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TX的礼堂在去年落成,圆形舞台,弧面墙壁保证立体音效,外加吊杆吊机,灯光渡桥,幕后还有宽敞的化妆间和更衣室。为了这次圣诞节演出,学校早在三天前就开始布置了,据说学生会上上下下加班,声乐部天天跟着彩排两三个小时,部长远山瞳大清早“咚”一声趴倒在桌子上,怎么也撕不开眼。
“怎么了?”千雪给她倒来杯水。
远山瞳从胳膊上抬起头,顶着厚眼袋去看茶叶在玻璃杯里上下翻转。
“临时故障,昨天我们跟广播部的折腾到半夜,才把曲目给弄好,”她长吁一口气,挠了挠炸起来的呆毛,“这么先进的设备,广播部都没见过,幸好找来了靠谱的老师。”
“我们这个学校太新了,人少,什么都顶上去,我们部真成专业配音的了。”她打趣道。
千雪看着她因为累而佝偻起的脊背,制服没换压得皱巴巴的,外面罩上松垮的外衣。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伸手去抚摸少女的头。
远山瞳呆愣愣地感觉到柔软的指腹穿过乱发,轻抚过头皮,她轻轻一颤,才反应过来抓下来千雪的手,低头小声嘀咕着:“好好说话,不许摸……”
“瞳瞳,”千雪轻笑一声,捧着她的脸,说道,“谢谢你。”
“你再这样,我、我就生气了!”炸毛。
千雪眉眼微弯,本来冷淡的眼睛,也从深处晕染出暖意。
莫名心虚的少女缩得更紧一点了,她盯着地面,目光躲闪不知道该放到哪里,然后她眼神凝了凝,瞄到了幼驯染贴着止痛贴的脚腕。
这么高强度的练习,又不是专业的演员、舞者什么的,也没人要求一定完美,可偏偏眼前的这个人这么拼命。
少女带着不能昭示的私心,手心向下,指节扣住千雪的手指。
你这个人啊,明明有优渥的家境,足以走向康庄大道的成绩,让艺术生都难以企及的舞蹈水平,无论哪一条都可以走出这个学校,成为一个闪光的人。
很多人仰慕你,很多人嫉妒你,很多人质疑你,可你依旧不留余力地,一路前行。
我喜欢的、爱慕的,就是这样的你啊。
我喜欢你。
她垂着头,眼前模模糊糊,轻轻地问道:“还疼吗?”
“还可以的。”
“笨蛋。”
“嗯。”
两个人不同班,精英班一派风平浪静,艺术班完全是战备状态,每节课都有缺席去排练的学生,远山瞳在桌上睡了一节课就背起包拉门走了——毕竟曲目上交弄好,可谁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出现故障,要一首首听,一首首磨合,这都要全程盯着彩排才行。
等千雪上完课,她也好凑出空来盯着《天鹅湖》的彩排,当个跑前跑后递水拿衣服的后勤。她这样美滋滋地想着,在经过高二A班的时候,透过门上的玻璃向里望了一眼,大跨步地迈向走廊尽头。
她是追逐光的一粒浮尘。
“部——长!”
“诶诶诶诶?!”远山瞳直接从化妆台上弹起来,“怎么了怎么了,我睡到明天了?”
话音未落就被学妹敲了脑门,小学妹是卷毛,又细又软的发质只能编成小辫子然后扎在一起,动起来一簇一簇的,二话不说就扯着远山瞳向外跑:“前辈,你能不能上点心,还记得不记得演出开场是我们的节目好吧。”
边跑边恨铁不成钢。
“最后一天彩排,你到底练习没有啊?”
“唔诶——?”
远山瞳简直像片被风刮走的落叶,惊险地一步跳下两个台阶,大脑现在还在艰涩地查找记忆,真是糟糕,本来只是开场助兴没放在心上,节目的事她给抛到九霄云外,有一个星期没练习了。
她顶着乱成鸟窝的头发,忐忑地坐在座位上,双手来回握鼓槌,来看彩排的学生不少,往台下瞥一眼,部长大人紧张得汗毛都立了起来。
“部长,准备好了吗?”小学妹无比担心地比口型。
“部长,加油啊。”旁边键盘朝她笑了笑。
左侧的上场幕布悄悄被撩起两个角,远山瞳用余光扫去,发现两个小孩子给她比了个加油的姿势。
真是,昨天还把上下场走错边了呢,还不去练习。
远山瞳轻笑一声。
恰在此刻,噔噔噔灯光四起,少女眯了下眼。到此为止,她疲倦的身体,跟不上节奏的大脑凛然一震,仿佛把诸多烦扰统统荡开,瞬间醒来。耳朵里不再是嘈杂的声音,思绪不再深陷泥潭,她郑重地点头,鼓槌干脆利落地击向鼓面!
“咚!哒!”
拉开了最后一天彩排的帷幕。
午间,走廊脚步匆匆。
“哎,听说这一次圣诞演出超赞!”
“嗯,看视频了没有,上午那个新乐队上场了,哇,主唱好酷!”
“前几次彩排都没看见,果然是最后一天上王牌吗?”
“听广播部的说他们之前一直在忙演出,刚回来就加班训练,昨天晚上两个部撞见了,队长主动留下来帮忙弄配乐,全员通宵呢。”
“对啊,队员都好看,超厉害,尤其到队长,声音真是好听诶。”
“队长?哪个是队长?”
“鼓手,鼓手是队长啦。”
千雪换鞋的动作一顿,她棕发垂下一绺,默默弯腰把鞋子提上,抱起书包,干脆坐在走廊休息椅上,悄悄地听小姑娘们的谈话。
她下意识去压唇角,为什么会压呢,因为她总是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千雪,你不去上体育课吗?”同行的小伙伴招呼她。
“我……”她抬起头,带着那抹甜甜的笑说,“不了,你们去吧。”
“诶?”
