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白神相馬

夕陽斜照，相馬已站在山丘等待著翼。

遠遠的，相馬便看到熟悉的身影朝著自己走來，一手持長劍拖地，銀亮的劍刃映照著斜陽射出橘紅色的光芒，

畫過地面的沙沙聲讓寂靜的四周變得有些毛骨悚然。相馬按捺下滿心的怪異不安，搶先一步跑上前去關心翼。

「翼學長，你去哪裡了？大家都很擔心你啊！」

翼揚起慣有的邪笑說：「大神相馬…不，白神相馬，你該換個稱呼叫我哥哥才對。」

剎那間，相馬像是頭被重重敲了一記般，腦袋一片空白。他不敢置信地呆望著翼，口中喃喃：

「哥哥...？你是我哥哥？你是我失蹤多年的親哥哥白神翼？」

翼緩緩走近，近距離俯看凝視相馬的雙眼，冷冷地笑說：

「呵，你忘得一乾二淨啊？！看來我在地獄的時候，你被大神和樹照顧得不錯，白神相馬，我親愛的弟弟。」

相馬眼中映照出的紅色眼眸透露出混雜譏諷與自嘲的複雜神情，眼前那高出一個頭的熟悉瘦高身影，

令相馬兒時那些被凌虐的恐怖回憶忽地湧上心頭，忍不住顫抖。

哥哥…？

是小時候總是保護著自己不受傷害的哥哥嗎…？

那個名為「父親」的人，只要喝了酒回家就對自己拳打腳踢，幼小瘦弱的自己怎麼逃也逃不了，只能絕望地縮在角落哭泣。

然而，在這無助的時刻總會有個同樣瘦弱卻高出自己一些的身影衝過來擋在身前，任憑父親怎麼踹怎麼打都悶不吭聲，堅持用身體緊緊護住自己，

直到父親打夠了離開了，他才終於轉過身，安撫不斷哭泣軟弱的自己。那一雙溫柔澄澈的雙眼始終刻印在自己的腦海，不曾忘記。

「不可能...不可能！即使你的長相和我哥哥有點像，我哥哥...我哥哥的個性跟你完全不同！

而且我記得很清楚，他的眼睛是茶褐色，跟你鮮紅的眼睛一點也不像！翼學長，快告訴我，為什麼你會知道我哥哥的事，是不是你遇見他了？」

「愚蠢的弟弟，既然你記得我當年的瞳色，那你應該也記得這個吧！」說完，翼伸手撥開額上的頭髮，露出一道形狀可怖的陳年傷疤。

「這是...！！！」那一晚的畫面頓時躍入腦海，相馬的眼眶瞬間湧出淚水。

「如果那一夜不是爸瘋狂地想取你性命，我也不會殺了他。」翼無所謂地放下瀏海，淡淡地說。

「哥！你真的是我哥！！」相馬激動地抓住翼的手臂。

「為什麼你的眼睛顏色會變得不一樣？為什麼你出獄了卻不聯絡我？為什麼這幾年你明明在我身邊卻不認我？」

「眼睛的瞳色你以後自然會明白，至於為什麼不與你相認──哼，殺父的罪孽沒必要連你也一起背負吧？

你這麼弱小、什麼都不懂，一點黑暗就能讓你崩潰。所以，我要你活在光明的世界，像個天真的呆子也無所謂，活著就好。但是─—」

翼的眼神突然轉如刀般銳利。

「我發現我錯了，這世界的本質就是殘忍醜陋的！面對以凌虐子女為樂的男人，我竟然得低頭討好、小心翼翼地順從叫他一聲爸；

刺死那毫無良心可言的禽獸，竟然還需要為殺父的原罪擔負一生無法擺脫的罪惡。落入世界的黑暗，情義羈絆僅限於你擁有力量與權力時，

當你只是個弱者，你永遠只有受人擺佈踐踏的份。表面上對你推崇倍至，背後卻毫不猶豫地捅你一刀，這種事我太清楚。而你─—」

翼燃燒著火紅瞪視著相馬驚惶的雙眼。

「我放棄一切未來守護的親弟弟，竟然把我忘得一乾二淨！整天跟在他心愛的人身後，自顧自地過著逍遙自在的生活！

白神相馬，你可知道你每一分每一秒的幸福都是我用痛苦換來的？！」

相馬被翼的眼神逼視地後退半步，隱藏內心多年的愧疚與罪惡如打翻杯水般傾倒一地，失去抑制地不斷湧現，他突然覺得自己難以呼吸。

原來當自己與和樹哥哥聊天談心時，當姬子在自己身旁感覺到快樂時，當站上講台受到眾人的表揚時...，

每一分每一秒感到幸福的時刻，翼哥哥都在獨自一人承受著自己無法想像的苦痛，而這一切源頭，都是為了要保護軟弱無能的自己！

相馬登時頹然跪倒在翼的面前，頭用力地往地上不住磕去。

「對不起，翼哥哥，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額頭頓時併出血花，與細碎悲鳴融入青草泥濘，形成一片血泥難分的混濁。

