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夜渐深。别墅里听不到声响，佣人们也都已经睡去。真姬起身将窗帘拉开一些，透进一点月光，走回床边弯腰摸了摸妮可的额头，热度已退，真姬松了口气，直起身看了眼时钟，接近凌晨一点。帮妮可掖了掖被子，端起床边架子上的水盆，悄悄走出门去。
放好水盆和毛巾，真姬这才觉得有些饿了。晚餐时忙着照顾妮可，随便搪塞了母亲几句，幸好她没有过多追问，只说了会给她留点夜宵。走廊里的灯还留了几盏，真姬打了个哈欠，往餐厅走去，拐过走廊时发现餐厅还亮着灯，一进门就看到父亲坐在餐桌边，桌上放着三明治和面包。
“您辛苦了。”真姬说着，走到父亲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随手拿起一块三明治。
“还没休息？”院长头也不抬的问道。
“……有点事，耽搁了一会。”
“我听说你带了人回来？”咽下最后一口面包，院长抬起头看着真姬，真姬一顿，撇开目光，用力嚼着三明治，含糊的应了一声：“恩。”
“谁？”
“妮——矢泽。”咽下时差点呛到，赶忙端过水杯喝了一口。
“矢泽？”院长皱起眉：“以前在医院当护士的矢泽？”
真姬点点头，低下头专心对付另一块牛角面包。其实早已没了胃口，只是面对父亲的目光，总觉得手上得有点什么才能安心。
“她怎么了。”
“发了烧。医院有点远，我就带她回家了。”真姬咬下一小口，一点点咀嚼着。
“退了么。”真姬再次点点头，院长看了她一眼，站起身往门口走去。
“明早就让她走。这种时候，别什么人都带回家。”说完，径直离开了餐厅。待脚步声远去，真姬才松了口气，将吃了一半的面包放回餐盘里。父亲不喜欢妮可，她是知道的，理由也能猜出个七八分。妮可刚来医院当护士时，父亲对她的工作态度和效率还赞赏有加，后来得知她趁着休假时去当地的小剧团跑龙套，对她的态度就变了许多。
“放着正经工作不做，去那种不入流的小剧团，能是什么好姑娘？”这是父亲当时的原话。他本不会干涉员工的私人生活，然而看她与自家女儿日渐熟络起来，便觉得不能坐视不管了。那时真姬中学毕业，尚未进入医学院，闲暇时会去医院看看父亲，跟着学习。偶然看到被病人围着的妮可，便驻足看了一下。平常死气沉沉的病房，那天却意外的热闹，虽然觉得她那副样子略显做作，病人却也是发自内心的开心。之后再来医院时，便会稍微留心一下她，一来二去，就着身份上的便利，与她熟络了起来。
“也没什么不好，又何必管她呢。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真姬这孩子能跟别人交好。”真姬曾听得母亲对父亲这样说过，当时父亲什么都没说，脸上的五官却都拧到了一块，与刚才的表情有几分相似。既然父亲发了话，也不能让妮可久留，过几天送她回家吧，真姬想。
离开餐厅，回到房里时，小小的身影正坐着，茫然看着四周。看到真姬走进门来，妮可看向她，依旧一脸茫然。
“好些了吗？”真姬走到床边坐下，再次确认了下她额头的热度，的确是退了。
“……真姬ちゃん？”仍旧一副没搞清楚状况的样子，又环顾了下四周。
“我房间。”猜到她在疑惑什么，提前说出了回答。妮可转回视线，看着真姬，一言不发。
“干、干嘛啦！”被盯的不自在，真姬转过身去，妮可笑了笑，说道：“谢谢。”
“我、我是医生！当然不能把你丢在那里了。”真姬抱起胳膊：“看样子应该是没问题了。好好休息，我明天早上再来看你情况。”真姬说着打算起身，手臂却被一把拉住，随即对方的额头靠在了自己背上。真姬停住动作，握紧了手。
许久，身后人才低声开口道：“真姬，对不起。”
右手覆上身后人抓着自己手臂的手。
“没关系……”
