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色堇日的阳光斜斜照进小房间里时,显得比整个春天的阳光都要温暖,绘里揉了揉额头,张开五指在空气中划了几下,能明显看到漂浮在空气中的细小金色颗粒。
“三色堇日到了啊。”
这代表自己已经在这座瞭望塔中过了两个月,虽然塔里到处飞来飞去的妖精偶尔会把她的零件拿走又偷偷地还回来,造成不小的困扰;虽然鼻间总是萦绕着炼金药剂的味儿,不是熟悉的金属和机油的味道;虽然还不太习惯泰坦城的口音。但是绘里不得不承认,在这里过的两个月,是前所未有的舒适和安宁。
她大概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康德拉的生活是相当紧绷的,每一个人仿佛都成为了康德拉这座城市运转的齿轮,每天都在滚动着。而瞭望塔内虽然充斥着炼金师独有的傲慢氛围,但那些人都相当睿智且博学,那种书籍能给人的、独有的宁静平和感是其它东西无可比拟的。
绘里将金发绑了起来,整理好衬衣再扣上皮制马甲的扣子,确认工具包和徽章都还在身上,深深呼吸几次再出走小隔间。红发的炼金师就在外面的栽培室,弯下腰去看一株塔莫干草的情况,然后将烧瓶里的液体缓缓补充进机器里,她做这些事时相当认真,专注到了连绘里出来都没注意到的地步。
“今天是三色堇日。”
真姬恍然回头看着她,面对绘里的笑容,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她的意思是什么,机械技师低头笑了笑,为自己突兀的发言做注脚,“明天就是夏天了,以前这个时候康德拉都会有盛大的祭典,我记得梅尔兹的信徒,也会庆祝三色堇日不是吗?”
代表着智慧的梅尔兹象征色是金色,因此虽然三色堇日本身和梅尔兹没有任何关系,他的信徒还是因为弥漫在这特殊日子的金色主题而庆祝着。
“你想要去祭典吗?那在泰坦城的东区。”
“确切地说,是想要邀请你一起去。”
真姬有些手足无措,她眼神飘动一下,踌躇着说道:“这些塔莫干草快要长成了……”
“那也不差这几个小时,不是吗?”绘里浅笑着拨掉她肩头沾到的细小叶片,“或许你没注意到,但是你已经有将近十天没有下去过了,我有充分的理由认为,这和你最近精神恍惚有关系。”
“精神恍惚?”炼金师条件反射地要去反驳,却无从反驳起。
正如绘里所说,她最近的精神状况不太好,那是一种无从寻找根源的心烦意乱。在这种状况出现的第一时间,她本人就觉察到,却想不到方法来改善,只能强迫自己专注在典籍和植物之中,但这些做法无法消除掉那份烦躁。
不,如果一定要说根源的话,是有的。
——那个仿佛身处巴雷特的黑暗国度中的梦境。
虽然被称为黑暗国度,但那里却是个阳光灿烂、遍地黄金、任何人都可以在其中狂欢的地方。在那天与绘里之间发生的关于巴雷特的交谈后,夜晚都会沉浸在奇怪的梦境之中。梦境中的自己无疑是开心的,而且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人的陪伴……
“你又走神了。”机械技师如实指出这一点,接着她吸了吸鼻子,“我真的觉得你该出去走走,你快被这塔里的炼金药剂味儿给腌渍了。”
属于炼金师的庆祝方式,当然和机械技师们不一样。整个祭典都充斥着炼金术的效果,即使是普通的魔术表演,也变得光怪陆离。绘里不清楚真姬在瞭望塔的地位如何,但是当她们来到祭典上时,真姬立即被巡逻卫兵认出,随后两人得到了在高台上的位置,能以最佳的视角来观看祭典。
“——你从来没来过吗?”
