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有些話太過於支離破碎,像摔裂的鏡子分割記憶片段,也許能、大概能知道原來的樣貌,可事實上建構的認知,並不足以代表真相。
然而,人總是井底之蛙。
像個難笑的笑話,聲帶滾滾而動,不過是一個乾笑止息。滑稽的開場曲,需要海頓49號交響曲,唐突,卻是此刻最好的詮釋。
至少『驚愕』能叫醒無知貴族,卻喚不醒裝睡的人。
李靜恩很想知道她屬於哪一種人,前者或後者的判定,還需要李瑤這個無所不知的堂妹。
尤其是窺探隱私這類,李瑤的拿手絕活。
李靜恩手邊的義式咖啡已經涼了,對面那杯紅茶拿鐵遲遲等不到主人飲用,在人來人往的咖啡廳裡,李靜恩與紅茶拿鐵大眼瞪小眼也是怪淒涼的。
可她不在意,不過是慵懶地翻閱設計誌,她知道李瑤的性子,不遲到半小時是不會來的,李靜恩抬手啜飲,雍容優雅。
越是這樣沉靜自然,才越顯得那人的突如其來有多莽撞。
「嘿,抱歉來晚了。」毫無歉意的笑容,李靜恩也看慣了,昂了下巴道,「幫妳點好了,紅茶拿鐵,微糖去冰。」
李瑤仍是黑框眼鏡、簡單馬尾從不多加梳理,眼底下的黑眼圈依然清晰可見,大概可以被稱作熊貓了,不過那朗朗笑聲倒是增添幾分活力。
「堂姊夫還好吧?」漫不經心的語氣不過是開場白,李靜恩唇角扯了下,淡然,「死不了的吧。」
李瑤倒是也不訝異李靜恩如此淡薄寡情,即使『寡情』二字從不與她沾上邊。
「咳、嗯。」長期的應酬而養成的酒嗓,李靜恩柳眉輕蹙,還未說出口便被擋下,「習慣了,我也改不了。」
習慣了,所以改不了嗎?
李靜恩目光黯淡,稍長的瀏海散落的陰影,誰也看不到她眼底更深暗的晦澀。
李瑤聳肩,仍是似笑非笑,「那個小三挺正的,不知道本人如何?要不是我都跑社會線,我還真想見見這個大美人。」
「呵,妳也有這種『嗜好』嗎?」指尖轉動瓷杯,不甚溢出的咖啡漬抹上指腹,是苦的。
「愛美之心人人皆有。」李瑤習慣性頂了下鏡框,「可不侷限性別,更不該牽扯愛情,那種東西我可不想碰。」
「妳以為還真是妳說的算啊?」李靜恩嘆,漫不經心地道,「逢九必衰,我今年可是衰到谷底了。」
「妳這是雙關語嗎?」李瑤笑了,「堂姊,我覺得妳不太一樣了,可說不上來是哪裡不同,就是變了。」
「變好還是變壞?」其實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不過是一種反問,那自嘲的語氣還有點反詰意味。
「改變真的有所謂的好壞之分嗎?」李瑤啜飲一口,又開口,「我從來都是支持自由戀愛的。」
可我不是。
李靜恩在心底默默地反駁,再多的話也是枉然,思及此,抬手握杯把,唇抵著微涼的瓷杯面時,思緒有些遠。
李靜恩忽然想起了童年時的風箏。
她曾有一個風箏,父親還沒外遇前在老街買的一個風箏,李靜恩還記得,那上頭印著五顏六色的花,紅的粉的白的,真的好漂亮。
那紅得燦爛的是牡丹還是玫瑰?李靜恩忘了,她只記得父親牽著她,走到老街旁的草地上,頭上的艷陽是如此金燦,掌心又是這麼溫暖。
風一來,李靜恩遲遲不肯放開風箏,父親蹲下身,平視那雙明亮的眼,輕哄,「妳不放風箏嗎?風來了,風箏就會飛得很高、很高哦。」
「我不想放....」年幼的她緊抓著,「放手了就會不見了。」
父親啞然失笑。
「不會的,只要妳抓好這個木桿,那風箏就不會飛走了......」
「如果線斷了怎麼辦?」
父親沉默。
李靜恩低頭看著幾乎與她半個人一樣大的風箏,上頭的紅花在陽光的照耀下,竟如星辰一般璀璨,紅得移不開視線。
「那就是命中註定的事。」
父親如此說。
