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式参加过年会后，绘里搬回了京都一带，不过她并没有住在主宅，而是在临近琵琶湖的宅邸住下，这更方便她前往学校，虽然她出现在学校的时间实在是屈指可数。

“是今天拿毕业证明吗？”这个时节的京都还是有些寒冷的，真姬很不幸地感冒了，现在整个人都裹得厚厚的，要不是她竭力提高了咬字的清晰度，恐怕绘里还无法在她围巾和口罩的阻拦之下听清她在说什么。

绘里正皱着眉看一份文件，闻声随口回答道：“是，但是我不会出席。”

“为什么？”

“因为等一下和成田家的人有约。”

窝在沙发里的人没了回应，绘里扬了扬眉毛，拿起一份刚刚收到的传真，“比起这个，真姬不是应该有事情告诉我吗——比如你在国中期间，收到的第一百三十九份警告书？我们家都快被老师误会成一天到晚都在对小孩子灌输暴力思想了。”

绘里原本的想法是让真姬跟自己一样，一直接受家庭教育，不用去学校，但是在真姬到达该去国中的年龄时，绚濑会长却特别打电话来关心，并且明确要求应该把这孩子送去学校，真姬本人似乎也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反而对去学校这一点跃跃欲试，让绘里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忽略对方的想法，毕竟小孩子都是渴望和更多同龄人相处的。

入学倒是没有太大的波澜，但是在开学后的一个礼拜，绚濑绘里收到了第一封学校的警告书，事由是和班上的人打架。问起原因，真姬只是鼓着脸颊说那个男生欺负她同桌。绘里头痛起来，那个时候真姬才开始接受空手道的训练不到两周，也不知道该说她什么，连绘里这个接受搏击训练很多年的人都还没在训练场以外的地方打过架。

不过绚濑家没有给别人道歉的理由，更何况打架的理由正当充分，所以绘里当时只是给老师打了个电话就算是了结这件事。

在那之后，各种警告书都蜂拥而至。不是打架就是翘课，光从警告书的数量来看这小孩根本没好好念过书，可是她考试成绩全都名列前茅，从没离开过第一名的宝座。问起打架或者翘课的原因，要么是帮同学出头，要么是对方对她态度太过分。

——这不是用“叛逆期”可以解释的问题，因为在对待自己或是家里其他下属的态度上真姬还是一如往常。

所以在收到第一百三十九份警告书后，绘里决定好好谈一谈。她心里隐隐觉得这小孩误会了什么，诚然，黑道是需要笼络人心，但是对方做的事情也太超出了。

“真姬？”

收到绘里的催促后，沙发上的人像是在犹豫着什么没说话，绘里再次说道：“等下有空陪我到琵琶湖附近散个步吗？”

四月的琵琶湖还是有点凉意，从湖面而来的风让绘里开始后悔出来，她担心地看了真姬一眼，后者似乎没什么异状，手也没有冰冷的症状，才稍微放心在长椅上坐下。

“真姬似乎理解错了祖父让你去学校的用意。”十四岁的少女还是比绘里矮了一个头，从绘里的角度只能看见她低垂的睫毛和隐约有汗冒出来的鼻尖，那双眼睛里到底有什么，她最近越来越看不懂了。

从七岁开始相处的默契似乎在这几年都开始崩塌，在绘里看不到的地方，这个没有血缘的妹妹把自己很多的情绪都埋藏起来，不管是方式还是时间她都一无所知。

“黑道不是靠打架能解决问题的，还记得我之前说过什么吗？——这个世界上原本就不存在对或者不对的问题，只有应不应该，我希望你之后做事之前能将更多的重点放在应不应该上，而非这个人的对错。”绘里深吸一口气，轻抚着真姬的头发，指间柔顺滑过的发丝和现在这小孩的态度完全不同，“我并不是在说教，说实话你现在收到的警告对绚濑家而言根本无伤大雅，但是我希望，以后你真正开始着手处理事情的时候，不要抱着这样一种态度，你不是需要出去拼命、出去打架的那个。”

真姬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她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吞了回去，静静地等着绘里的下文。

“那些举动没有意义，你没有那么廉价。要在一群人当中具备一定的统领地位可以靠很多方式，而真姬选择了最不明智的那一种。”绘里说着咧嘴笑了，把表情沉下去的人搂进怀里，用力地揉乱了她的头发，“好了啦——真姬不用勉强自己做任何事情，反正，到了最后我还是会站在你面前的，你不会一个人啦。”

和平时不一样，真姬没有很快地挣扎出来，而是埋在她怀里闷闷地说道：“绘里确定吗？”

绘里愣了愣，拍拍她背脊，“确定啊，我有跟你说过没把握的事情吗？”