面对绘里惊讶的询问,真姬只是轻轻点头,薄唇紧抿着,过了很久才语气生硬地说道:“这些华丽的东西对研究毫无帮助。”在祭典的喧哗之中,她没有听到身旁机械技师憋笑的声音。
绘里忽然觉得身边坐着的人在某些方面比自己还要年幼,她甚至开始怀疑炼金师是否在十七岁时就被盗王拨快了时间,才会在二十六岁的时候还说出一些不符合年龄的话语,尤其是在真姬是身为炼金师的情况下,一般而言,炼金师要远比同龄人来得老成。
比如此时,对方肩膀僵硬,保持着一个抗拒再交谈的姿势,但双眼却关注着台上表演的情形。
现在台上正在上演的是一场华丽的舞台剧,以盟会的第一任会长,身为梅尔兹虔信徒、有着“奇迹之手”之称的大卫·布鲁伦故事为原型。绘里向后放松地靠在柔软的椅子上,看着那个青年高声歌唱着梅尔兹的奇迹,双手不断创造出物品,一阵又一阵的银色烟雾萦绕在他四周,而青年也不断变换着容貌。
这是关于布鲁伦的传说之一,那就是他的真实面孔从来都无人知晓,每次出现都是一副不同的脸孔。
“巴雷特的真实长相也没人知道呢。”绘里还惦记着那本书的内容,里面虽然记载了一些荒诞不经的传说,但也有些有趣的故事,“其实还挺符合‘巴雷特’在莫拉语里的意思的。”
莫拉语是莫格尔人使用的语言,在一定程度上是有着魔力的,每个单词都含义深刻,也有不少炼金师以莫拉语来为自己的作品命名。巴雷特是那位曾经宰治大陆的魔法师为自己取的名字,这个单词同时代表着太阳与月亮,含义暧昧模糊。卡塔斯托菲分析了这一点,并声称这是因为巴雷特在出生时被视为不祥者,却又有着仿佛被神选般的强大能力,所以才取了这样一个摇摆不定的名字。
真姬为这低语稍微皱了下眉,那种在梦境中沐浴于温暖阳光、坠入深蓝海洋的感觉又涌现上来,她甚至觉得有人就站在前面不远的高台下方,靠在栏杆上看着自己,但是仔细看去,那里除了正在等待上场的小丑之外什么都没有。
“我的爱人,原来我们早已相识……”台上漂亮优雅的女演员也随着高歌起来,她是布鲁伦的恋人,两人之间的浪漫故事也流传了很久。
一队身着红衣的卫兵走进视线,如果不是他们的颜色在以朴素颜色为主的装扮中很显眼的话,专心看着舞台剧的两人未必会注意到。绘里奇怪地看着那群人,碰了碰真姬的手臂,“泰坦城不是处于盟会的统治之下吗?这群人看起来并不是瞭望塔的卫兵啊。”
炼金师面露厌恶之色,“那不过是,在最底层仰望着天才们,靠着捡他们落下残渣过活的老鼠罢了。”
真姬很少用这样激烈的言辞去形容别的人,在绘里发出进一步的疑问之前,她就继续简短地解释了一下:“那是被称为均衡派的存在,近几年才兴起的,是城中非炼金师居民的联盟,他们没有什么权力,但是却组成了自己的武装,并声称仅仅是为了从炼金师诡谲的手段中保护自己。”
“瞭望塔能容许这样的存在吗?”
真姬咬了咬嘴唇,缓缓说道:“帕苏朗会长似乎默认了。”
看起来炼金师跟这群人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绘里扬了扬眉毛,决定不再追问下去,只是心里对这一群人的印象又下降了。从这两个月的相处来看,真姬的成长轨迹十分简单——她出身自炼金师家庭,从小就被严格地教养长大,对外界的事物并不怎么感兴趣,常常可以一两个月都不出瞭望塔。能跟这样的人发生冲突,一定需要极其大的捣乱实力。
“埃伦娜真是美丽坚强的女性,她只不过是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和布鲁伦的未来,就能这样子等待他二十年。”绘里忽然聊起了台上的剧情,试图转移对方的注意力,毕竟此行的用意是让炼金师好好放松。
“嗯。”真姬还是心不在焉地回应着,她始终看着红衣卫兵的方向。
绘里在心里叹着气,握住了炼金师垂在身侧的手,在对方投来疑惑神色时轻轻一笑,“今天我们是为了三色堇日的祭典出来的哦。”
真姬勉强点了点头。
又是相当孩子气的一点,机械技师再次偷偷发笑。
事后绘里回想起这一天的经历,不得不感慨世界上的事情是很奇妙的,越是不希望发生的事情越是会发生。
那之后没过多久,就在布鲁伦跪下对恋人求婚时,真姬终于将目光放回了舞台上,绘里反而觉得别扭起来,她不愿意打断此时真姬的专注,以免对方又去注意那群该死的卫兵,但是被盖在炼金师衣袍之下、两人交握着的手让她坐立难安。绘里觉得自己手心一定是出汗了,因为有感觉到对方手指回扣住自己的力量,要是此时抽开手,会显得突兀,但是要是汗水被她发现,一定也是同样的尴尬。
就在这时候,突如其来的变故拯救了绘里尴尬的境地,但是同时也让她陷入巨大的麻烦之中。
那队像是在寻找着什么的红衣卫兵看向了她们的方向,并且立马直直地推开喧嚷的人群,朝着她们走过来。绘里心头一凛,暗暗向米迪尔祈祷着不是自己惹上了麻烦,理论上来说这个可能性并不大,因为自己不过才来这个城市两个月,也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但是那群卫兵越接近她们,心头的不安就越大。
绘里忽然站了起来,她还牵着真姬的手,后者一惊,也跟着绘里的目光找到了她不安的来源。
“你认为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吗?”
