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紅棕與金黃交融的落日餘暉靜靜灑落昏昏欲睡的道路。
回家的回家、應酬的應酬,一臉倦容、強打精神。上班族從大樓如同工蟻密密麻麻、蜂湧而出,正進行足以令人產生密集恐懼症的團體行動前往車站、趕赴酒店。
隨著視線昏暗,一盞盞辦公室LED燈光啪地此起彼落關閉、瞬間沉入一片漆黑,只剩零零落落的光線宣洩出反光玻璃密布、毫無溫度的堅固大樓──想當然爾,「Sky株式會社」也是如此。
「ことりちゃん,加油吶!」
「好的。希ちゃん,你辛苦了。」
揮手告別以溫暖微笑守望自己的課長東條希,南ことり發愣地注視夕照光影互相追逐嬉戲的辦公桌發呆。
溫潤的眸遭遇瀏海遮擋、蒙上一層陰鬱,映照掩蓋不住的深切哀愁。垂頭喪氣墜落一縷亞麻秀髮,順手輕撥、別至耳後,ことり的視線範圍邊角映入於座位專注工作的凜然身影。
作業告一段落走來,「走吧。」園田海未發出不知是邀請還是命令的嚴峻語氣──以ことり視角判斷神色,興許為後者。
「是、是的!」自然得回神,ことり二話不說起身跟隨上司身後。
──希ちゃん,ことり真的不是在參與整人實境嗎?
默默雙手交扣禱告,ことり回想希拍拍傲人胸脯、打包票再三保證那份杞人憂天是多慮的承諾──還是難以解決內心的不安。
──而且にこっち也會一起,別擔心吶~
只能相信隔壁部長矢澤にこ一臉嫌棄的陪伴,才能些許降低ことり內心那份恐懼。
「怎麼了嗎?」
忽地停駐的腳步,疑惑地朝後發問。「不,什麼事情都沒有,抱、抱歉!」ことり恍神,直直撞上那不甚寬闊卻意外厚實的背脊,嚇得後退、只管道歉。
「……沒什麼。」海未頭也不回繼續前行,而ことり則是戰戰兢兢緊跟於後──持續行動,兩人遺留了幾乎同步的鞋子踏地交錯。
走廊寧靜無人,沉默。
想不起來為什麼要叫にこ託話──請人打掃社長室。
折磨艷紅髮尾、迅速處理令人焦頭爛額的文件,財務長西木野真姬其實並沒空關切問題的答案。
「真姬ちゃん,人帶來了にこ~」
「打擾了。」
輕敲大門三下便是にこ小兔子蹦蹦跳,擺出招牌手勢竄進來的場景,以及身後跟隨兩位拘謹的人輕輕頷首。
「真是噁心,去旁邊玩沙!」
頭也不抬,筆直直戳向にこ眉頭。
「喂,你這傢伙!」
無視氣炸想衝上前被海未架住雙手的にこ。「園田部長吧?然後還帶了個部──」真姬處理審核報表告一個段落後,抬頭話語尚未說完,像是看到什麼突然愣了一愣,越過在空中掙扎的にこ,視線飄忽。
「請問您怎麼了嗎?」
海未的提問拉回了神,「咳咳,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真姬清了清嗓,轉移視線。
「……にこちゃん,把社長室的鑰匙交給園田,然後你留下來幫我處理工作。」
「為什麼啊?意義不明~抗議、壓榨勞工、反對不合理使──」
往後依靠、背沉入大得舒適的座椅,真姬完全無視にこ的舉牌抗議,只是梳理髮尾分岔。
「下個月的薪水……」
「是,財務長大大您說的是にこ!」
行了個似是而非的軍禮,にこ嫻熟辦公室內部構造似的、俐落取下牆上一串鑰匙朝海未扔過去。
點點頭退下,海未帶著掩不住驚恐、始終保持沉默的ことり離開,只留下厚重大門緩緩關上的喀嘰聲響。
「不過就是壕了點,哼。然後位子大了點,哼哼……而且母親是董事,哼、哼哼……」嘟囔著抱怨,にこ似乎越說臉越發青,「可惡,這不甘心的感覺!」乾脆抱住頭,撞上桌子、雙馬尾輕盈地躍升飄散。
「要懊惱沒關係,別讓我的桌子受傷。」
