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几大波寒流交相袭过,不多时,天空已经有些冬日的肃杀之气了。
在校刻苦完成功课,空暇就陪穗乃果看店,逛秋叶原,海未的生活依旧不紧不慢地进行着。
除了少了那个人。
无所事事。
十二月,一日清晨,海未再一次没能在休息日按时起床,她迟钝地穿衣下楼,走到客厅时遇见了父亲,不出所料,父亲也只是喝着茶看过来几眼,并没有说什么。
估计是晚起的次数太多了。
海未带些羞愧地在道场里热了身,浑身上下燃起微许的暖意,新鲜的,凉凉的冷气吸入,绵绵长长呼出,本该在此时苏醒的神气迟迟不来,却毫无由来的,从内心深处漾开淡淡的厌倦。
这个感知让她指尖一颤,伸去拿弓的手也悬在半空中。
带着薄茧的手指修长。逆着光,慢慢伸直,又一寸寸蜷缩起来。
她呆立在那。
直到道场热闹,人声细碎,浅橙的阳光从窗格落到她身上。
“海未。”
海未的脊背僵了僵,她迷茫地回头,穿过来来往往的人,望见了站在门前的父亲。
似乎也是在这个瞬间才发现,这个威严的父亲,和以前的印象已经大有不同,他穿着便服,尽管挺直腰背,可依然难掩佝偻的迹象,门前一片敞亮,能清晰看见鬓角到额角丝丝缕缕交织着的花白。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因为姐姐是头生子的缘故,自己的父母要比同龄人的年长,小时候还不明显,这几年终是难掩老态了……
海未惊诧片刻,磕巴着应道,小跑上前。
“那天听你说,功课已经告一段落,接下来不会太忙了?”
“是。”
“那——入了冬,就随我去趟京都吧。”
“……”
说是拜访多年老友,可海未还是捉摸不透自己陪行的意义何在,连续几天也没能找到时机问出口。不过南行虽然路程长,又不少颠簸,好在一切顺利。父女俩闲聊起这趟旅途,海未才后知后觉想起,这位关西的吉田长辈是父亲还在名师门下求学时要好的同窗,学成后回老家开了道场,两家相距甚远,可同门同行,每隔几年依旧有不深不浅的往来。
公路两旁的高压线笔直碾向前方,寒冬悄然而至,一入京都,就犹如进到另一个世界了。
驶过繁华的市区,越走越偏,直到车道变窄,视野里赫然闯入连绵起伏的青山,抵达时正是傍晚,从盘山公路驶过,居高临下,海未拉下车窗,很远就能望见夕阳西沉,烧红了半壁港湾,满目波光粼粼,江户风格的木屋尖顶层层叠叠,傍山而居,风带着海边潮气抚过发丝,渔船悠悠而归,硬是与东京的现代化割分了时代的两端。
“伊……根?”
等海未好不容易组织语言惊叹出声,车轮已经由南向北驶进小镇的主干道,刚下过雨,路面还是湿的,左右两排房,夕阳从房屋的间隙中洒入车窗。
呼喊,炒菜,电视播报……细碎如私语,像茶水间里汩汩作响的水声。
道场在镇子的西南角,并不难找,不久夜幕降临,居室的剪影从二楼的木格窗投向门墙,落在海未的脚下。她不由停下脚步,拎着行李箱抬头望——能看见一盏嵌在天花板上的灯,绘着素雅的纹路。
这时,玄关亮起灯。
“今天早上还在说你们何时到哩。”
说这话的是穿着木屐跑来迎接的吉田大叔,他人矮胖些,有着别样的憨态。
这时水滴落到海未额头上。
淅淅沥沥,又开始下雨了。
守礼的道场世家和自家别无二致,海未帮着吉田太太把鱼片排盘端上矮桌,四个人正坐在两旁开始吃鱼火锅,鱼是刚捕的,白里透红的肉片围上一圈,鱼头竖在正中,海未也看不出什么种类,挨个倒了酱料,隔在腾腾白气中静静听着两位父辈寒暄。
“令堂身体还好么,好长时间没有见她了。”白气斜过来,若隐若现地露出斜对面吉田太太和善的面容,她略显中年富态,盘着微卷的烫发。
“承蒙挂念,一切都好。”海未恭敬回答,后背微躬。
“说起来,海未也还在上学吧?”