“……不知道。”
喉咙干涩起来,绘里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她之后庆幸了很久的决定——拉着炼金师迅速地离开这里,“我们必须离开!”她是相信直觉的人,而直觉告诉她,不能跟那群卫兵碰上。
就在她们挤开观众奔向连接高台与平地的台阶的一刹那,那队卫兵也跟着急躁起来,更加用力地推开周围的人,大声地叫着。周围都是交谈声,绘里不太能从那些口音浓厚的话语中听出意思来,但是其中包含着的恶意与怒火已经传达到了。
身后是金属的板甲鞋子与地面碰撞的声音,在喧嚣的人群中依然能传入耳中,绘里觉得心快要跳出胸口,她从未如此紧张过,只是一味地紧紧攥住与自己交握的手,往瞭望塔的方向跑去。
“他们在追我们!”在两人冲出祭典的举行区域后,身后气喘吁吁的炼金师急促地说道。其实不用她说绘里也知道这一事实,因为追杀的脚步声没有断过。
“你有办法打发他们吗?”绘里不抱希望地问道,她知道真姬对植物炼金的研究更偏向医疗,没有战斗力也在情理之中。
果然,炼金师一边喘着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去瞭望塔附近吧,如果撞上瞭望塔的卫兵,就能解决了。”
如果只有自己的话,能轻而易举地甩掉身后的人,毕竟绘里出身自康德拉的下层阶级,骗子和小偷的把戏对她而言并不陌生,但是被牵着的炼金师显然无法完成翻墙等一系列动作,因为光是跑到这里,就让她体力快到极限。
绘里皱了皱眉,她不清楚卫兵的目标是不是自己,无法大胆做出一个人引开卫兵这种事。原本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忽然松懈了一下,绘里猛地用力,及时地挽救了炼金师摔倒的命运,而真姬已经连道谢的余地都没有了,光是维持这样的速度就能耗掉她所有的体力。
她焦急地看着四周,试图寻找可以藏起来的地方,东区是居民区,偶尔也有一些小旅馆落在其中。
瞥见不远处的旅馆木制招牌,绘里深深吸了口气,忽然拉了一把身后的人,让她不得不跟自己一起加速,然后伴随着后方忽然拔高的呼吸频率,快速地拐过了拐角,冲进有着旅馆后门的小巷子,粗鲁地撞开通向厨房的门。
机械技师反手锁上门,而得到一点喘息空间的真姬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气,紧锁着眉头,“你……”
“我知道不能指望这个锁挡住那群人,米迪尔在上,让这家旅馆的构造符合常理吧,”绘里已经取下了腰间的扳手,快速地摸到后面墙上的木板,手法熟练地将它拆解下来,在炼金师目瞪口呆之中,打开了藏在木板之后的铁门,拉着她躲了进去。
一般而言旅馆和商店这些常常人来人往的地方都会存在着这样的构造,那是整间店内所有机械装置的控制中心,一旦那些机械出了什么问题,就能通过安装在这里的康德拉科技核心来紧急冻结。
砰砰砰的敲门声从外面传来,真姬觉得喉咙里已经泛起了血沫,趁着卫兵还没闯进来的时间继续大口地呼吸着,她知道一旦有人闯入,自己就必须控制呼吸的声音。因为透支体力的奔跑而疲累的身体往后倒去,靠在了冰冷的机械构造上,她大概知道自己手撑住的是一根管子,却没有闲心去顾它会不会被自己折断,只是将重量交托在那里。
耳边骤然传来巨大的声响,两人知道那是旅馆的后门被暴力拆掉的声音,随后就是凌乱的脚步声,外面的空间充满了人。
真姬只觉得腰间忽然一紧,同时有温热的手掌捂住了自己的嘴,耳侧则是贴近的声音,“别靠在那里。”腰间环抱住的力量在把自己往反方向拉,她已经没时间犹豫,顺着那股力量往前靠去,几乎是整个人都贴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叫骂声不断地从外面传来,但这对现在的她们来说或许不重要。
这个空间是为了安装康德拉科技核心控制器,不是为了躲人,所以相当狭小,如果她们再稍微高大一些说不定就挤不进来了。在这仅仅只能容纳下两人的空间内,一点点细小的声响都会被无限制地放大。
她们从未这样贴近过,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心脏的搏动。
旅馆的老板被这响动引来,看清情形后立即暴躁地大骂着闯入者,从他的言辞中,绘里大概能猜出他是一名炼金师。他大声地威胁着均衡派的卫兵,并且拿出了羊皮纸声称再不滚就要诅咒他们。
“你们这群渣滓!我才不管什么和平的重要,明天!明天之内你们不过来修好这里的一切,我就让你们通通淹死在盐湖里!开战?你以为我们会怕你们这群臭虫吗?你听说过人怕蝼蚁吗?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蛋!”
之后老板和他们对骂了什么,绘里都没有在意了,因为靠在自己身上的人,反过来抱住了她。
一开始把对方拉过来仅仅是因为注意到她压着的管子正连接康德拉科技核心,而且从结构来说相当脆弱,而自己背靠着的是装着运转溶液的厚厚外壳,再多加一点重量也没关系。但是现在,正如刚才自己主动牵住的手一样,难以应付这一情形的变成了绘里本人。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在其他人离开后走出来的,甚至不记得是怎么回到瞭望塔的,当然,之后真姬跟她说了些什么也都充耳不闻,那一天她的心跳一直维持在一个很高的频率上,直到夜幕降临,瞭望塔柔和的光线洒在周围,她才有了一些真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