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次美术展的场馆出乎意料的大,令绚濑绘里有些晕头转向,她不知一时该去何方,于是便一幅幅画去观摩欣赏。虽说自身的专业并不是美术,但对于绘画绚濑绘里还是有一定的了解,她凭借着这份出于内心的直观想法去评断绘画的优良。觉得不错的就留心多看几眼去关注一下作者姓名,而觉得一般或是以她自身品味领会不到精彩的画则一眼带过。
眼花缭乱的画作中,的确有几幅深得绚濑绘里青睐,其基本都偏向浪漫主义风格的色彩渲染或是自然风景的写实清新,但无论是哪一幅都还没有直入心扉撩拨心弦,令绚濑绘里叹为观止、为之惊艳的。
走到位于长廊大概三分之二左右的位置时,有一幅画夺得了绚濑绘里的瞩目——那是一幅人物水彩画,虽说是绘人,但也只是描绘了画中女人看似凄凉羸弱的背部线条,正面并未透露。画中呈现出一幅年轻女子的独居场景,一间并不狭窄也不宽敞、灯光昏黄的房间,一张堆满了各类稿件的零乱写字桌,桌前的窗沿处摆放着作为观赏用的冰蓝假花、窗帘紧闭但从稍稍显露的帘布缝隙中也可一窥窗外的深沉暮色。其外,还有一张孤立在一旁、距离书桌甚远的橡木椅,以及一张仿佛饱受蹂躏、没有经过丝毫整理的杂乱床铺,床单上四处迭起的褶皱与缩成一团堆在床脚的盖被透出颓废萎靡的苦涩。而作为画作主角的女主人公,则面向墙角一隅、茕茕孑立,伶俜的背影仿佛在诉说着不如意的生活现况,整幅画没有一处描绘女主人公的正面形象,始终只是以一张背影面向镜头,从观众的角度来看只得以瞧见单薄凌乱的衬衫、修长纤美的腿部弧线,以及那束有如洒满金沙般晕染柔和光晕的金色马尾。是的,画中女人的发色与发型与绚濑绘里十分神似,除此之外,那弥漫着颓唐气息的房间也让绘里恍若回到自宅卧室。这就是为何绚濑绘里会不禁移神注目、并且看得入迷的缘由。
不知为何,胸臆中,那种仿佛切身经历过的感受化为哀戚思绪涌上心头,扰乱了绚濑绘里的心房。她特意去瞄了一眼作品名———《向隅而泣的女人》。还真是又贴切又点题的作品名啊,她这般想着并向那内心十分在意、标注在作品下方的作者名瞟去。而后,那以娟秀字体所撰写的姓名赫然入目,她感伤的心绪转为震惊,心弦一颤,心跳遽然鼓噪起来。
一阵静默后,绚濑绘里仿若终于从情感漩涡中抽身而出,她的内心仍因震惊而悸动不已。她呢喃着、神情恍惚,唇间掺杂优柔启合交替:“原来是这样啊……难怪妮可那般心急……”她后知后觉,埋藏心底的思念被那姓名轻易唤起、泛黄褪色的记忆相片也逐渐鲜明。
在画作装帧华丽的繁复边框旁、在画作最下方……那里写着作品的创作人、作者名——“东条希”。
凝视着那画作,在了解到创作人之后再回顾观赏,绚濑绘里久久不能自拔。她似陷入一条花团锦簇、斑驳陆离的迷途小径,罔顾追寻着远方飘来的沁脾花香径直行进。她匆匆而行,抵达道路最尽头的刹那,韶华春光满溢眼帘。恍惚间,眼前呈现出一台上演着往昔片段的放映机,青涩画面勾起点滴回忆。周身流动的色彩开始转化为繁密光点,最终将自身团团包围随后逸散于半空中。看着那光点消逝不见,绚濑绘里仿若回想起某事,她即刻拔腿狂奔,离开了那片芊芊草地。
绚濑绘里奔跑在长廊中,绚濑绘里渴望见到她的身影。她知道,作为出展的画家,她一定会出现在此处。她同样也知道,现在去见她只会徒增伤悲,但她再也压抑不住胸口奔涌的思绪。
未在一楼的长廊中寻觅到目标身影,绚濑绘里步伐仓促地登上二楼阶梯。她面颊绯红、喘着粗气,一路寻觅。她穿过人群,耳畔划过的声音恍若虫鸣,微不可闻。一切都被抛诸脑后,视界中唯有那张身影;她面颊绯红、喘着粗气,一路寻觅,直到那张渴慕的身影不再是虚幻念想,而是真实存在于眼帘中的实体。
终于,绚濑绘里焦急的步伐在视界中映现出那一绺紫色长发与曼妙身姿的瞬间止落,她双足停顿,气喘吁吁地遥望着,那思慕中的背影。
