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窗户进来的阳光不算强烈,鼻间萦绕着的是宁神的香气,如果不是右半边身体全都麻木掉的话,对绚濑绘里而言这还真的算是不错的开始。她试图动了一下整晚都被压着的手臂,没有任何成效,而那个直接把她手臂当枕头的人还紧紧闭着眼,睡颜毫无防备。
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出卖了主人此时的心情和状态,见此绘里叹了口气,“醒了就起来啊。”对方没有反应,看起来是打定主意不要睁眼的样子。绘里感慨着叫不醒装睡的人果然是真理,试探着更加贴近了原本就堪称近在咫尺的人,不意外地听到了瞬间变得凌乱起来的呼吸。
“啊——我的手好痛啊。”绘里拖长了音调,“小真姬不起来我也没办法起来啊。”
下一秒,还带着初睡醒的迷蒙,紫色的眼睛和绘里的视线对个正着,真姬脸上全是尴尬,她轻轻咬着下唇,看得出来她在试图想出办法来避开这令她羞愤欲绝的场合。绘里猜测对方大概是比自己稍微早醒几分钟,只是在发现自身所处的情景——尤其是绘里本人还整齐地穿着睡衣时——之后,就陷入呆滞状态,随后自己又醒了,想不到办法的人只能继续装睡。
绘里带着促狭的神情,不打算放过这个昨晚连累自己的人,“真姬打算压着我的手臂到什么时候?”
被盯着的人一惊,立即从床上撑了起来,厚厚的被子从身上滑落,将大半肌肤都裸露在空气中,在好几秒的停顿后,又反应过来自己目前是只穿着内衣的状态,连忙扑进被子里,脸颊不可避免地被红晕占领。
“对、对不起……”
埋进被子中间的人难得这么坦诚地承认,绘里抬起右手要去揉她散开来的头发,却无法用上任何力气,绚濑家的会长为麻木疼痛的感觉毫无形象地龇牙咧嘴了一会儿之后,瞪了罪魁祸首一眼,“真姬不打算做什么来弥补吗?”
“嗯?”
“我大概一半身体都是麻木的状态呢,至少洗簌和换衣服,要麻烦真姬咯。”绘里说得理所当然。
“换、换衣服?”
没听出对方语气里的不可置信,绘里朝昨晚准备好的今天的衣服扬扬下巴,“在那边,今天要出席山本家的订婚宴,并不是能单手穿好的衣服吧?”
本来就很红的脸在绘里这番说明下彻底变成了深红色,真姬看了眼放着衣服的托盘,那是两套同色系深浅不一的和服,她以这辈子最快的奔跑速度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抓过了浅色系的那套冲进浴室里。目睹了整个过程的绘里表示,她觉得那孩子的身影都快出现残影了。
对方从小到大都表现得很害羞,不过她没想到会到这种夸张的地步。等到右半边身体的麻木都快消失了,身着浅蓝色和服的人才别别扭扭地从浴室里出来。
“诶,绘里不是……?”真姬愣愣地看着已经把衣服套好了的人。
“我还不至于沦落到需要小孩子来照顾我的地步,”绘里说到一半忽然恍然大悟般地调笑道,“所以真姬是在不满我平时说你是小孩子,昨天才硬要喝烈酒的?”
