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日子是風平浪靜,不過張季嫙沒有一天耳根子是清淨的,總聽著家裡那兩尊大佛叨擾,知道自己又傷了父母的心,張季嫙半無奈半感動地聽著張母碎唸。
至少代表這世界上,還有人掛念著自己,不是嗎?
張季嫙很想念李靜恩。
很想念李靜恩溫和煦暖的笑容、身上初露青草般的香氣、眉眼微揚的細紋、高挺的鼻樑,還有那雙浩瀚如宇宙般的雙眼。
張季嫙曾耽溺於那雙顧盼流輝的眼眸,也許應該說,此時此刻,她仍心繫遠方,只是絕口不提罷了。
趙清竹仍是天天來看她一眼,有時匆匆離去,有時一待就是整個下午,只要張家的人不在,就是趙清竹顧著她。
「妳這麼做是為了什麼?」張季嫙問。
「不為什麼,我開心而已。」趙清竹答。
「我不會吃回頭草的。」張季嫙怒道。
「我並沒有等妳回頭。」趙清竹笑答。
於是每一次的動怒都被對方輕輕鬆鬆地撥回去,久了,張季嫙也收起了戾氣,不再反唇相譏。
從前,張季嫙就拿她沒轍;如今,不過是重蹈覆轍。
偶爾張季嫙會想起高中那段青澀的時光,無人的空教室裡,是趙清竹金光四溢的身影。餘暉灑落,原木吉他的色澤暖得如她不經意的笑容,張季嫙痴痴地看著、聽著。
十年前的一幕,如今想起心還是有些疼。
張季嫙看著張清竹,彷彿看到當初純真的自己,心裡就難受得很。
回不去了,趙清竹的存在,不過是一直提醒著自己的不堪。
「想出去走走嗎?」
趙清竹清冷的語調喚回思緒,張季嫙怔怔地望著那英氣秀俊的面容,碧色的眼眸趙清竹從來不加以掩飾,漂亮的如寶石般晶瑩剔透。
「......也好。」
良久,張季嫙才別過頭,竟有幾分狼狽。
趙清竹勾唇一笑,眨眼即逝,「需要我扶妳?」
多虧幾日以來的靜養,腳腕的扭傷已經痊癒了,行走與正常人無異,當然她鍾愛的高跟鞋仍放在鞋櫃中,一切只能慢慢來。
有些事情是急不得的,例如感情。
「我會自己走!」沒好氣地瞪過去,簡直是要瞪穿了趙清竹,可她一點也不畏懼,反倒笑了出來。
「好好,妳自己走,我不扶妳。」
那笑聲參雜幾分愚弄,張季嫙頓時惱怒。
一別六年,趙清竹似乎有哪裡不同了,是變柔軟了還是變油條了?張季嫙可一點也不想知道。
T大醫院外是個公園草地,建在喧擾的城市之中,公園到處都是大樹,大片大片的樹蔭替行人遮掩陽光,陰涼舒適。
不過有個人仍如陽光般耀眼奪目,即使她本性冷若冰霜,依然招來許多注目。張季嫙並不意外路人對趙清竹多看幾眼的好奇。
趙清竹是個混血兒,搶眼的外表從張季嫙剛喜歡她時,就已註定是人群焦點。
張季嫙曾經很吃味這點,可她也無可奈何,只能生悶氣。如今張季嫙卻不再為此吃醋,是長大了?成熟了?她想,應該都不是。
只是因為不再喜歡趙清竹,所以不在意了。
曾經那麼喜歡一個人,多年後,也能笑著說不在意了。
「這些年,妳過得好嗎?」趙清竹雙手插著口袋,仰頭望著樹葉縫中透出的碎光,漫不經心地問,「沒別的意思。」
「好與不好,都是過去的事了。」張季嫙低語,慢慢地走,「但我確信一點,沒有妳,我的世界更寬廣。」
趙清竹並不意外這樣的回答。
「我荒廢了整個天空,就為了看一眼妳翱翔的自由。」
張季嫙對這個回覆感到詫異。
她轉頭,迎上趙清竹似笑非笑的神情時,竟有幾分鼻酸。
「有一天妳會明白的。」趙清竹聳肩,嘆氣般地笑。
「張季嫙。」
張季嫙一僵,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聽,直直地看向前方,不敢回頭。
她怕,這一回頭,是萬劫不復的懸崖。
「張季嫙。」
熟悉的輕喚聲再次喊著她,張季嫙怔怔地回頭,以為這一切都是海市蜃樓,卻見到李靜恩真站在後方時,張季嫙忍不住輕顫。
那一瞬間,四周陷入寂靜,她只聽得見李靜恩、看得見李靜恩,她的世界很狹小,李靜恩一出現便佔據了所有視線。
張季嫙只看得見李靜恩。
風中,是李靜恩一如往昔般的笑容,張季嫙跟著笑了,笑得趙清竹看得心酸。
她邁出腳步,一步一步緩緩走向李靜恩,她等著張季嫙,張季嫙心一顫,李靜恩真的站在原地等著她。
終於,她走到了李靜恩身前,仰起頭,已分不清淚水是苦鹹的亦或是激動難耐。
李靜恩仍是那麼美好,幾日不見,張季嫙還是為之心動。
「妳要快點....好起來。」
如三月飛雪般的溫潤嗓音,融了冬雪,潺潺溪水流過感官,張季嫙點頭,也只能用力點頭。
「張季嫙.....」繾綣綿長的低喊,張季嫙傾心著。
「怎麼了?」
闊別久日,沒有想過是如此重逢,在張季嫙滿是企盼的目光下,李靜恩輕輕牽起了張季嫙的手,握在掌心。
張季嫙以為這一切都是夢,是夢,才會如此美。
「我希望妳好好的。」
張季嫙差點激動地抱住李靜恩,也只是差點而已。
「......跟趙清竹好好地在一起,好嗎?答應我。」
臉上的面具出現了裂痕,失了溫的手心,彷彿連靈魂也跟著抽離。面具一片片剝離,碎片隨風而逝。
李靜恩仍是寡淡無情,張季嫙卻已是淚流滿面。
「妳真心的嗎?」張季嫙終於哭喊出聲,搬住李靜恩的肩膀哭喊,「妳有沒有對我動過情?一秒也好——錯覺也好——有沒有?李靜恩,有沒有!」
語無倫次的質問,張季嫙脆弱得如風中殘葉,叫人不忍心,但李靜恩除外。
「沒有。」
李靜恩看向張季嫙含淚的眼眶,一字一句斬釘截鐵地道,「從來都是妳一廂情願,妳難得沒有自覺嗎?」
沒有自覺....嗎?
張季嫙笑了,笑得蒼涼,「那妳為什麼喊住我?妳為什麼要叫我?」
「因為,這是我最後能給妳的祝福。」
多麼殘忍啊李靜恩,妳的祝福對我而言是劇毒,攻心潰爛,妳知道嗎......
「張季嫙。」無奈地喊,「聽我的話,過幾年後妳會感謝我的,妳明白嗎?好好地找個適合妳的人在一起,不是很好嗎?」
張季嫙拒絕再聽進李靜恩殘忍的話語,她忘了李靜恩又碎唸些什麼,她只記得自己的心在那一刻碎成滿地。
張季嫙只記得最後,她用盡氣力地喊著。
「好,我答應妳。」
答應了什麼,就不是那麼重要了。李靜恩寬慰的笑容,才是張季嫙記得一輩子的傷痛。
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