不懂にこ莫名其妙的舉止,真姬望著即將與門框密閉的大門。
──是了,最近董事會要選幾個新的行政高層……託話叫人來是想看會長中意的人選。
海未後腳跟離開沒多久,真姬忽然想起當初把人叫來的目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變成了打掃?可能是邊處理公文、邊和にこ吵架……太忙,混在一起講。
……算了,不重要。繼續埋首公文,真姬決定把全部疑惑、隨著揉皺的紙張丟進垃圾桶,不再多想。
久未使用的社長室,落在豪華輝煌的厚實木門另一端。
沒什麼多餘雜物,只有基本配備、空空蕩蕩的室內,家具裸露停泊一層灰。
「根據にこ前輩交待,大概整理一遍就好,還不用做徹底掃除。」
「那ことり負責這邊……」
拿著一條抹布,ことり只想逃離海未的視線往收藏品展示架移動。
「等……好吧。」伸出的手,緩緩放下。
最終海未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如此尷尬的兩人,決定左右兩半劃清界線工作。
就在各自作業一段時間後,「啊!」地小聲驚呼從後方傳來,與此同時發出啪地東西倒地的清脆聲響。
海未趕緊跑過去,查看ことり的情況。「南──」尚未出口關心就被ことり制止。
「園田部長,讓你費心了。只是差點打破瓷器而已,嗯嗯嗯!」
異常尖銳得多的音調,ことり像是做壞事的孩子在隱瞞什麼,視線不停地亂竄無法對焦。
一旁藍白交映的精緻青花瓷明明毫髮未傷,聽ことり的狡辯、只讓海未存了滿頭疑惑。
「那、那個,櫃子上方要擦拭的吧?園田部長,幫ことり扶一下椅子吧!」
「等、等。」
推搡海未的背,ことり試圖移轉陣地、結束話題。
少了吧……?
僅僅只有一瞬間,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老覺得展示架上少了東西,不過海未並沒有絲毫盈餘去注意那芝麻綠豆般的小事。
眼前有更加可怕的──心跳☆大危機。
明明知道不能看,視線卻不停飄移。
──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瞪大雙眼、臉部肌肉緊張得顫動。隨著一而再、接二連三地重複洗腦聲明,越發聽清失控到神經質、躁亂不安的心跳,砰砰砰──劇烈、強而有力,彷彿隨時都會脫離胸腔跳樓,自由落體破碎得四分五裂。
──何止小鹿亂撞,小鹿都快飛上天啦!
「冷靜、冷靜啊……園田海未。」
壓低、不被人聽見的聲調呢喃細語,試圖將念想吐露出口,祈願以此穩定心神。
嘗試停止,不自覺上下左右相互摩擦喀吱作響的牙齒、拼命顫抖的雙手、發軟快站不直的雙腳,毫無見效。
為了不讓ことり跌倒,也不要讓她發現底下攙扶椅子的自己有奇怪動靜。海未降低重心、穩定步伐,卑微壓下以往堅毅挺直、難以顯現屈服之勢的身軀。加大力道、緊握柔韌有彈性的辦公椅背──手工製作上好的高級皮革都被揉捏得不知道糾結出幾團皺褶。
「好。」低聲確認,暫時收回身體部分支配權。
俯首,想抑制還不受控的目光、轉移注意──那極簡美感、細膩縫線、乾淨俐落線條、足以容納大器的社長椅子上所佇立的人兒卻再度讓那充滿高度專注力,不易動搖的意志失焦。
主因即是ことり為了站上椅子、脫下高跟鞋,所展現平時不輕易見識──黑絲襪包覆、瘦長小巧的腳掌。
沿著若隱若現、細緻綿密網格間透漏的纖細小腿曲線向上,便是ことり那富有光澤、彈性柔軟的大腿,建立其上的終點則是蘊含神秘魅力的裙底大好風光……各方面都快春光乍洩的白皙,容易引人遐想。
──破廉恥!