翼蹲下身，伸手抬起相馬的下巴，凝視著相馬的眼睛。

「相馬，你可知道爸為何會變成如此殘暴的禽獸？」

相馬沒有回應，只是孱弱地回望，眼神茫然，翼不禁冷然一笑。

「爸雖然原本就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但剛和媽結婚時還有個做了十幾年的穩定工作，生了你之後更賣命工作，獲得老闆的賞識而升遷，

死老爸當時可得意的呢！但是，錢哪可能憑空而來？這些髒錢根本是從每天應酬的酒精換來。

媽受不了總是醉醺醺晚回家的爸而天天和爸吵架、摔東西。只要一吵架，我就拉著你躲進房間的棉被裡，一直等到外頭沒聲音了，

我才出去看看爸媽有沒有受傷，和媽一起收拾殘局。

剛開始爸雖然晚回家但起碼還會回來，但沒多久就索性不回家，晚上不知道住在哪個女人那，連拿回家的錢也越來越少，

生活費都靠媽辛辛苦苦給人站櫃檯來勉強維持。媽出去工作沒錢買吃的時，我就帶著你到附近任何一家麵店便當店去賒帳，

一家不行就換下一家，還輪了好幾輪。誰都知道我們根本還不起，看盡所謂好心大人的臉色。這是個虛偽的世界，

原本親切的叔叔阿姨到後來看到我們臉就垮下來，表面上笑笑地說『有什麼需要隨時都可以來，需要什麼幫助儘管說』，

私底下卻抱怨『吃免錢的來了，沒人管的髒兮兮小孩，不要跟他們太靠近』。他們以為我跟你一樣只是個孩子就什麼都不懂，

但很不幸的我全聽得一清二楚──清楚到想忘也忘不了。人心本善？哼，那只是維持和平的表面工夫，真實的人性根本既自私又殘忍。

原本以為這樣就算了，就當沒這垃圾老爸日子照樣過得去。沒想到這垃圾還真強，喝酒養女人搞到手頭沒錢，還有腦筋動到公司上，

開始盜賣公司機密資料給對手，讓公司賠了幾百萬。被發現後，這傢伙又是下跪又是抱大腿地哭著求上司留情，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然而對方只是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呸了一聲說『社會的人渣』就走。爸的尊嚴被狠狠踩踏在地，從此自甘墮落。

當然，那女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吸乾了爸的血就不知道跑去哪享福去了，而這垃圾，沒地方去當然又回來找我們。

只不過跟離開時不同的是，這傢伙變成了一個真正的敗類，借錢逃債之外偶爾做做臨工，有了錢就買酒，買了酒就打媽打你打我。

媽受不了這樣的生活，跟著個有錢有勢的男人丟下我們跑了，剩下我和你──逃不了的兩個弱者、兩個孤兒。」

翼揚起了眉低頭看著一臉頹廢失了魂般的相馬，嘴角掠起不屑。

「哼，這垃圾以為我永遠會是那個無法還手的小孩嗎？他錯了，每一次的痛都提醒著我那個曾經抱過我、用心為家付出的男人早已進了墳墓，

每一次的痛都讓我在心裡狠狠地告訴自己『總有一天你會老、我會長大，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但是沒想到啊，相馬，你讓這一天提早發生了。要不是看到只會哭的你被這垃圾抓著腦袋丟向牆壁，我大概還打算再忍個五年再動手吧，哈哈哈。」