“嗯,二年在读。”
“真是辛苦呢。”
“哪里……”
“几年前看过海未的书道,那时候问,你那么小,就说要去念古文相关呢。”吉田太太笑起来。
“……”海未耳根红了红,“让您……见笑了。”
“也是如愿以偿了,”吉田太太拢了拢头发,摇摇头,轻声说,“哪像阿佑小时候整天嚷嚷着做武士,训练也刻苦,本想着让这孩子继承家业,结果还不是跑去学了医……”
海未皱了皱眉。
所幸这时候火锅开了,两家人便不再做声。
本就入冬,外面雨声由小到大,火锅带来了某种满足的惬意,鱼肉煮沸后纹理清晰,配合蘸酱香味四溢。
火锅的汤倒入蛋液和葱花做成鱼汤,再被端上桌时,门被轻叩了几下。
“进来,”吉田大叔应了一声,对一旁的父亲解释道,“应该是二子到了。”
“阿佑今年……?”
“二十一,比海未大一岁咧。”
“时间过的真快啊。”
“那是,当年还说要抱给你家当弟子哩。”
海未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她心不在焉地听着对话,目光死死锁住门缝。
“咯——啦”绘有彩画的门被拉开。
先是踏入一只套着白袜的脚,站定,背身关门,他的身形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身着和服,沉稳地立在那,行云流水地弯腰鞠躬。
海未和他目光交接,阿佑的剑眉压了压,不露声色地偏了过去,他缄默着正坐在桌子一端,左右脚相叠。
“今天回来的晚了啊。”吉田大叔说道。
“嗯,没有带伞,就被冈原阿姨留下用了晚饭,”阿佑边答边颌首,转身道,“让伯父你们久等了。”
他双手放在榻榻米上,躬身四十五度,海未僵了僵,连忙回礼,她对这场诡异的见面有了隐隐约约的认识,更是半点都不敢松懈。
“说起来,海未和阿佑,也是十多年没见过了呢,”吉田太太笑着说,“还记得吗?”
“哪还能记得啊,放给年轻人自己去吧,来,园田老兄,喝酒喝酒。”吉田大叔笑眯眯地摆摆手。
到这一步,即使没有明说,相亲的意图也昭然若揭了。
危机、焦虑还有压抑的怒气在身体中游走,却又发作不得,抗争不得,海未望着面前藤草的纹路,搁在膝上的手渐渐松开,她闭眼深呼吸,渐渐地,桌上的闲谈也仿佛跟着淡去。
琥珀色的眼眸再睁开,整个人的气势便随之改变,如同一把开封出鞘的剑,她对视上对过的阿佑,对方那双黑玉般的眼睛闪过了些疑惑。
不过也只是转瞬而已,很快挺直腰背的阿佑微笑着,敛眉颌首:“在下吉田佑介。”
“园田海未。”
双方端坐着,都是忍耐克己,坚韧不拔的模样——倒像是宣战前的上报名姓了。
……
入夜。
舟车劳顿,又经历了一场身心俱疲的晚饭,海未缩在三楼的榻榻米上,脸埋在枕头里,卷着两层被子,却仍然抵不过凛冽的海风。
冬天已经来了。
窗棂呼啦啦发出空洞的声音,渗进的寒气冰凉入骨,再也不是喝酒聊天,吹风听虫叫的时节了。
相反,因为是建造在海岸上的房子,最下一层是能放船的舟屋,这会能听见雨汇入海中的水响。
眼睑缓缓睁开,海未盯了会电源开关闪烁的红灯,手指摩挲过因为频繁翻身而造成的褶皱,摸索着坐了起来。
她屏息静气很久,最后幽幽叹了口气,起身,披上衣服,端着水壶下到二楼去接水。
昼夜温差大,海未打着寒噤,喝水的时候牙齿还磕上了杯沿,不知是恐惧还是寒冷,手指一直在发抖。
海未觉得整个心房都在空响——偌大的客厅中,她站在那里,像只孤立无援,无声哀鸣的鹤,这样站了很久,直到被更大的暴雨声所惊动。
从海面传来,轰隆隆地碾压而至。
