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水南 于 2016-3-15 22:06 编辑
第九周目
最近,有个人让我十分在意。
上完二三两节连课,我倚靠着窗框,从五楼国文组办公室俯瞰下去。马克杯里的热咖啡蒸腾起白烟,冲淡了点梅雨季节的潮气…
唉,我讨厌雨天。
边这么想着,我将视线投向校门外的那株种了起码有几十年的樱花树,不出所料,又看到了那个人的身影。
那是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回想一个月以来,他天天都在那。
今天早晨上班时我并没有在校门外见到他,他来的时间很随机,通常是十点多到十一点多——但也有例外,有几次我带早自习来校比较早,骑车到路口却看到他已经在了——默默蹲在树下的花坛上(有时是盘腿坐着),什么也不做,一待就是一整天。
大概。至少到我下班回家前每次望出去都能看见他,确切是不是一直在那里,我就不知道了。
非常奇怪的一个人,每天穿得都是同样一套衣服,黑色连帽衫加深蓝丹宁布牛仔裤,衣服很大,挽起来的帽子罩住他的脑袋,再加之此人一直低着头,所以连他是什么样貌什么表情,都看不清。
近乎没人会去和他打招呼,起初我还以为自己见到幽灵了,拉住同是国文组的同事问:“你能看到那边有个人吗?”,对方耸耸肩说,‘看得到啊’,脸上浮现出厌恶的神情,‘估计是流浪汉,真碍眼,下次叫门卫去赶走吧’,一边这么嘟囔着,边转着书本走远了。
他不是幽灵。但正如同事所说,即使隔着这么远,我也感觉他整个人泛着一种不祥的气息,这应该就是没人想去搭理他的原因。
我也没有,一个月以来我从未和这人说过话。
笃笃笃。
在我一个人发愣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请进。”,我回应道。
心思神游的时候我经常会感觉不到外界的声音,被敲门干扰后,室外各种嘈杂的声响:走廊上奔跑的脚步声、学生吵闹尖叫——才像潮水一般涌入我的耳蜗。门被推开了,三年B组两个捧着试卷的女学生小心翼翼地探进头,见到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脸上的拘谨立马转换成了笑脸。
我懂的,国文办公室有个年长的男老师,整天一副别人都欠他八百万的样子,他在办公室的时候没人能轻松起来。
“晓美老师,关于刚才讲解的试卷我们有点问题想请教。”
“好的,有哪里不懂吗?”
杯子里的咖啡还剩下许多,一口气怕是没法喝完,于是我索性回到办公桌后直接放下了杯子,接过学生的试卷回应她们的问题。
中午吃完饭后便要准备下午的课,周五是我一周中最忙碌的时候,下午排满了课程,放学后还有个会议……
“‘汉皇重色思倾国’,是说汉皇爱好美色,想得到绝代佳人,做皇帝统治天下多年,却一直找不到最理想的美人。 ‘倾国’一词,本意是指能够使全国人都为之倾倒的美色,而在这里也暗喻‘国家倾覆’……”
一面给她们讲解,我考虑午休时候要不要抽出点时间去看一下阳一。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从半小时前便开始下,我身边的几个老师都不满地窃窃私语:‘如果早点下班的话就不用淋雨啦,我都没带伞诶。’,‘叫你男朋友来接啊?’,‘他懒得很,才不愿意出来呢。’‘我也没带伞,啊啊烦死了。’教导主任对此不为所动,依旧在台上滔滔不绝,其实台下压根就没几个人在听他说话。道理大家都懂,但学生真的能不能在高考中取得好成绩还是得看他们个人,就算我们老师做的再多,内因没有看清,光抓外因有什么用呢。
“晓美老师……你还有没有多余的伞哇?”,坐我身边的吉田老师满脸苦恼地问我,“抱歉,我也只带了自己的那把。”,我回答他,我确实只有一把伞。他听后放弃了似得砰一下把脑袋砸在桌上,‘好烦…我没带伞啊……真想上去揍一顿那个老不死的……’
当然,是用教导主任听不到的音量。