暗暗粗聲痛罵一頓自己──今日不知道為了ことり說了第幾次的破廉恥。
晃晃腦袋,將所有沒羞沒臊的糟糕思緒盡全力搓揉成一團,拋擲到九霄雲外。
再度堅定意志,「哈──」以不被人聽見的音量、作勢深呼吸一大口氣。
專注眼前危機而不假思索的行動,太過於魯莽。
忘記ことり正擦拭書櫃頂,附著木頭厚實的粉白塵埃,馬上依照重力垂落──靜悄悄地散逸空中、被氣流攪動得狂亂飛舞,「咳咳咳咳咳──!」來勢洶洶的灰塵大軍趁虛鑽入毫無抵抗的鼻腔、口腔引起海未劇烈咳嗽。
「園田部長,沒──」
忙碌於手頭工作的ことり,見海未下意識地雙手遮掩口鼻的痛苦模樣,驚慌失措想幫忙卻沒注意到自身處境,腳下猛力一滑、椅子與身體間均勻支撐的平衡失準,大幅晃動。
說時遲那時快,伴隨甜甜的、沁人心脾的淡雅馨香撲鼻,海未的意識只剩下耳邊傳來:「啊啊啊啊啊──!」ことり溫和嗓音的高八度驚聲尖叫。
不久,整體視野便呈現九十度向後傾倒,背後與後腦杓下一瞬間遭受重擊──眼前世界任由意識變成一片漆黑。
從高處摔落,多虧了被壓在底下的人肉氣墊才得以毫髮無傷。
心中滿懷歉意,ことり只能不停流露一陣陣卑微的道歉。「對、對不起,非常抱歉。」雙手撐住身軀,趕緊起身。
「園田部長,沒……」事吧?
撥開髮絲、定睛確認情況卻被眼前所景震懾──暫時停止呼吸,ことり哆嗦著倒抽一口涼氣。
很美。昏迷微闔的雙眼其上為在空中無所依憑、輕輕顫動的睫毛──早知道海未很漂亮,更加近距離仔細觀看才發現這人真不是普通的美,而是非常、非常的……美。
雖然很意義不明,不過ことり此時此刻、實在找不到更適合的形容詞。
興許是垂落的亞麻色秀髮晃蕩,掠過搔動那清秀的臉頰,「唔、嗚……」海未發出幾聲咕噥,緩緩地睜開眼睛──因疼痛,淚腺所分泌的水光使得琥珀色雙目朦朧,宛如夕陽落海與天際線交織的絢爛奪目,緊緊吸附ことり的視線,一刻也不願錯過。
「……天使?」
神情呆若木雞,吐出第一句話。
──Oh my deer,瞧你糊塗得多麼serious!
暗自驚呼海未經過後腦杓重擊,意識迷糊不清到竟然幻想飛上了天堂。
在眼眶中不停流轉的水光,匯聚成兩行清淚流下──或許如此才能些許降低ことり那推倒海未產生的龐大罪惡感。
人在緊急情況下,思考會瞬間窄化──或許正可以形容ことり目前的不知所措。
「首先……要人工呼吸(˙8˙)?」
具備包含CPR等多種證照的萬能小神手──南ことり腦中不知道哪裡來的靈感,直壓住海未的額頭,白皙纖細的手指輕輕挑起她方正有棱的下巴。
深深呼吸一大口氣,凝望海未那均勻紅潤的唇……情感的顧慮制止,令ことり頓時猶豫,停止了動作──畢竟對方討厭自己。
就算是為了救人……這樣,肯定是不行的。
輕垂下眸思忖良久,見海未依舊發楞的模樣,「好,南ことり加油!」ことり緊握雙拳、下定決心了。
明明只是一瞬間越靠越近卻覺得有人調慢了鐘,所有的時光流逝都猶似凍結──只剩為了救人的信念支撐著ことり的意志,不能退縮。
就在各式各樣的糾結中,ことり也在不知不覺即將貼附上海未的唇──
「終於逃離那個死傲嬌啦!」
碰噠──社長室的大門毫無預警的撞開,得意的にこ轟轟烈烈闖入。
海未被にこ撞開大門產生的龐大噪音吵醒,立刻起身撞上ことり,「痛──!」額頭碰額頭喀地發出一聲清脆響亮,兩人分別扶住自己遭受重擊的部位。
