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

赏味期限

“赏味期限——”

语气里压抑着的无能为力的愤怒将要喷发。

“已经过了好久了吧。”

东条有个经年日久的奇怪的小习惯。

独身一人、漂泊不定的日子里，每去一个地方，总是爱买一样东西。

东条不嗜甜，也没有特殊的收集癖好。然而还是一一将这些来自各个旅程里的纪念品，整整齐齐地摆在床头。

然后桌面再摆不下，便买来其实和家装完全不搭调的明亮的蓝色的柜子，继续看似毫无意义的填充。

秋天到来的时候，天空会变得很蓝。

东条抬起头——没有云层阻挡的距离自己万米之高的广袤无际的神明的居所，像一双眼睛，温柔沉默地注视包容着她。

这双眼睛之下，她从跨越国境归来。

行囊空空，除了简单的衣物，只有在习惯里根深蒂固的伴手礼孤独地躺在箱底。

然后在打开独居的公寓的房门的时候，感受到了意外的刺人的视线。

学生时代的记忆，已经很遥远了。

感情上炙热的印记还在。但是年月的水来回冲刷，温度褪去了，只剩下一个语焉不详的标志，一声不吭地留在那里。

一如此时的东条，面对着眼前充满攻击欲望的矢泽。

——说些什么呢？

熟稔的惯用笑容已经不知不觉将东条的面容拉扯成青春年少开始的那副避重就轻的模样。而嘴唇开合，喉头浮动，却也只是看着沙发前的对方一言不发地把玩着自己多年来一直习惯藏在花盆底下的备用钥匙，说不出一句“好久不见”。

东条是个多梦的人。

有时候会梦见冬天大雪里怒放的花，有时候会梦见太阳当头里倾注的雨，有时候会梦见万丈峭壁上逆流的河。

偶尔也会梦见一些过去的人——却被自己亲手一笔笔将那些色彩涂抹掉，留下一片空白在梦境里将她包围。

“我让真姬托人查了你的出入境记录——在听到你为失联向我们道歉之前，妮可我可是不会说对不起的。”

“啤酒还是茶？”

“——东条希。”

手臂被拉扯住了。仍然矮小瘦削的，多年前的“挚友”让她难以挣脱。

“妮可亲是想念咱的按摩了吗？”

避开刺眼的红色，东条轻佻地伸手，而马上被矢泽拍落了。

“我过得很好呢——”

这句话，说过了无数次。

对双亲、对同事、对朋友、对一直以来来自身边人的关心，都是如此地简单一句应对着。

知情的或不知情的人，被这样平淡地拒之门外。

所以东条再次成为了独身的一人。

独自一人工作，独自一人购物，独自一人入睡，独自一人地一次次踏上旅途。

——和那个幼小的自己，如此相似。

而矢泽死死地抓着自己。咬着下唇，情绪剧烈的眼神凛冽地打在自己的脸上。

“你过得好吗？”

她一字一字地问，东条一字一字地听。

“很好呀。”

低下头去。墙上的挂钟一秒一秒挪动的声音异常清晰。

“......虚伪。”

僵持下，矢泽放开了手，一往无前的势头被绵软地挫败，双肩无奈地垂下去。

“明明一直没有忘记不是吗？”

——忘记了呀。

那份温暖、那份陪伴、那份最珍视的感情，都已经忘记了。

因此才能这样如常地，仰望着湛蓝的天空，迎接每一天的日出与日落呀。

而东条说不出来。

面前矢泽的面容被激烈的情感填满，依稀能看到从记忆呼啸而来的岁月的痕迹。

“明明赏味期限都已经过了好久了——”

喃喃地。

“巧克力也好，事故也好，绚——”

“够了。”

东条嘴角的弧度终于垂落下来。

眼光的余角里，卧室那天空颜色的柜子鲜艳活泼。

“只不过是，无法改变的习惯而已。”

按日期整齐摆放着的甜腻的食物，东条从最底端抽出一条。

“已经两年多了啊——记得买这个的时候，下着大雨。”

手指摩挲着，缓慢地撕开。

“路过了准备打烊的特产店，突然想起了她提过一直想尝尝的正是当地的名物，于是缠着老板娘买下了最后一条。”

有些融化了的甜美的颜色沾染在东条的手上。

“——所以啊妮可亲，咱啊，绝对不是特意地，一一去买这么多巧克力的。”

“只是往往能够想起来，想起她曾经——”

绵密香甜的味道在口腔里迅速地扩散。赏味期限的数字已经相当久远了，而这份甜蜜和回忆一起，仍未褪色地恣意冲撞着。

天色暗了，旅途的疲惫终于席卷而来。

矢泽离去的背影还在眼前。

“那么，保重吧。”

放弃了什么似的，她看着东条的眼睛。

“——希。”

空洞的包装纸上残留着巧克力醇厚的香味，单薄地躺在柜子纯粹的蓝色里。

于是东条和衣而睡。

空白里，天空的蓝色在远方闪烁。

东条踽踽独行。各种眼色里，欢快的乐曲里，尽情的舞动里，终于停在那个人面前。

“——姐姐？”

从芭蕾里停下的孩子，仰头看她。

稚嫩的脸庞，是那个人熟悉的轮廓。

——相遇，相识，然后交往。以为将要交付一生的时候，因为琐碎的误会争吵。然后分开，冷战。在将要妥协之前，发生了无可挽回的事故。

“为什么哭呢？”

小小的手，温暖的触感，为东条擦掉泪水。

鲜活的蓝色将她包裹。流动的时光里，记忆里的所有感情倾泻而出。委顿之时，纤细的手臂环抱了她。

“难过的话，吃一块巧克力吧。”

孩子软糯而坚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每次我不开心的时候，奶奶都会给我一块巧克力。”孩子轻轻拍着东条颤抖的头，“吃掉巧克力的话，所有难过的事情就都会忘记了呢。”

“——可是，咱不想忘记你。”

“所有有关绘里亲的事情，咱都不想忘记——永远都不会忘记。”

“因为绘里亲是——”

东条有个持续不断的诡异的坚持。

巧克力的赏味期限会过去。

——那么买更多的巧克力回来吧。

从循环往复的梦境里醒来的东条，收拾起了远游的行囊。

独自一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