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黃承泰所住的單人房擠滿了人,不知道消息怎麼傳開的,各種花束與補品紛紛送至,每逢這種時候總能看出一個人的人際關係與手腕有多深厚。
若是家屬探望倒還好,可紛紛而來的都是商業夥伴,不乏阿諛奉承的人特來關心,李靜恩看著那虛假的笑容感到反胃,卻仍不動聲色一一謝過,折騰了一個早上才送走貴客們,李靜恩簡直累壞了。
在人群中,她總是不夠圓滑,所以她只是設計師,黃承泰才是真正經營交際的那個人。當初『Secret』的茁壯與黃承泰在商場上的打滾有絕對關係,野心勃勃的那個人不是李靜恩,是黃承泰。
至今李靜恩仍不知道當初放任丈夫的野心氾濫到底對不對。
黃承泰曾經是一個容易滿足的人。
他們曾經一起搶過學餐優惠,也曾窩在路邊吃滷肉飯,更曾徹夜排隊就為了新開幕免費的一餐飯。
衣服穿到破了才扔,褲子縮水了就當造型,鞋子穿到磨平還捨不得換,黃承泰曾是這樣的人,李靜恩在他身旁感到心滿意足,她想,此生託付給這個男人一定很幸福。
可是人心會變,什麼都會改變。
有了工作室後,黃承泰開始變了,他一心要『Secret』成為國內的大公司,可李靜恩總覺得跟好友們窩在十坪大的工作室已心滿意足,黃承泰不以為然。
黃承泰丟了所有曾在夜市買過的衣服、跳樓大拍賣購買的褲子、那些還沒穿到舊的鞋子全丟了,換了一身的名牌,金光四溢。
「這樣才不會被人看不起。」黃承泰斬釘截鐵地說。
李靜恩語塞了。
那年,他們才剛大學畢業,二十一歲。
「靜恩。」
李靜恩回神,抬頭一愣,忙不迭地堆起笑容,「媽,妳來啦?」
來人是黃承泰的母親,也是李靜恩生平中少數會感到壓力的人物。黃母不甚友善的目光上下掃視李靜恩,頭皮一麻,才聽到平穩卻嚴厲的質問,「你倆是一起出車禍的,怎麼妳沒事,我兒子卻到現在仍昏迷不醒?」
李靜恩歛下眼,雙手交疊乖順地身前,語氣多了幾分嚴謹,「媽,當時車子閃躲不及,駕駛座那一側撞上了前方的車,所以承泰才傷得比較重。」
沒說出的話是,黃承泰不顧性命地撲身護住了李靜恩,所以她才毫髮無傷。
黃母哼了聲,絲毫不掩飾對李靜恩的不諒解。李靜恩在在心中無奈地嘆,她生不出孩子是黃母心中的芥蒂,李靜恩一直都知道。
可她也只能無可奈何。
打發完婆婆已經是一個小時後的事了,李靜恩目送婆婆離開病房後,回頭深深地看了眼黃承泰。
患難見真心,是嗎?
車禍的現場,李靜恩忘不了張季嫙對黃承泰的真心誠意,那臉色竟瞬間白,在李靜恩的眼裡是多麼刺眼。
所以她才語出諷刺,說出了她原本打算深藏在心底的秘密。
張季嫙毫無血色的面容,李靜恩不知道該心疼還是該冷笑,她已經不知道怎麼面對張季嫙了。
心口處的傷痕已經痊癒了,可是心呢?心底的傷又該怎麼痊癒?