「哦……抱歉,にこ我打擾了。你們繼續、にっこにっこにー」
「不是這樣的,にこ、ちゃん……」
にこ意義不明擺出稱為招牌動作的奇怪手勢,保持著那樣的動作跑出門。
徒留依舊保持推倒狀態──狀況外、被跨坐的海未以及顧不得痛、尷尬想解釋的ことり。
收工返家的道路,尷尬。
默默無語的尷尬氛圍流淌兩人之間。周遭所見所景──月亮、星辰、路燈相伴,唯一的音源是周圍流動的樹梢與落葉沙沙聲響。
由於自己在社長室被撞昏倒,似乎讓ことり過於自責、陷入低潮。
──真是溫柔的人。
強烈同意到點頭如搗蒜,海未如此想。
雖然表示不介意,不過ことり從早前開始都是如同行屍走肉般搖搖晃晃似是不穩,讓人擔心回家是否有問題──海未因此一直緊緊跟隨在側。
「園田部長,不回家嗎?」驀地,ことり說。
「不,我先送妳回家吧?」
「沒關係,ことり家就在下個路口附近而已……」
擺了擺手,ことり纖細的手指向樹叢。經提醒,海未定睛一看周圍景象,已在早晨樹叢──自家正後方附近,也是驚嚇ことり、進而被誤會的地方。
「誒,可是──」擔心又被認為是變態,想自我防衛的心情驅使。海未急忙解釋卻被ことり打斷。
「底下有樓梯,園田部長家在這邊吧?」
「……南さん,你知道?不覺得我奇怪、是變態?」
「怎麼會呢?園田部長你想多了……先告辭了,明天見。」
微微側身、低頭敬個禮,幾乎讀不出任何情緒的ことり轉身離去,一溜煙就消失在路燈陰影中。
呆愣在原地,海未顫抖的肩膀似乎止不住激動。
「太、太好了──」內心高呼萬歲,奔跑跳躍。
為了平復解開誤會而生的雀躍心情,緊握拳頭、海未奔進樹叢想趕緊回家,在日記寫下這多麼值得紀念的一刻卻咻地一腳踩空、滑落樓梯啪地摔了個四腳朝天。
「痛、痛痛……嘿、呵呵──」
明明痛得要命卻依舊傻笑著的詭異狼狽模樣,對於知情人似乎不會訝異了。
神智恍惚,怎麼回到家已經不得而知。
只能藉由包包消失的點心得知──投食了車站站長高坂穗乃果,確定人實實在在回家過的軌跡。
被水柱噴灑沾濕的室內拖發出類似呱呱呱地鴨子吵鬧叫聲,洗完澡暫時的神清氣爽也難以帶走ことり的煩躁不安。
鈴鈴鈴──響亮電話迴盪室內打破了ことり陷入憂愁的思緒。
「好久不見,是你啊……啊,抱歉、抱歉。回國很久了……」
聽不清的吼叫嚇得ことり暫時把話筒暫離,等另一端平靜又再度貼上耳邊。
「……要跟ことり吃飯?呵、那麼坦率,很難得啊……抱歉、不會笑了,掰掰。不見不散,嗯。」
交談不是很久,懷念使得心情稍微變好。ことり掛下電話後,掏出行事曆書寫一陣,便往床邊一屁股坐下。
調了調床頭櫃上精緻的木製相框,ことり吹散上頭沒擦拭乾淨的幾粒灰塵便拿起心愛的鵝黃色抱枕任由身軀倒進柔軟床鋪。
下意識輕撫過唇,立刻憶起與海未相撞時……那一絲輕柔掠過的柔軟觸感。
「唔嗚,好羞、恥(>8<)……」緊緊抱著心愛鵝黃色枕頭在大得過分的雙人床上羞恥得到處左右翻滾,直到暈頭轉向才逐漸停了下來。
就這樣,保持翹得老高的屁股正對著天花板。
「把人撞倒、還被にこちゃん看到,怎麼辦呢……」
翻過身、閉上了眼,睡意自然而然簇擁疲憊不堪的身心……最終,捲縮成一團、任憑意識捲入一片黑暗的漩渦。
──這麼大的誤會……肯定更加討厭こと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