一如往常早早醒来，身边人还在睡着，气色好了许多。伸手悄悄捻了捻她的发尾，又马上收回了手。离去医院还有一小时，真姬往被子里钻了钻，打算再睡一会，却一直没有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传来女仆敲门的声音，真姬叹口气，低低的应了一声，伸手压住妮可那边的被子下了床，披上外套走向门口。压低声音，接过事先吩咐女仆准备好的双份早餐，轻轻放在桌上，拿过自己那份早餐吃了起来。吃完后换上衣服，临出门时妮可也没醒，真姬不忍心叫醒她，替她拉了拉被子，留了张字条在餐盘边，出门前往医院。
待门关上，妮可才睁开了眼睛。
“……真是的。”一边说着一边坐起身，看着放到床头柜边的早餐，还有她留下的字条。
我去医院了，早餐吃完给女仆就行，有什么事情就找她，不要乱跑，傍晚回来。
真姬
忍不住摇了摇头，将纸条叠好收进口袋。餐盘上的牛奶仍旧温热，滑进胃里时觉得身体都暖和了起来，不由得笑了笑，记起真姬出门前低声哼着曲子。
只不过，等她回来时一定会生气就是了。
傍晚时分，真姬走进房间，看到空荡荡的床铺的一瞬间，她发誓再也不想见到她了。将特地买来的甜点扔到桌上，用力拉铃唤来女仆。
“人呢？”真姬下巴往床那边一抬。年轻女仆怯生生往后一退：“小姐，她下午就走了……”见她如此，真姬赶忙放缓语气。
“对不起，我不是针对你。她去哪儿了？”
女仆摇摇头：“不知道。只是说……”
“什么？”
“不好再打扰小姐您，所以先走了。还说让您不要担心。”
“……是吗。”真姬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我知道了，你去忙吧。”待女仆关上门离开，真姬才脱力一般走到床边，外套也没脱就仰面往床上一摔。随即又坐起身，曲起双腿，抱住，将脸埋进膝盖之间。气到极点，反而平静了下来。她做事总有她的理由，只是从来都不说，或者打马虎眼混过去。六年前突然辞职跟着剧团走也是，现在也是。倒是好好道了歉，然而并没有觉得安慰。
罢了。真姬想。她愿意说就说，不愿意便算了，等了六年，不差这么几天，只是这回，绝不会再主动找她了。
回家之前，妮可去了一趟酒吧，还未营业，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希在里面收拾准备的样子，推门而入。
“来早了呢。”希将椅子摆好，抬起头来说道。
“今天放我一天假可好？”妮可说着，径直走到吧台边，像刚来时那样趴在桌上。
“理由？——嘛不说也行。”希走到门口，将挂在门上的木牌翻了个面，走回吧台后，拿过玻璃杯从妮可眼熟的瓶子里倒了满满一杯给她。
“我说过不喝果汁。”妮可撇撇嘴，顺手接过喝了一口，再一口气全部喝完。“只是有点累，怕出错。”
“身体不舒服？”
“有点。”
“和真姬ちゃん吵架了？”
“才没有！”看友人马上就要炸毛的样子，希笑着伸手拍了拍她的肩。“不闹你了，准假。”
“……谢谢。”妮可说着，从座位上下来，拿着杯子走到后面水槽洗净，又放回原位。“今天就辛苦希了。我明天再来。”希点点头，看着垂着肩膀的友人离开了酒吧。
回到租住的小房间时，妮可才觉得放松了些。当时还嫌小的屋子，现在觉得一个人住倒也正好。床自然没有真姬的大床来的舒适，房东提供的饭食也仅是能下咽的程度，但至少不觉得拘束。怕遇到院长所以提前离开，那样不满略带轻蔑的眼神，无论如何都不想再看到，然而多少也理解了几分。楼上那位只见过一次面，形容枯槁的作家先生上周因病去世，直到被葬仪处的人带走也没人来看他，而房东只惦记着他尚未交清的房租。换作几年前的自己估计还会觉得不平，到了现在，也只不过是稀松平常，发生在这个城镇各处的其中一件小事罢了。
妮可脱下大衣，从水壶里倒了杯水喝下，换了衣服，钻进被子里，坠入无梦的睡眠。
而同一时间的真姬却在床上翻来覆去。晚上许久未联络的希捎了信来，让她明天晚上去酒吧坐坐。也好。真姬想，在家闷着也不是办法，况且的确很久没见过希了。
