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eydie0611 于 2016-3-26 23:59 编辑
5.留心
劉欣永遠都記得跟蘇相遇的那一天。
她應了業務課長的要求,正在茶水間給兩男一女共三位客人準備茶水。其中有一位還是日本人,兩位男士都客氣的要了熱水,只有女士十分禮貌的點了一杯咖啡。這時的劉欣才剛進公司沒有到半個月,這同時也是她除去打工經驗畢業後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她緊張的不知道如何是好,在茶水間裡忙得像漫無目的追逐尾巴的一隻貓,但實際上她卻有著再明確不過的目的得端三杯熱飲去給客人。
她連用來盛放茶具的托盤都找不到。
有兩人份的長型托盤,但那無法容納所有茶具, 又有一種多人用的大托盤,但空間大得反而凸顯出三人茶具的寂寥。
課長大概是等得太久了,從她身後氣急敗壞的出現:「妳在幹什麼?倒杯茶而已,有這麼難嗎?」
劉欣一時間說不出話,憋了一下才擠出了一句:「我、咖啡都泡好了,我在找托盤,這個,好像太大了。」儘管她才只有半個月不到的資歷,她也已經更快的學會了如何想盡辦法在業務課長的正面責難中求生存,她會趁被罵的時候提出問題所在,然後讓課長去做決定以免自己所想的那些都如之前那樣被一一駁回,「要多拿一壺熱水放著嗎?」她一鼓作氣的問完,幾乎快忘了呼吸。
「當然要放一壺給客人加水啊,不要全弄熱的,托盤沒有小一點的嗎?我記得有小的啊,拿這麼大要幹嘛?」業務課長的說話方式真實的讓劉欣體會到了沒有絲毫停頓的機關槍掃射,其中夾雜大量的命令句、看似反問實際沒有等待回答的問句,大部分的時候,一旦開啟了這個模式就沒有了劉欣插嘴的餘地。她只是略微低著頭,像沒有帶傘卻要在雨中勉強前行的人,瞇著眼睛閃避似的點點頭。
「...妳把糖加進去了?」更加提高嗓門的質問劈頭而來,劉欣猛地抬起頭,看到業務課長指著咖啡杯旁的糖包垃圾紙,瞪開一雙本就偏小的圓眼 ,「妳有沒有喝過咖啡啊?哪有人先幫人家把糖加進去的,如果人家不喝有糖的怎麼辦?妳沒看過人家小七的咖啡的糖包都是另外給的嗎?」
「那,那杯給我好了,我剛好要加糖的。再多泡一杯吧。」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站在身後的女人笑瞇瞇的晃了晃手上的保溫杯。那個一向氣焰高漲的業務課長一見到她,整個人忽然就矮下去似的,向對方搭起話來:「經理早。」公司有一定的規模,大部分的主管劉欣都還沒有見過,她懵懵懂懂的跟著課長向對方禮貌的點了個頭,深深的,有點要彎下腰去的謹慎的。
後來劉欣才知道,那人是蘇經理。她還聽說,蘇經理已經結婚,有兩個女兒年紀都尚小。
一個剛升國中,一個才小學四年級。
但是在那之前,她只知道她是那個,整間公司裡第一個伸出援手的人。
哪怕只是一杯泡壞了的咖啡。
結果劉欣一直到睡前都沒有問出那個問題,蘇經理看上去很累了,不是累也是醉了。她還讓著劉欣先洗澡,這裡那裡的給她介紹水和冰箱裡的微波食品,都是好事多買的,她說她感覺自己明早是起不來了,如果餓了要自己先弄東西吃,別客氣。她還說她會跟公司說是帶她去跟客戶談生意了,就放膽地睡吧。
但是劉欣哪裡睡得著呢?