东条希身穿一袭白色雪纺,颀长的发辫梳成两节落于腰间,白皙后颈线条柔美。足弓紧贴鞋面,脚踵绑着一根青色皮带,顺着那抹醒目的雪白向上探去,一双弧线圆润的小腿肚显得稚嫩柔润,缀满蕾丝边的裙摆引人遐想。
绚濑绘里驻足保持一段距离默默注视着。东条希的身旁还有几位打扮得体、举止文雅的男性,想必是来参展的客人,而东条希此时正面挂微笑与他们交谈就代表是在应付美术展的琐事。
绚濑绘里停顿的步伐再次迈出,她可没有什么怯阵想法,或者说,她根本不清楚当时自己的内心到底怀揣何意。仿若双腿不听使唤、径自向前走着。
与东条希面对面交谈的男性察觉到逐渐接近的绚濑绘里,目光掺杂疑惑、试探般投去。而东条希也因男人骤变的面色与举止回首。
那一霎,她们目光交会。东条希碧绿的眼瞳中闪过一丝惊诧。
“绘……绚濑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听着那突然转变的称呼,绚濑绘里的内心有如刀绞。
“啊……恰巧路过就进来看看……”
绚濑绘里嚅嗫着,眼帘低伏。
东条希迅速压下方才显现的惊慌,调整心境、将胸中一切翻涌的心绪尽数吞下,尽量让声音抱持冷静。
“是这样啊……还真是巧呢……”
这时,在原先与东条希进行交谈的几位男性之中,有一位高个儿男性以轻佻的口吻:“东条小姐,不为我们介绍一下这位美丽的女士吗?”
“啊,这位是,绚濑绘里小姐,是我的……”东条希娇柔的唇瓣填满夷犹,迟疑片刻后,启齿出声:“朋友。”
绚濑绘里的唇角勾起一抹苦笑,旋即便又沉下掩去。她伸出手向先前开口的男性朗声说道:“你好,我叫绚濑绘里。”
在东条希目光炯炯地注视下,绚濑绘里与陌生男性们彼此寒暄一番。在绚濑绘里与最后一位男性介绍完毕,话音落下的瞬间,东条希迅速握住绚濑绘里刚刚放下的手腕,向周遭男性:“不好意思,我有些话要与绚濑小姐说,失陪了。”
接着,不顾他人困惑的目光,东条希牵着绚濑绘里穿过人群一路来到场馆客流量较少的角落。
“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以为你一定不会来的。”
望着那双注满柔光的湛蓝色瞳孔,东条希的面色有如半熟番茄、酡红映面,不知那是因方才过激的奔跑还是心绪的紊乱失常。
绚濑绘里目光饱含怜惜地注视着面前相距极近的面容,生怕一不留神便会消失在眼帘。
“也没有明文规定我不能来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蛮吃惊的。”
东条希眼波流转交融在澄澈的翡翠湖面,苍绿的瞳仁仿若掺入丝缕雾气。弧度柔美的两片唇瓣涂抹上润和唇釉,使从那其中飘出的话语也附上酥柔之意。
绚濑绘里莞尔,笑容中却又带有一丝苦涩:“我也没想到,直到看到你的那幅画作。”
闻言,东条希垂下眼帘、怯生生:“是指……《向隅而泣的女人》?”
“没错。”
“真是抱歉,你也察觉到了吧,那画作中的女主人公其实是以你为原型而创作的,而我却没有告知你,便擅自……”
“没关系。”绚濑绘里出声打断了东条希的喃喃低语,“只要你的画能够得到更多人的赏识,无论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东条希面色一惊,随即又流露出柔和的微笑。她逡巡着、双唇不断微张而又合上,反复几轮后,才缓缓启齿:“最近……过得怎么样?”
绚濑绘里多次抿唇复又松开,似乎是在思索如何作答。她在开口的瞬间,眼神也不觉移开。
“还是和以前一样……”
“是吗?那反而更让人担心……”
耳畔传来的柔声细语轻叩心湖,涟漪四散、心弦微颤。
“不,该怎么说呢……适应了,所以……”
她含糊辩解着,一切都如从前。
“自那之后,你已经有一年,没有发布新书了吧?”