“……”
“嗯,据说小孩子在这个年纪——”
“绘里!”刚刚在浴室里经历了很久的心理挣扎才走出来,却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现在对方还抓住昨晚的事情不放,不管是只穿着内衣缠着人一晚,还是喝醉酒失态,对真姬来说都是羞耻得可以直接去自杀的事情。
看着咬着牙关只差没在脸上写着恼羞成怒四个字的人,绘里捂住嘴,肩膀不断耸动着,在对方彻底暴走之前非常有心得地转移了重点,一下子恢复成冷静自如的会长形象,“等一下的婚礼应该不会太顺利,真姬要是不知道该怎么做的话,板着脸站在我旁边就好了。”
真姬的表情黯淡下去,放在往常,这绝对是再正常不过的发展了,那个狡猾得该死的会长总能从容不迫地抓住她情绪的每一个转折点,轻松地让她的心情瞬间大起大落。话语中自然地为可能出现的意外做铺垫,甚至连真姬不知所措的理由和处理方法都找好了,直接地告诉她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是可以被原谅的。
对黑道掌权人来讲,还真是温柔的训练方式。
但她宁愿绘里会板起脸来狠狠地斥责她,命令她必须做到某些事情,这样至少对方是将自己作为得力的助手来使用,而非照顾婴儿一样的态度。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是武藤隆的提醒。绘里走进浴室洗簌,最后整理了一下着装,在开门的前一刻忽然转过身来,以近乎拥抱的姿态靠近了真姬。
“绘……”真姬想要往后退,她怕让对方听到自己心跳强烈的鼓点。
绘里的手臂环绕着她的腰,让她无从退却,然后对方稍微蹲了下去,解开了她的腰带,双手拉扯着腰带的两端,来回衡量两边的长度,再为她绕了一圈,才重新系上。
“真姬的腰带是歪的哦。”
心里的温度在不断升腾着。
金发的会长已经走出门外,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最常用的香水的味道,真姬摊开双手,手指虚握了一下,发现自己什么都抓不住。昨晚冲动饮下的烈酒,那种苦涩的滋味好像还在口腔里蔓延着,不断侵蚀原本的甜味。
绘里能轻而易举地操控她的心跳,快要撑不下去了。
自己一直以来的逞强在渐渐崩塌,那种原本以为可以轻松地欺骗过自己的谎言,在现实之下根本不堪一击。
说什么自己可以完全地按捺下这份感情,追求着两人间最近的距离,然后完美地在对方底线前刹车,绝对是骗人的。真姬觉得恐慌,要是有那么一刻,这份泫然的感情超出自己可以压抑的程度而爆发出来,会是什么样子呢?自己会做出绝对不应该做的事情吧?
绘里口中“不平静的订婚”正是山本家那位大少爷的,用她的说法来说,山本少爷已经成功地用陪酒女搞垮了自己的上一次婚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原本的妻子并没有什么背景,不然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地结束。
“山本家原本就对那个从大学恋情的一时脑热发展来的女人不是很满意,他们的不满是针对少爷本人做这种事带来的风评问题,所以强迫那位大少爷和本州那边的内藤家长女订婚。”绘里神色还是有些疲惫,她在车内抓紧时间闭目养神,顺便轻声地阐述清楚今晚的情况。
真姬脸上露出嫌恶的神情,“那不就是会变成闹剧吗?”
“所以小真姬不用说话应付他们也可以。”绘里睁开一只眼看她,“今晚……是我有事情要做。”
“不是看在山本家的面子上稍微出席就好了吗?”
绘里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淡淡地说道:“祖父教过我一句话,‘不教而杀谓之虐’,这是《论语》里的话呢。”
真姬嘴角牵动了一下,她还是不太明白绘里的用意,正要追问时车已经停了下来,武藤隆为她们拉开了车门。绘里整理了一下衣襟,带着游刃有余的笑容走了下去,“——不过我原本也没有这种义务,山本家要贴上来的话,至少换个我看得比较顺眼的人吧。”
在看到站在门口的山本小姐时,真姬觉出了不太对劲的味道。山本小姐在家族里并没有受到很大的重视,需要站在门口迎接重要客人也在情理之中,但是对她一向轻蔑的兄长的订婚宴,她竟然是处于神采飞扬的状态。内藤家不算大家族,但是有一定的财力,这次的订婚无疑会扩大山本少爷的影响力,作为长女的她没有理由高兴。