第二天如约来到希所说的酒吧，客人不多，三三两两。见到真姬进来，吧台后的希冲她招了招手。待真姬走到吧台前坐下，希才打了招呼，转过身去拿酒杯。
“谢谢。”真姬沉着脸，默默接过希调的酒，一饮而尽。
“喝太快会醉的。”希说道，“不开心？”真姬抬眼看了看希，撇过头去。
“没有。”
“还是老样子啊，真姬ちゃん，”希笑笑，“如果你看到她也不生气的话，那咱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希说着，往真姬身后抬了抬下巴。真姬顺着转过身去，正好看到那个身影端着盘子给客人送酒。瞬间瞪大了眼睛，她正好也抬起头来，脸上标准营业式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真姬随即转过头去：
“希！”
“希！”
然而被同时喊了名字的罪魁祸首早已躲到柜子后，留下两人在酒吧里干瞪眼，以及几个莫名其妙的客人。真姬端起酒杯想喝点酒，杯子已经空了，希又不知道躲到哪里去，捏了捏杯子，终于还是看向穿着制服的她，晃了下酒杯：
“劳驾。”随即又背过身去，看着她从身边走过，来到柜子前，问也没问就倒了杯紫红色的液体放到她面前，动作熟练。真姬看了她一眼，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随即瞪起眼睛。
“这不是果汁吗！”
“明天还得去医院，不要喝太多。”
“不要你管！”真姬直起身子，“我有分寸。”
“好了好了。”妮可笑着，依旧是软绵绵的语气，真姬顿时没了脾气，重新端起果汁默默喝着。
——换作以前，她一定会与她呛起来。说不上的感觉，却也没有违和感。还在胡思乱想之际，妮可已经离开吧台去给别的客人端酒，脸上笑靥如花。本已消了的气又上头来，偏过头去看着她。
角落里的男客人似乎话很多的样子，声音隐约传来，真姬皱起眉头竖起了耳朵。
“……以上是吗？”依旧笑的可爱。
“恩。话说回来您可真可爱，总觉得有点眼熟。”男客人向前倾了倾身子。
“谢谢。”点了点头，打算离开。
“等等，现在也没客人，陪我多说几句吧。”男客人说着，就要伸出手去，还未碰到，妮可的手臂就被另一只手给握住。
“抱歉，她没空。”真姬仰起脸，一字一句面无表情的说着，直接拉走妮可，带出门外。
“等、等等！真姬ちゃん！”妮可一阵踉跄，转头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吧台的希，想要求救，却见她笑容满面的冲她挥了挥手。来不及考虑，已经被真姬强硬的拉出了几条街区。
“真姬ちゃん！等等！”尽力无视街上人奇怪的目光，在她身后小声说着，然而眼前的人只顾往前走，没有回复。直到走出老远，真姬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赶忙放开了她的手。
“真是的，突然做什么呀。”妮可终于松了口气，看着眼前别过脸真姬红透了的脸。
“我，我只是……替你解围！”憋了许久，蹦出这样一句话。
“噗嗤——”
“笑什么啦！”脸红的更加厉害，怕她再这样下去会烧着了，妮可咳嗽了两声，收起笑意。
“谢谢。”
“……真是的。”再次转过脸，抱起手臂，右手手指有意无意的卷着发尾。仍旧没变呢，这个小习惯。妮可想道。
“我说……”真姬忽然转过脸来，看着妮可。
“医院现在缺人手，如果你不想做服务员了……回来这里也不是不可以。”
“……嗯？”妮可眨了眨眼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不对，”想到刚才的画面，真姬又加重了语气：“回来医院工作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