鬼使神差地,僵硬的指节转过来充当照明作用的手机,屏幕的光在黑夜中发出幽蓝的荧光。
「今天过的好吗?」
发送。
信件显示发出,海未又觉得莫名不安,于是她环顾一圈,借着手机的光上楼,黑暗并没那么不可忍受,毕竟到了三楼,尽头处阿佑的房间还亮着灯。
海未烦闷地忘了一眼光源,回到相反方向的客房,因为楼下太冷,这会在客房反倒感到温暖。
还是毫无困意,海未站在窗口,望着黑漆漆的海与天,此时雨细细密密落在玻璃上,室内的这一面蒙了暖暖的雾,她伸手抹去,望着摇曳的灯塔。
手机亮了。
「海未还没有睡吗,小鸟刚刚下课,正要和同组的同学去吃派,天气还好,冬天也不冷呢,你呢,今天好吗啾啾~」
海未看了眼屏幕上方,已经凌晨一点了,她熟练地推算出爱人当地的时间,就这么托着手机倚墙而立,午夜静谧,冰冷的手指贴着发热的手机壳,几乎飞快地打出“好冷好想你”,而后又难为情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回删。
她定定地望着空空如也的短信栏,想述说什么,包括这趟无措的伊根之旅,然而反复揣摩,输了好长好久,又从头删到尾。
最后发出只有几个字的短讯。
「很好的,玩得开心^_^」
这样……就没事了吧,她紧紧握住手机蹲下,挨着榻榻米,每一呼一吸都在轻微地发颤,呼出团团的白雾。
蓝发一丝一丝垂上藤草的细纹,如同淡淡的水痕。
「那就晚安啦(·8·)~」
信息发送成功,手机的亮光彻底埋在被窝里,灰发乱糟糟地翘起一撮,小鸟仰着脸,享受下午五点钟的最后一点阳光,大窗户外的天是深蓝色,云绘成一圈一圈的弧,她看着看着,轻轻叹了口气。
本来只想睡个午觉,为此还调了闹钟,可是睁开眼睛依旧是这个时候了。
她坐起来,腿垂到床下,揉着脑袋看书桌上完全理不清的碎布料,缝纫机埋在里面,连粉色的机身都看不见。
小鸟又叹了口气,像个关节生锈的木偶一样起身倒水,等她控干了水壶里最后的小水滴,便完全不受控地叹了第三次。
这样是不行的。
她拖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走向客厅,老远看见一个黑漆漆的人影蜷在餐桌一角。打开厨房的灯才在一片油黄中认出是索菲亚——这位室友正包着手指,在扒盘子里的面包渣和煎蛋。
“咕……”察觉到小鸟在看她,姑娘连忙掐断了舔盘子的念头,只见她呷呷嘴,面包渣应声从嘴角掉落,粘上了无袖运动衫的宽领边,“那,那个,我做作业忘记时间了,噢上帝,我真的饿瘪了!”
“……”小鸟灌了杯水,想起自己的进度在午睡前还差索菲亚老大一截,熬了几夜的脑仁更疼了。
“嗯哼,不过更可怕的是作业做完也成了被扒三层皮的穷鬼,哝,又要开始打工之旅了吧,”索菲亚放下盘子,无奈地耸耸肩,“吃都是问题,还买什么材料啊——”
说完她把脖子仰到椅子背上。
“我也是啊……”小鸟皱了皱眉,轻声应着。
还有汇率问题。
“那正好,穷鬼联盟一起去打工吧。”索菲亚伸出手无力地摆一摆。
“嗯。”
房间内,被窝里的手机悄无声息地亮着。
「来电通知
小海 」
而窗外,今天的最后一抹夕阳,也消失在了高楼林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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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