“绚濑会长!”山本小姐深深低下头去鞠躬,“您能来真是不胜荣幸。”
“状况如何?”绘里示意真姬再往前面站一些,和她并肩而行,才迈步走进去。
山本小姐落后一步跟在她们身后,“看起来是照着正常发展了。”
“希望如此吧。”
山本家目前的会长还是山本小姐的父亲,他衣装整齐而富有威严,不过比起前一晚见过的古川总长,他就没那么有气势了。尽管在迎接两人时露出笑容,他的脸色还是很难看,真姬很快知道了原因——山本家的少爷似乎没有在场内,在订婚当天,他竟然还在某家酒店和别的女人厮混。
“犬子实在是不成大器,竟然做出这种事情,绚濑会长见笑,真是万分抱歉。”
绘里皱了皱眉,她话语间充满了遗憾,但是就真姬对她的了解,这位会长绝对没有这么觉得,“山本少爷这还真是……不过毕竟还没有正式接手呢,年少轻狂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当然无法与绚濑会长相比。”
绘里坐了下来,然后招手示意山本小姐坐在她身边,随着她这个举动,场内不管是装作和别人聊天的,还是直白地盯着这边的人,都为之动容。以绘里的地位,坐在她身边的应该是山本会长才对,这时宴会其实还没开始,不管做什么都是合理的,但是绚濑家这样亲近的态度实在是令人在意。
坐在另一边的真姬看着两人开始交谈,她们声音放得很低,只有在身边的人才能听见,因此两人间距离也放得很近。
——比她和绘里之间的距离还近。
她们谈话的内容无非是围绕着文学,不过这样的姿态在别人看来完全就是私交很好的朋友在交谈。真姬已经明白了绘里要做的事情,山本家少爷会临时离开应该在她们意料之中,而绘里需要做的,就是摆出和山本小姐亲近的姿态。
她忽然回想起绘里曾经说过的,凡事都不要做得太绝,模糊不清的处事才是正确的。今天绘里的处事的确是符合了这一点,因为山本少爷不在场,所以她去和山本小姐聊天也不会显得是故意忽略那位大少爷,但是又暧昧不明地表达了某种立场。
真姬强迫自己去分析形势,这样她才能把注意力从两人目前的距离转移出来。
现在不是自己“应该”任性的场合,绝对不能做出不应该做的事情。但是那种快要焚烧起来的感觉却始终煎熬着她,她不禁去关注两人根本没有重点的聊天内容,也无法不去在意绘里对她的支持。
一定是因为山本少爷行为不检点,绘里不喜欢,所以才试图让山本小姐取得一定地位的,这里面应该也有山本小姐本人许诺的一些好处。没错,这些举动都是为了绚濑家取得利益,没有任何私人的交情在里面。
真姬反复这样说服着自己,但是内心仍然是冰冷的,同时又被丑陋的火焰灼烧着。
周围的人都来自各个不同的势力,他们彼此交谈着,场内并不安静,但真姬却觉得她们三人是被隔开来,而她又身处那两个人之外。
她再也无法忍受这焦灼的心态,一把抓住绚濑会长的手腕,强迫她把注意力转到自己身上来,在对上绘里疑惑的目光时,真姬如梦初醒,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强烈的懊悔袭上心头,她的手指僵硬了,不知道该放开还是继续拉住。
“身体不舒服吗,真姬?”绘里似乎是联想到了昨晚的醉酒。
心里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不断地往下沉,没有底线,她像是在不可避免也无可挽回地慢慢滑入黑暗而冰冷的境地。
“我要回去。”她竭力抱持着自己发音的平稳,也不在语气间透出任何委屈和指责的成分。
“所以是不舒服吗?”
“没有,”真姬直直地看着她,她用力地锁紧眉头,让眼睛周围的肌肉都处于紧绷状态,才忍住泪水,“我现在要回去,而绘里你也和我一起。”
从来没从对方那里接收过不合理要求的绘里显然是觉得自己听错了,“真姬?”
“绘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吧,要不要参加接下来没有主角的订婚仪式和闹剧都无所谓。”再讲下去,自己一定会无法控制语调平稳的,到时候一定会演变成在大庭广众下丢脸的情形,真姬加大了手指的力量,几乎要把对方的腕骨勒断一般,“和我一起回去,求你了。”
水蓝色的眼睛反复地从她眼里确认这一要求,在确定下来后,绘里担忧地看着状态不太对劲的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