偶,死也無所謂。
♪ ♪ ♪
孤獨一人的夜晚。
每到夜幕降臨,繪里都會想起那一天發生的種種過往,無情的火焰奪走了她的一切。
如果當初沒有逃跑,而是選擇與親人命喪黃泉是否會比較舒坦?
面對時時出現的悲傷與痛楚,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走下去,直到遇見了海未。
海未給予繪里的救贖不只是將她從闇色之雨中帶回駐所,也不僅僅是讓她有了容身之處,而是「海未與繪里相遇」這件事本身,對繪里來說就是最大的救贖。
真要說的話,因為海未是相似的人。
在遇見海未之前,繪里一直都是強忍著幾近崩潰的淚水,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籠罩下徘徊,她的世界毫無光芒、毫無希望。直到她的眼中見到了繁星……遇見了名為海未的繁星。
透過淚光映入眼瞳的繁星,宛如即將墜落的流星般比起往常更加耀眼,不對,不是因為淚水的關係,而是繁星原本就幾欲崩墜。然而即使自身早已岌岌可危,卻仍靜靜地用光芒守護著繪里。
「我也想……為妳做些什麼。」伸手試圖捕捉星光,手中卻仍然空無一物:「如同妳照耀著我,我也想成為搖搖欲墜的妳的支柱。」
陰霾遮蔽了光芒,不只是繁星,連月色都消失無蹤。但是這一切都是短暫的,無論是多大的陰霾總有煙消雲散的一天,而光芒則永遠都會高掛著,千秋萬世不曾變節。
為了有一天能夠攜手並進,無論過多久都會等待著。
「我會在屬於我們的場所等待著,直到妳歸來為止。」
對著被隱蔽的星空,繪里仍然道出祈願,深刻的深刻的祈願。
「我等妳……」
『我會一直等著妳。』
血紅的色彩順著刀刃流淌而下。
海未的身軀也沾滿了同樣的色彩,但那份色彩是屬於別人的。
失去意志的人偶,在被破壞的前一秒獲得了靈魂,反將企圖殺害她的人斬殺。
「我想起來了……」
黯淡的琥珀色,再次散發出熠熠光輝。
她的雙眼映照的不再是過往,而是現在,無論是多麼污穢殘忍血腥的景色,一分一毫她都不會逃避,確確實實的映入眼中。
不如此的話……
不接受現在的一切,就無法前往未來,無法回到她所在的場所。
「我想起來了,有個人在等待著我……」
必須回去。
絕對要回到她所在的場所!
真要說為什麼的話……果然還是職責吧?雖然仍是這種固執保守的答案,卻是海未的真心。
--這是職責。
因為和她約好了一定會回去的,約好會回到她身邊的。如果連個小小的約定都辦不到還想守護什麼?
--這是職責。
因為說過要成為她的容身之處,如果死在這裡的話繪里該怎麼辦?連自己說出的諾言都無法貫徹始終,也太不知恥了!
「對不起,因為我不知道鬼魂該如何飛行,依靠那種不靠譜的事情萬一回不去該怎麼辦?雖然我有做鬼也要回去的覺悟,但是仔細想想啊……還是靠自己的雙腳走回去比較實在!」
不是身為園田家家主。
不是身為新選組隊士。
更不是身為幕府的臣子。
而是身為園田海未而戰鬥著、前進著、揮舞著刀刃!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前方只有十餘個人,只要突破就能夠離開這裡了,這條走廊走到底就是側門了。
後方的其他新選組隊士還在纏鬥著,但多半都處於優勢所以沒必要回頭去幫助他們,現在的海未只要想著如何前就就夠了。
--回去吧!
既然已經決定要背負繪里的一切就咬緊牙關,下定決心守護到底!
現在的海未終於明白了,所謂的武士並不是揮舞刀刃,也不是斬殺敵人,那樣不過就是個殺人鬼罷了。是武士的話,就要為了某個人變得更強,為了能夠守護她而前進、不斷前進,踉蹌也可以,跌倒也沒關係,只要能夠再爬起來就可以了,只要能夠為了某個人而不斷爬起來,只要能夠做到這樣……
--就是武士了啊!
難過的話就大哭,只要能夠再次展露笑容就可以了。
生氣的話就發怒,只要能夠再次握手言和就可以了。
失去的過往就失去,只要能夠活著與大家再次建立新的回憶就可以了。
充滿童年的場所沾滿血紅也沒關係,只要保持著童稚,到哪都是充滿童年的場所。
只想著當下,其他都不去多想,只要能夠做到這樣就不會迷網。
回去吧!
回到等待著自己歸來的朋友們的身邊,回到穗乃果身邊,回到ことり身邊。
回去吧!
回到等待著自己歸來的知己的身邊,回到繪里的身邊。
只是為了這種渺小卻又廣大的心願而前進,只是這樣就足夠了!
努力著,無時無刻都盡全力去完成,無論是什麼都盡全力去做,只是這樣就足夠強大了!
前方多麼寸步難行都無所謂。
前方多少阻礙都無所謂。
無論如何……
『我都會回到妳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