翼不禁歇斯底里地大笑，雙眼的瞳色愈發腥紅。

「我其實只是想要阻止他而已，沒想到一刀刺下去後，爸那身上染紅鮮血眼神發狂的模樣，讓我害怕地又猛刺了他好幾刀直到他完全不動才停下來。

呵…其實他那時早活不成了啊！那時候我才發現，原來我也能幹出這麼喪心病狂的事…原來，殺人這麼容易…。」

翼勾起嘴角，平淡的語氣像是在訴說一件與自己不相關的事情，讓人感到背脊發涼與一股深切的悲哀。

「相馬，我問你──」翼抬起頭，一轉之前的語氣輕挑地問。

「你可知道媽後來是跟誰跑了？」

「誰…？」相馬臉色蒼白虛弱地問。

「姬宮羽，也就是你寶貝姬子的好姊妹──姬宮千歌音的父親！」

相馬頓時睜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言語。

翼看著相馬的反應，忍不住冷笑自嘲著。

「哼，也該佩服我們的媽，不知哪來的本事可以攀上大老闆，瞬間麻雀變鳳凰。媽臨走前還要我記得她只是離開我們一段時間，

努力賺夠錢就把我們接走，要不是我恰巧撞見他們恩愛的從旅館出來，我還想著一直沒回來的媽是早死了還是根本就被賣到不知名的地方去。

老天對我也真是好，出來沒多久就撞見這一幕。人家口中所謂天真的孩子竟然會親手砍死自己的老爸，根本就是喪盡天良吧？

呵，既然都要下地獄了，我就來好好盡盡孝道，替那死老爸出氣。沒想到當我拿起蝴蝶刀往姬宮羽的後背刺去時，

那女人竟然剛好轉過頭看到我，然後衝到姬宮羽的身前擋下了這一刀。…沒想到隔了這麼多年她竟然一眼就認出我，

一邊喘氣一邊喊著『小翼我終於見到你了』...。」

翼露出夾帶著痛苦與嘲諷的扭曲表情，神情像是來到了另一個時空。

「哥...那媽、媽還活著嗎？」

「哼，是活是死沒差了吧？！」翼眼神斜睨瞥向一旁，默默咬牙。

「她可以為了活命拋下我們，卻能夠為了外面的男人衝去死，我心中已經再沒有這個媽。如果再讓我見到她──」

紅色的眼瞳閃耀著憤怒的火焰，灼灼地望向淚流不止的相馬。

「我怕我會控制不住殺了她！」

「相馬，我問你，你是不是覺得你很對不起我？將我一個人留在地獄深淵，自己過著快樂的生活，

你是不是為了你這些年來感覺到的美好幸福感到愧疚？」

相馬被翼的眼光逼視著不敢抬頭，羞愧自責重重地壓在這一直以來追尋著姬子身影、想望著自身愛情的青年身上。

「翼哥哥，是我對不起你…」

相馬眼神低垂，內心滿是疼痛，自責自己對於一切的天真無知，自責自己對於翼的痛苦與悲慘無能為力。

「那麼，你願意為這一切贖罪嗎？」翼的眼神出了火，有種莫名的興奮在躍動著。

「我願意！我會盡力去彌補這一切，只要翼哥哥的心能夠平息。」聽到有彌補的可能，相馬立刻睜起炯炯有神的大眼真誠地說。

翼揚起嘴角微笑，緩緩舉起右手臂，露出手腕上的深長血痕。

「這是我這輩子唯一愛過的女人──姬宮千歌音──也就是姬宮羽的女兒，留給我的禮物。她爸帶走了我們的母親，

她則是帶給我希望又毫不在乎地將我踐踏在腳下。接下來你會明白，姬宮千歌音也會帶走你深深愛戀的來栖川姬子，

不只她的心，還有她的性命。來栖川姬子將因姬宮千歌音而死，來挽救這荒謬可笑的世界。」

「翼哥哥，你說姬宮千歌音會取走姬子的性命是什麼意思？」聽到姬子的性命可能有危險，相馬立刻緊張地問。

看到相馬著急的模樣，翼罕見地露出柔和的神采。

他伸手輕拍相馬的頭然後毅然舉起左手的長劍，臉上悲憤哀淒的笑一閃而過，不答沈聲道：

「我要你──」

只見翼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反手將長劍直直貫穿自己的腹部，再猛然拉出！

鮮紅的血瞬間噴灑而出，黏稠的腥味頓時瀰漫了周遭空氣，濺濕了相馬胸口，將身邊的一切染紅。

「哥！！！！！！！」

相馬驚恐地看著翼隨汩汩流出的鮮血頹然倒下，想也不想地衝上前去將翼抱住，失聲大喊。

眼前這一幕與那一夜父親在自己面前被刺死的影像重疊，他不禁用盡全身氣力地哀嚎直至聲嘶力竭。

他以為他已經長大不再弱小，他以為他已經擁有了保護人的力量，卻依舊只能無助地看著重要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

完全──

無。能。為。力。

「…相馬，我的弟弟...我要你用這把劍…吸了我的血的劍...殺了，姬宮千歌音...替我看到這個世界毀滅...。」

血，不斷從翼的口中湧出。

翼勉力抬起染成鮮紅色的手，撫上相馬的臉。

血、泥土與淚在相馬的臉上交雜而變得更加混濁濕滑。

「...你的命不再是你的，你必須要為我、為爸而殺、而活，這是你該償還的...我的血劍將與你同行，懺滅這醜陋的世界...。等一切了結──」

翼微微一笑。

「我和爸會在另一個世界等著你…」

「啊啊啊啊啊！！！！！！！」

相馬緊抱著翼漸漸失去靈魂的身軀大聲哭喊，淒厲的聲音在空氣中不斷迴盪。

鮮血，在翼純白的袍子上畫出一朵朵瑰麗的紅花，沾染了相馬全身，也沾染了他原本純真的心靈。

登登登，所以答案揭曉──是相馬～～（鼓掌歡呼）

請skll1、wind519接受樓主用小畫家所繪不成敬意的小禮物！！(應該還看得出是畫什麼吧？^^b) 553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