李靜恩走出病房,漫無目的。
她只想去一個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好好地喘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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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還好嗎?」
在張欽澤問了第N遍後,張季嫙終於翻個大白眼,「哥,就算我腦震盪的後遺症是反應遲緩,你也不必同樣的問題一直重複問我吧?」
一開始張季嫙還有些感動,笑著說沒事,隨著張欽澤問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張季嫙本就不是有耐心的人,終於忍著頭痛阻止張欽澤的問句。
張欽澤撇嘴,「狗咬呂洞賓,哼,看妳出院以後爸媽怎麼修理妳。」
搬出家裡那兩尊大佛,張季嫙立刻禁聲,張父張母碎唸功力可是一流,張季嫙完全不想領教。
「對了,妹,爸媽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啊?」
張季嫙一愣,眸色淡了幾分,沉吟片刻,才低低地道,「嗯......說來話長,爸媽其實也不清楚,等我過陣子處理好後,我會全部告訴你的。」
張欽澤眉頭一皺,好聲好氣地勸,「不能現在告訴我嗎?妳身上有傷甚至還不能出院,何必揹著這麼多事?我可以幫妳分擔啊。」
張季嫙看向張欽澤的目光是感動的,可只有她知道,這件事只有她能做到,而且不容回頭。
「哥,你還有工作吧?去上班吧,我在這沒事的。」
「可是.....」愛妹心切的張欽澤固然不願離去,可工作在身也是事實,在張季嫙的勸說下,張欽澤仍再三叮嚀才匆匆離開。
張季嫙知道這一摔不並輕。
頭上還纏著繃帶,時不時的痛楚逼得她必須打止痛針才能入睡,右腳同樣的疼,她聽說了會留疤,可張季嫙並不在意。
雖然不至於毀容,可這般的折磨張季嫙也懂了上天的意思。
她不怪李靜恩,從來都不怨懟。
現在的張季嫙雖然反應遲緩了些,呆然的神情不見以往的靈動,但還能溝通也能保持清醒,這已經是萬幸了。
摔到腦的傷總是必須格外小心,於是醫生表示要再做一次檢查方可出院。
張季嫙望著窗外的藍天,忽然覺得這一切都好遙遠,昨日還能與李靜恩談天說地,今時卻已反目成仇。
藍天白雲,總讓張季嫙不禁聯想到李靜恩身上那股初露青草般的香氣。
嗓音如三月飛雪般溫柔,笑起來似是春末夏初的暖風般怡人,李靜恩總給她一種舒適的氛圍。
張季嫙忽然覺得自己變了。
她這一生曾為一人執著,短暫的執念曾讓她萬劫不復,那時她發誓不再動心、不再相信,可這世間茫茫,豈能掌握情緣?
只怕情深,緣淺。
張季嫙忽然身子一僵,在聞到那股青草香時,她幾乎猛然轉頭,看向門口。
李靜恩?李靜恩?
張季嫙發狂似的在心底吶喊著,一遍又一遍。她下了床,甚至不顧手上還插著針、不顧絆倒了點滴架、不顧旁人詫異的目光,她執意拖著身子走向門口,親眼看一看朝思暮想之人。
沒有任何人。
病房那股青草香也許只是清風透進半掩的窗,夾雜幾分過於美麗的綺想,張季嫙頹然一嘆,一陣反胃。
她不該劇烈奔跑、她不該繼續折磨身體、她不該.....
「嘔......」手抵著牆,忍住胃翻攪的不適感,走到了洗手間她終於忍不住一股腦地全吐出了。
已經吐不出東西了。
頭痛得厲害,全是腦震盪的後遺症所造成,彷彿是李靜恩的感情,劇毒攻心,至死方休。
像是要把五臟六腑全吐出,張季嫙眼含著淚,如風中凋零的花,一片片隨風而逝,最後只剩一株枯莖。
隨著牆癱坐在地,張季嫙垂著頭,臉色蒼白彷彿一捻即碎。散亂的髮絲遮住了視線,使她沒看見門外那人的凝視。
那女人挺直背脊,碧色的眼眸透出的淡漠始終如一,僅此一瞥,她便彎腰抱起已經失去意識的張季嫙,以一種公主抱的姿勢緩步而行。
「李靜恩。」
趙清竹喊,不是為了叫住正要提步離去的李靜恩,縱使她沒有想躲避的意思,還是被正巧看見了。
李靜恩回過頭,正要下樓的她,一看見趙清竹與她懷中熟悉的美人,李靜恩只感到無奈。
「我以過來人的身分再奉勸妳一句.......」
李靜恩挑眉,視線始終沒有落在張季嫙身上。
「.......不要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李靜恩忍不住笑,忽然覺得趙清竹其實也不是完全的不近人情,那笑很淡、很淡,但趙清竹還是看見了。
「可是,從未擁有,又何來失去?」
李靜恩四兩撥千金,一句話堵回去,堵得那英氣逼人的女子也怔愣住。
「死灰亦能復燃,我看得出來妳其實對張季嫙還有份情,好好地追回吧,然後......」李靜恩終於看向了張季嫙,深深地凝視,「好好珍惜,她其實是個好女孩,只是.....感情從來不能勉強,她之於我,就是如此。」
言下之意不過是,李大設計師對張季嫙沒有這份情,所以才能灑脫祝福。
趙清竹想從李靜恩臉上找到一絲不悅與偽假,卻發現李靜恩深如黑潭般的眼眸毫無漣漪,看盡了那雙眼,找不到張季嫙的身影。
原來妳不愛她嗎......
趙清竹望著李靜恩逐漸離去的背影,有些茫然。
她懷中抱著的美人,忍不住哭了。
李靜恩,我寧可妳把我推下樓,也不要妳把我推向別人啊.......
妳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嗎?妳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