“是这样没错……既没动力也没灵感,自然而然就……写不出什么。”
绚濑绘里耸了耸肩,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
“别提这个了,说说你,已经能够参加画展了,可以说是距离自己的梦想又进一步了吧。”
“的确是这样……不过,还差得远呢。必须继续努力。”
“保持这种劲头的话,你也终有一日会迎来一场属于自己的画展吧。”
“希望如此。”
绘里轻声笑了笑,她明白自己没办法继续再待下去了。继续待下去的话,光是听到那许久未曾流过耳畔的声音,积压、堵塞在胸口中的思绪似乎就会不经意间沛然涌出。于是,她必须做出告别。
“那个……我还有一些事要处理……”
“嗯。”
东条希当机立断的颔首作答反而令绚濑绘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她生怕东条希展露出一丁点不舍的模样,那样自己一定会动摇无法把控理性。
“再见。”
简短的道别,伴随话音的落下绚濑绘里迈步,匆匆离开了先前驻足的地方。
偏头目送对方的背影淡出眼帘,东条希昂首阖上双目。头顶水晶吊灯的璀璨灯光照亮了那白皙面颊上的两行清浅泪痕。
“再见。”
随后她轻声颂出道别话语,残存的气息同声音逸散消逝于空中。
即使距离闭馆还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绚濑绘里也不打算多做停留,她快步走出了场馆门外。心绪不宁的她甚至连等待电车的耐心都没有,而是在场馆门口停驻的出租车中随意找了一辆,立刻登上车座。向司机说明目的地后,绚濑绘里便深深倒在车座中,仿佛刚才在与东条希道别时用尽了浑身力气,直至此刻心跳的频率仍未衰减保持剧烈跳动。
神情恍惚、眼神迷离望着车窗外潺潺流过的风景。
或许真的是太累了,从早上起便没有休息好。在紧绷的神经刚一松懈的刹那,疲劳感猛然袭来,压在绚濑绘里纤弱的双肩上。
她眼睑半阖、纤长眼睫的疏影倒映在眼波溶漾的双瞳中。她硬撑着压榨意识的困意,直到汽车驶入那条熟悉的街道、那栋熟悉的楼栋前。她拖着沉重的身躯,有如蹒跚学步的幼童、步伐不稳地走向狭窄的楼梯道。她打开家门,一路跌跌撞撞,最终倒在略显凌乱的床上。
即使内心想要入睡逃避进与世隔绝的梦中花园,但大脑中却充斥着紫发女性的身影,心神紊乱、芜杂难安。她双瞳剪水静心绘画时、她眼帘低伏泫然欲泣时、她皓齿微露绽放笑靥时、她柳眉微蹙面露愠色时,她的一颦一笑化为影片在脑海中放映。绚濑绘里心神专注地观看着,那一张张有如流水淌过记忆深层的画面。不知不觉,绚濑绘里感受到面颊旁温热的触感。后知后觉,绚濑绘里发觉枕边已然一片濡湿。那悄无声息滑落的泪水与涌上心头的回忆,成为了打开心扉的钥匙。她长年囚禁在心底的情感得以解放、冲破束缚,仿若湍流荡过心坎、拍打着胸脯。她再也无法抑止心怀中的渴念,无形的思绪化为有声的哀泣,鼻子一酸、眼睑发烫,唇间吐出代表衷曲的断断续续的声音。
或许,这就是为何绚濑绘里在观赏画作时会被其深深吸引的缘故。毕竟,一切都太过相像,或者说,她根本就是画中那“向隅而泣的女人”。
唯一不同的是,静止的画面无法向观众诉说之后的故事。
像此刻那蓦然响起的门铃声,就属于绚濑绘里怎样也预想不到的不虞之事。
“叮咚、叮咚”的清亮声响将绚濑绘里从自我悲伤的漩涡中拉回现实。她起初是以为自己思念过度而产生的幻听,直到那清澈甜润有如溶入砂糖般的悦耳声音流入耳廓。
“绘里亲,可以给咱开下门吗?”
她屈起手指揉了揉朦胧泪眼,她身躯震悚着、心弦战栗着,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朝向客厅、朝向房门,朝向久别重逢的客人踉跄走去。
看来,这一次,绚濑绘里终于不再是一个人哭泣。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