她的疑問就像一夜未乾的漏水,滴滴答答的積存在腦海裡越攢越多,明明都只是些假設性的問題,也只能是假設性的問題,不論職位、或熟稔度,她都是沒有資格去碰觸這種問題的人她還是知道的。玄關的鞋子只有清一色的女鞋,歪歪倒倒的,客廳像逃難人的收容所,不是來不及收拾就是帶得不夠般物件少得可憐,冰箱裡只有牛奶和冷凍庫裡寂寥的微波食品相互呼應著,暗示著單獨生活的痕跡。
劉欣有些驚惶未定的想著,像她發現蘇經理那些可能的淚水的那一刻一樣的發現自己,可能已經,莽撞的闖入了一個女人,最脆弱的傷口裡來了。
6.夜談
劉欣睡不著的原因有很多。蘇經理是那些原因拆成十份裡的七八份,還有一兩份是晚上吃多了的菜色偏油膩,胃裡腸裡都悶悶的在發著脹,坐著還好,躺下來就像塊石頭紮紮實實的壓著她,叫人動彈不得,另外她又還有一點認床。她的背脊仍然僵硬著在辨識那股陌生的氣息和柔軟度,並非屬於自己的床鋪,也並非屬於蘇經理,而是兩個僅僅只有一面之緣的小女孩的床鋪,她還需要一點時間去和這張床磨合,希望那時間不會持續到明天早晨。
半夜裡她終於受不了起身,想上廁所,才一走出房間外,就發現客廳裡亮著一盞孤伶伶的燈。那燈離房間離得很遠,遠得教躺在房間裡的人無從查覺,而蘇就坐在那盞燈一小片的照明範圍所及之處中,背倚著沙發,用一種看起來很舒服,表情卻並不放鬆的樣子若有所思的坐著。她感覺到一種被吞食入腹後的短暫寂靜,名為夜晚的野獸的腹部是恆溫的略帶潮潤的寂寞,有一個瞬間,她感覺世界只剩下自己一個人般的完全孤立。然後她又為了產生這種過份自我中心的想法而可笑的搖起頭來,一直都是一個人的,每個人也都是一個人,若是想藉由擁有了伴侶或家庭,去逃避無法面對寂寞的怯弱,最終也還是會繞回這裡,回到孤單的懷抱。
「怎麼了嗎?」蘇剛開口的聲音有點沙啞,多說了第二句話後才回歸溫柔的嗓子顯得有些疲弱,但她不是那種來不及收回爪子的野獸,需要在外人面前掩藏真實自己的那種做作。她的堅強是不怕任何人檢視的表裡如一,她的放棄求援是把自己看得太過清楚所產生的決絕。
劉欣指了指廁所的方向,禮貌的問了一句:「經理,可以借一下廁所嗎…」
蘇覺得有點好笑,她揚起眉毛惡作劇似的挑了劉欣話裡的語病:「可以啊,那什麼時候還?」
眼看著劉欣是連話都糾結的說不出來了,她只有自己又更快的先搖搖頭認輸,「我隨便講的啦,快點去。」
有一種的人悲傷是這樣的,再悲傷的當下,都還記得自己是誰。蘇大概就是這樣的人,所以還是能開開玩笑,所以大部分的時候還是能吃飽睡好,只是沉默的時候越發的沉默。劉欣一從她的視線中離開,她就又放空了起來。
「經理…」劉欣從廁所裡出來後沒有直接回到房間,她有點欲言又止的頓了頓,「妳還好嗎?...睡不著嗎?」她什麼都不知道,所以說什麼都不對,只能這樣含糊籠統的問上一句話,而要怎樣回答,則是蘇的事情了,不管答多答少,至少劉欣都希望她知道,自己所釋出的關心。
「嗯…晚上喝多了,頭好痛,反而沒辦法睡覺了。」蘇抬起頭來,她手裡握著的馬克杯耳在發燙,杯子裡的水卻早已冷卻,「年紀大了就是這樣,晚上很容易隨便就睡不好。」明明沒有多大的年紀,還是喜歡把年紀大了掛在嘴邊,雖然劉欣並不確切的知道她的年紀…
但是她說話的時候總是會不自覺的,流露出一種放鬆姿態,就像她現在有點微微噘著嘴把端著馬克杯的手縮在桌上微微拱肩的樣子,劉欣說不出來,總之那是一種虛假不了的可愛的模樣,而她很清楚明白,這種可愛和年齡是無關的,至少她自己就沒辦法把這種動作做得這麼自然好看。
「而且妳不覺得晚上的菜很油嗎?」她又嘟囔了一句,劉欣則用力的點點頭。蘇看她還是那一副肚子裡塞滿了話,想問又不敢問的模樣,輕輕的呼出了一口氣───其實這樣也好,反正是無所謂的───「妳是不是很想問我為什麼換新家了,而且是一個人住?」她喝了一口水,水都冷了,一路從咽喉冰冰涼涼的流了下去讓她瑟縮了下肩膀。其實她也是想找一個人說說話的吧,只是,忽然當她意識到的時候,身邊真的沒有幾個能說話的人了。每一個人都在她的生命裡箝制著另一個人,她和他的家人早都是一家人了,她和他的朋友也都多少相互認識,隨便哪一個人,都像是在抱怨現狀一樣,怎麼說都會把他說成罪人,而這並非她的本意。
事情會變成這樣,兩個人都有問題。單方面推卸責任給錯誤較大的那一方,才是真正的不負責任啊。
劉欣用力的點點頭,又想到了甚麼似的趕緊補充:「如果經理不想說的話,也沒有關係,我只是…剛好也睡不著。」
「我準備要離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