‘不然就去对面超市买个一次性雨衣吧。’,我拍拍他的肩。——嗡嗡——,刚说完这句话,我便感觉到放在腿上的皮包一阵震动,平时我都习惯将手机放在包的里侧,开会的话,既不会打扰他人,又不想漏接消息,我就会将手机调成震动模式放在最外侧。
我拿出手机,上面显示是佐介的消息,大意是晚上有饭局不回来吃,可能要陪客户到很晚,累的话就先睡不用管他了。
‘也好,我这边这个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发送。
佐介好像是在车上,还挺闲的,我俩就有一条没一条地发着LINE,聊到阳一才四岁我俩就都忙成这样,不晓得以后该怎么办。
是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叹了口气,因为我很不喜欢佐介的母亲,所以即使自己累一点也不愿意将孩子交给他们带。
等到散会已经是六点半,天都快黑下来了,假如在冬天的话应该更凄惨吧。我回到办公室收拾好东西便急匆匆地赶去学校附属的幼儿园,别的小朋友早就都回家了,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幼儿园的老师和两三个小孩,阳一就是其中一个,我赶到的时候他没有和别的小朋友一起玩,而是在一旁独自搭着积木,每当看到这种情景我都怀疑他是遗传了我的内向性格,我和佐介又都很忙,担心长期如此会不会对他的成长不利。
“晓美老师您来了啊。”,都是同个学校的人,幼儿园的老师也都认识在高中教三年级的我,一见面就打起招呼,“阳一,你妈妈来了哦。”,她朝在搭积木的阳一喊道,才四岁的阳一像是早就习惯了总是姗姗来迟母亲,慢悠悠地抬起头,比起我,他似乎更关心没有搭完的积木。
不过他还是丢下积木,起身背上小书包向我小跑过来。在他心目中妈妈毕竟是比积木高一些的,我松了口气,随即又反感自己的卑劣。
“麻烦您了,每次都要带孩子到那么晚。”
“哪里,晓美老师才是,高三班带起来很辛苦吧。”
“是啊…有点。”
我无奈地笑笑,“阳一,快跟老师说再见。”,我说。
他听话地用稚气的声音重复了我的话:“老师再见~”
雨势没有减小的意思,从幼儿园出来后,我考虑起晚饭,冰箱里还有前两天买的一些蔬菜,佐介的表哥昨天拿来了新鲜沙丁鱼,海鲜还是赶快吃掉的好,冰冻过味道就不太好了。
我将伞尽量往阳一的方向偏斜,结果没注意脚下,一下子踩进一处水坑里,鞋子立刻湿了大半。
……倒霉。我暗自叹气,还得骑车回去,一路都得湿哒哒的,光是想想就头痛,所以我才不喜欢雨天……
学校内部的停车场很小,而且位置偏僻,明明学校扩建了好几回,相应的配套设施却跟不上,因此平日我还是习惯把车停在校外。车啊……
现在口中说的‘车’就只是指自行车,假如有私家车就好了,雨天就会轻松点,但停车又是个问题……
“妈妈。”,我正没头没尾地想事情,身旁的阳一拉了拉我的手,“妈妈,你看,那边有个怪人。”
“嗯?”
我顺着他小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那个我最近时不时都会在意一下的人——忙起来我就忽略了的家伙。他还是蹲在花坛上,没有打伞,也没有披雨衣,全身早已被淋透了。不晓得是放弃还是怎么,他对如注的雨势毫不在意,马路对面有些没带雨具的行人被大雨淋得纷纷抱头鼠窜,他过于淡然的样子看起来莫名诡异。
“走吧,阳一。”
我想说他是个疯子,但开口前意识到给阳一灌输这样评价陌生人的概念不好,于是我没有这么说,只是拉走了他。
我带着阳一走向停车场,虽然不想让儿子接触流浪汉,但一路上自己却反而在意起他,他似乎只有那么一套衣裳(我没见他换过),今天淋得透湿明天该怎么办呢。而且就算是个神经病,每天蹲在那边想必也是对什么东西有着强烈执念吧……我想起以前在医院时候也同样一整日无人在意的自己,这么一想,竟然有些同情起他。
我停下脚步。
要去看一下吗?
1.是。
2.否。
→是。
……结果还是输给了自己的多管闲事。
“阳一,我们去看看那个叔叔好吗?”