迅速地拿出包,灵活地像只小鹿弹出门去,她边跑边笑着转身,道:“我去礼堂排练。”
担着清冷路线的少女也不管是不是崩了自己的人设,或许本来就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属于少年人的某一分青涩、某一分欣喜、某一分冲动,都不能被草草地掩在单调的标签之下。
下午第一节课的铃声响在耳畔,她跑向礼堂,踏过未化的雪,气喘吁吁地拉开化妆室的门。
这么多年,她们总能轻而易举地在人群中找寻到彼此,此时在她眼中,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校园热门的女孩子披着那件皱皱巴巴的校服,踩着高凳的脚板,边打哈欠边逗那群小孩子,乱发加黑眼圈,轻而易举就揪起一小撮心疼。
“哎呀小希你又胖了噢,你看小裙子都差点穿不上,”远山瞳帮着希拉背后的拉锁,绑好丝带,坏心眼儿的打趣,“今天不能吃红薯了——”
其实本来就是很有宫廷风的礼服,稍有些紧是正常的,有一点点胖就立显无余。
“……”希伸手摸了摸后腰上软软的肉,委屈地望了她一眼,过来晃瞳的手,“明明答应咱的,说好了隔一天吃一次的……愿赌服输嘛……”
……真的好犯规啊,远山瞳心里的小人默默捂心,痴汉地捏了捏小孩子的腮帮。
“是——小的不敢再跟希大人赌了——”她懒洋洋地拖着长音。
“今天份的!”
“好的大人——”她又捋了一把呆毛,笑眯眯地指了指更衣室,“好啦好啦小绘里看样子出来了,你们快去熟悉动作,再等一节课千雪姐姐就来了,我们上场。”
话音未落,刚才还黏着她的小可爱就飞去小伙伴的怀抱去了,远山瞳低头笑了一声,手肘支在桌子上,伸了伸咯咯嘣嘣的腰,结果一抬头。
“唔,小雪?”
千雪点点头。
“怎么了,不是说下了课来?”
“体育课不想上了。”千雪淡淡地说道,把落上雪的外套脱下来搭在椅子上,雪大,里面的衬衫也有些湿。
“出了什么事?”远山瞳连忙把外套接过来,递过去毛巾,傻乎乎地露出笨蛋笑,“怎么自己跑来,给我打个电话,我给你送伞啊。”
“……”千雪垂了垂眼,因为跑步呼吸没有平稳,胸腔还在剧烈起伏,她默默擦了擦头发,“我去换衣服。”
不知道……
大概是想立刻见到你。
“噢好,”远山瞳点点头,她挂好衣服,重新坐回高凳,又恢复吊儿郎当的样子,咧咧嘴说,“不用急,还有很长时间呢。”
暖洋洋的。
无论是笑还是什么,千雪解纽扣的手指停了几秒,面不改色地捏了幼驯染印有睡痕的脸,走向换衣间。
“……”远山瞳吞咽了一下。
演出前的最后一次排练持续到晚上七点,这样飘雪的天气,千雪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她垂手而立,汗水从耳鬓滴到下巴。身上是婚礼时候的演出服,露背设计,罩着一层带着羽毛的披肩,下面是压褶的宫廷长裙,勾勒出从后颈肩背到腰身的曲线,她从煜煜生辉的灯光中走下台,披着大毛巾,朝远山瞳笑了笑:“回家吧。”
大毛巾扬着一角,奥杰塔公主挺直腰背,走下舞台倒像是个小姑娘了,时不时踮脚跃步,她笑起来,长睫翘起,眼睛里温温柔柔歇着几湾水,在后面帮她提着裙摆的后勤瞳瞳不觉一愣。
“你不是还要给小孩子买红薯?”千雪换好衣服,边绑头发边问道。
“啊,买了,”远山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刚才我看她们饿了,就买了来。”
“什么样的赌?”
“诶,”远山瞳不好意思地转开视线,“就是打赌她能不能抽中便利店的纪念奖。”
“……”
两个人边说边走出礼堂,护送两个小孩子去校门口集合。
学生时代的琐事无非又是功课怎么样,要不要借笔记,马上要放假了,乐队下一步的计划之类,两个人谈了两句,听见前面两个小团子的窃窃私语。
于是两个人歇下声音,静静走静静听。
“……希又把手套掉了,”绘里背着背包,皱着眉抗议道,“这个冬天第三次了!”
“……”
“还有上次,送你的狐狸手套……”绘里难过得都要哭了。
“唔……”希往旁边躲了躲,无辜中带了点委屈,“希真的是……不小心嘛……”
希越说声音越小了,她感冒还没好,又被这一天的高强度排练摧残,现在冷风一吹,只见小脸煞白,打了个喷嚏。
“真是……”小大人顿时心软得一大糊涂,她冷着小脸把围着的围巾解下来,俄罗斯长围巾把希的下巴到肩膀裹了三圈。
希发出一声小动物舒服的嘤音。
然而还没等她软软地说声谢谢,就被绘里塞来一只手套。
光着脖颈的混血儿牙齿打颤,动作有点粗鲁,还气呼呼地补充一句:“再掉、再掉就不借给你了。”
只可惜严肃至极的表情挂在脸上不到两秒,希就紧紧挨过来,认真地分给她一圈围巾。
“唔?”愣了。
开心的小家伙才不管绘里有没有傻,她眨眨眼睛,拉下遮住下巴的一角布料,凑上去囫囵地亲了一口。
“绘里里最——好了!”
好的,知道你最喜欢绘里里了。
嗯……
在故事的结尾处,你说还有一只手怎么办?
那当然是——
牵起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