真姬慢腾腾地挣脱她，拉下围巾让自己的声音更有穿透力一些，她很努力地维持着表情的冷静，但是微红的鼻尖出卖了她，“那晚上绘里陪我练琴。”

“晚上……”晚上和成田家的人约好了谈生意，大概会回来得很晚。

“你是跟成田家的少爷约吗？”真姬却说出了意料之外的话。

“——当然不是，你在想什么。”绘里惊讶地看着对方。

真姬没有让步，而是又说了一次，“晚上陪我练琴。”

在那之后的几年，绘里再也没有从她嘴里听过类似这样强硬的句子，那时的绘里回想起这一幕，总是觉得后悔，因为自己浪费掉了真姬最后一次撒娇的机会。四月的阳光不算强，但是照在琵琶湖上，湖面反射的波光和阳光本身将周围的映得亮亮的，摇曳的树影映在真姬因为生病而苍白的脸上，她等到的回答是：“真姬，关于什么事情应该做我们很早就讨论过了，现在并不是我可以任性做自己想做事情的时候，祖父打算在这两年就将总会会长的位置交给我。”

潜台词是今晚自己必须去谈生意，而不是顾及家里妹妹的练琴计划。真姬的表情再次冷了下来，甚至比琵琶湖的水还要冰冷，她很认真地看着绘里的眼睛，这是她所习惯的、绘里式的处理方式，温和却不容拒绝。

“等明天我再来陪你吧，听说真姬写了新的曲子？”绘里弹钢琴仅仅是为了放松心情，真姬看起来却是一头栽进了钢琴的世界里，这也是最近一年常常听她弹奏自己没听过的曲调时才注意到的。

明明四周很安静，绘里却心乱如麻，她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静不下来，尤其是在两个小时后有重要会谈的情况下，她所受到的教导似乎全然失效。是因为突然意识到对真姬的太多事情都没有关心，还是因为真姬的神色实在是太令人难过，绘里也说不上来。那个下午的记忆对她而言是模糊的，就像是一台老旧的投影机所投影出来的画面。

她隐隐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不能错过的东西，却无法从这纠缠着的事务中脱身。

两年后，在绘里的二十四岁生日上，她从绚濑会长的手中接过了会长的职位，而那个在这几年间苍老得很快的老人，也没有再多说，只是简单地说着，“这可不是称得上是生日礼物的东西，我为你准备了另外一份生日礼物，小绘里。”

权力的交接在那天晚上之前就已经完成，绚濑会长只不过是走了个形式，就以身体乏累为理由避开了之后前来慰问的各界龙头老大。在宴会结束后，正打算回去休息的绘里才收到来自前任会长的邀请，让她和真姬去京都老家一趟。

不是主宅而是老家，也是绘里在八岁之前所成长的地方。日式的庭院和绘里记忆中一模一样，而祖父就正坐在外廊，身边摆放着清酒，连惊鹿拍动的频率都和以前别无二致。老人在两人到来时是闭着眼睛的，直到绘里和真姬在他身旁跪坐了快半小时，才慢慢地睁开眼来，脸上满是疲累。

“小绘里，有空还是来俄罗斯一起吃个饭吧。”

“祖父大人已经订好了吗？”

“明天下午的飞机。”

“路上请一切小心，我会承担起绚濑家的责任，请祖父大人务必放心。”

两人间的对话还是和以前相同，绘里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斟酌过，再慢慢说出，而真姬则沉默地坐在一旁，与六年前不同的是真姬这次没有了紧张。两年的时间，让真姬迅速地学会了绚濑家式的应对精髓——适当的冷漠。她开始享受起这样淡淡流转着的紧张氛围，甚至在欣赏着庭院的风景，关注每一次惊鹿拍动的禅意。

在谈话的最后，老人首次在三人相处时将重点放在了真姬身上，他转向日渐冷漠起来的真姬，言语间饱含着老年人才有的、富有智慧的恳切之意，“你父亲为绚濑家所做的一切，我们都铭记在心，在你二十岁后，你可以选择换回西木野的姓氏，我希望，你最终会成长为西木野医师所期望的那样，优秀而不受人牵绊的人。”

真姬深深地拜伏在微凉的地板上，“谢谢您，祖父大人。”

绘里在老人前往俄罗斯养老后从他忠心耿耿的副会长手里拿到了那份真正的生日礼物，一本相册，记录着绘里从出生到八岁之前的事情。已经是会长的她对着那本相册又哭又笑了一整个下午，绘里曾经以为在自己回到日本后，祖父已经是在用另一种态度面对她了，绝不会再有小时候的纵容和宠爱，但事实上日渐老去的前任会长却常常翻阅怀念着她小时候的事情，从幼时起代替父爱和母爱一起存在的东西一直都陪伴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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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姬，你要的池面度来了请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