“好——”
我俩转身,向树下的他走去。
……因为一直都是远远观望,近距离看的话,男人的身影竟比我预想的要小,也要瘦弱很多…不如说看起来和班上的学生差不多,而且不是说教室后排人高马大的那种。
我在他面前停住,他连看都不看我一下,我准备出声唤他,又想起了电视上看过的那些神经病伤人事件,伸手把阳一往身后藏了藏。
“那个……”,他没反应,“请问…呃…您不要紧吗?我是说、您身体没事吗?”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明明自己是教国语的,说出口的却前后都不成文了。
我担心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假如这是具死尸的话…我开始想是先尖叫还是先报警,我犹豫期间,他慢慢抬起头。
那是我第一次清楚看到他的脸。
……?
出乎意料,是张清秀的脸庞。被雨水打湿的刘海一绺一绺粘在额头,看起来十分狼狈,但即便如此,那张比想象中稚嫩太多且没什么棱角的脸还是令我大吃一惊,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就只是愣在那里,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张女孩子的脸。
女生……?
…很年轻,至少,比我年轻。之前我一直以为他…她…好吧,我下意识以为他是捡破烂的大叔。
她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盯着我,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虹膜颜色比普通日本人常见的黑、棕要浅很多,说是从棕色偏过去不准确,那更是像琥珀般的金色。
我的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
她超乎异常的淡定,我反而被她盯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看了我一会,转而将视线移向我身旁的阳一,我回过神,警惕起来,条件反射地护住他。
“……你的孩子?”,她淡淡地问,声线还留有年轻人的青涩,却和整体给人的印象非常不协调。
“啊?…是、是的。”
得到回答的她平静的眼底闪过一丝惊讶(我不确定),很难以察觉地露出一种近似苦楚的笑……我这么判断是因为注意到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但也不是很确定是不是自己错觉。
她再度低下头去。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她不理会我。
“那我叫警察了,你这样每天这样蹲在这里对学校的影响也不好,让警察把你带去警局慢慢说吧。”
我随口一提,并没有想叫警察的意思,只是想唬唬她。刚才还死尸似的她却瞬间宛如一只被激怒的野犬般仰起头颅,与那双充满愤怒和怨恨的金色眼睛对视的刹那,我被吓得脊背发凉。
那洪水一样的情绪也退得很快,一会后她冷静下来,眯了眯眼,不再看我。我的心脏还是砰砰跳个不停,这种恐怖的眼神让我心有余悸。
我们之间的沉默持续了数分钟,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她的肩头。
古怪又危险的人……很可怕。但除了可怕,给我感觉更多的则是可怜,像是一只受伤被抛弃的动物。
我想不理她走开的,直觉(教师的使命感?)对我说不应该丢下她不管,一个女孩子,把她扔在这里怎样都不合适。
“你肚子饿了吧,要来我家吃饭吗?”
我弯下身,把伞遮到她头顶,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和她对话。
“……”
“…我丈夫今晚不回来吃”,近乎不假思索地,我脱口而出,随即疑惑自己为何要特意提到佐介。而后只好又尴尬地补上,“他也是个很好的人,不会难为你的。”
“走吧。”
我伸手去拉她的手掌,好冰…我差点就放开了,她的手被雨浸得冰冷。
我以为她会反抗,但也许是我的怀柔起效了,她顺从地,慢吞吞地站起来,我牵着她往马路走。
“妈妈,妈妈,等等我——”,直到阳一甩着小脚匆匆跟过来,我这才惊觉自己竟有那么一小段时间完全忘记了儿子的存在,脸上顿时火辣辣,羞愧难当。
阳一奔到我身边,抓住我的手。
我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阳一,伞怎么办?……让她拿伞可能不愿意,阳一拿成人用的伞又很古怪。
最后索性就不打伞了。
雨点滴在我的脸上,我在心里叹口气。
我们三人走到路边,正巧一辆出租车开来,我扬起手,示意这里有需要坐车的乘客。
ps:我觉得我没什么好说的…………大概不想剧透吧。当然能不能写到那么后面得看有没有可以沉迷的游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