「.....可若是妳連讓風箏翱飛的勇氣都沒有,那不是讓風箏失去了意義嗎?」
「失去了....意義?」
「即使真的線斷了,至少曾經妳擁有過它最美的一刻,那麼就讓風追逐吧,讓鳥伴它飛遠吧.....」
於是,李靜恩放手了,風箏扶搖直上,乘著薰風彷彿要衝上雲層似的,線不斷拉扯李靜恩小巧可愛的手,風越來越強、越來越勁,李靜恩轉頭朝著父親急喊,「要、要飛走了,我拉不住。」
父親的身影逆著光,讓李靜恩看不清他的表情。
李靜恩總是想,也許那時父親是在暗示她,暗示他終究要離開的事實。
線斷了,終究是斷了。
「堂姊?」
李靜恩回神,剛從回憶抽身的她,神情殘留著一絲懵然,李瑤搖頭勸,「堂姊,沒必要吧?為了一個小三......」
「不是。」李靜恩歛眼,「我不是在想她,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些往事,無關情愛的.....瑣事。」
話落,李靜恩頓了頓,話鋒一轉,「妳不是說要幫我驗證嗎?什麼直的歪的.....」
「哎呀!看我糊塗,我都忘了辦正事。」李瑤從後背包中拿出ASUS的平板,賊兮兮地笑,「讓我們來看看,李大經理是不是直女。」
李靜恩皺起眉,目光投向李瑤手上的平板,「怎麼不拿Ipad?」
「支持國貨嘛,好了,妳看。」
平板轉向李靜恩,那張精明幹練的面容一時間也茫了,茫了也就算了,臉頰爬上不明紅暈,她擺手,「大庭廣眾的妳別如此.......」
「我們都成年人了,有什麼害臊?」
李靜恩顫顫地移開視線,尷尬地四周張望,所幸是角落,沒什麼引人注目的。
那是李瑤的私藏圖,也是《世界第一初戀》的H圖。看看那讓人垂涎三尺的肌肉、糟糕的神情、交纏的肉體......重點是,兩個都是男人。
李靜恩幾乎想找個洞鑽下去。
「堂姊妳也太遜了吧。」李瑤鄙視,「我還挑了清淡點的圖,妳就這麼害羞了,那要是鬼畜.....」
「好了、好了!妳這個什麼女的.....妳、妳先收起來吧!」李靜恩咳了幾聲,掩飾尷尬。
「『腐女』!我是腐女我驕傲,腐海之深,豈是妳這外人能懂的?」李瑤挑眉,收回平板滑著,嚷嚷,「啊不過我對『百合』也是可以接受的,那個世間情啊,裡面的『瑤婷戀』我就是無限支持她們在一起!」
李瑤再次笑得無害時,李靜恩覺得頭皮發麻。
果不其然,這次是兩個女人的纏綿圖,可不知怎麼地,李靜恩並不閃躲,反倒是盯著瞧,看著看著就想起了張季嫙。
李瑤的目光意味深長,不知是笑嘆堂姊的癡傻、還是笑嘆命運捉弄人。
「堂姊,我覺得其實妳跟她.....」
「我誰都不要。」那不是一個賭氣的語氣,而是釋然,「我一個人就好了,無關任何人.....」
李靜恩抬眸,那雙眼如曜黑石般發亮,又恰似無垠宇宙般沉靜耀眼。
「看到張季嫙,我就想到我的孩子與她對我的欺瞞;看到黃承泰,我就想到他血淋淋的背叛與婚姻的不忠......我兩邊都走不得、要不得,我也想過就此放手,讓彼此都好好過,可他們都不願意放棄。」李靜恩笑得苦澀,攪著那杯無糖美式咖啡。
李瑤一時也無言以對,只是仍聽著李靜恩嚷嚷著,「魚離水會死,水無魚則更清。」
誰是魚誰是水一時也分不清了,只見李靜恩的眸色黯淡,笑聲乾澀,「即使我......」
「等等,那不是......?」
唐突的問句,兀止了李靜恩的話,隨著李瑤詫異的目光投去,李靜恩的目光也緊了幾分。
咖啡廳外匆匆走過的人,李靜恩想忘也忘不了。
那是林督導與張季嫙。
然而那未完的話,不過隨風散了。
——即使我真對她動了心,那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