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這場飯局顯然別有深意。
她們之間不過半個月沒見,卻恍若隔了千秋萬世。張季嫙表面上看似平靜,而內心正在崩塌瓦解,彷彿聽得見心碎的聲音。
入口的食物也索然無味,那握著筷子的手指明顯越漸僵硬,彷彿是要將心底那股怨全發洩在筷子上,然而,這行為並不聰明。
黃承泰的目光便高深莫測起,越沉越鬱,混濁得如一潭髒水。
想些什麼呢?趙清竹用餘光瞄著泰然自若的李靜恩,後者明顯感受到趙清竹赤裸裸的目光,若眼神能殺人,恐怕李靜恩的身上此刻會被燒出幾個窟窿了。
張季嫙其實是養尊處優的大小姐。
她不可一世、她自命不凡、她驕傲如陽,同樣的無所畏懼,如此坦蕩的面對任何事,其實只是將自己曝於危險之中。
可她本人毫無自覺。
在猶如戰場的商場裡打滾多年,即使是溫厚低調的李靜恩都學會了不動聲色,更不用說城府極深的黃承泰會看不出簡直像試紙般明明白白的張季嫙。
她們之間果然有什麼。
然而他卻沒想過,他跟張季嫙之間也有些不光明的牽扯。
最後送上的甜點的布朗尼,甜蜜香濃的巧克力在口中竟都是苦澀,張季嫙忍著作嘔,一口一口緩緩吃完了布朗尼。
黃承泰閃過精光的眼眸若有似無地掃過李靜恩,後者只是給他一個聳肩,手心卻滲出了冷汗。
李靜恩的確失去控制了,她不該這麼衝動的。
她其實沒有表面上的從容不迫,她也是有七情六慾的人,難免會衝動行事,只是不該在這麼危險的節骨眼下動手。
只因為那雙手,那雙摟著張季嫙腰際的手,讓她心底引燃星星之火。
李靜恩心中那點殘存的淨土正在崩毀,李靜恩知道,比任何人都知道。
這場非善意的聚餐也該結束了,走出餐廳時,張季嫙差點扭頭就走,幸好趙清竹拉住了。
「謝謝黃經理的招待,我們先走了。」趙清竹清冷地道謝,倒不如說是陳述罷了。
「哪裡,一頓飯而已。」黃承泰只是投以意味深長的笑容,話中話倒是難以捉摸。
趙清竹漠然的目光投向李靜恩時,竟帶些責備,只是後者忽視了。
黃承泰夫妻倆一轉身的那一刻,張季嫙便用力甩開趙清竹的人,踩著高跟鞋拋下趙清竹遠走,趙清竹臉色一暗,卻沒有發任何脾氣。
她安靜地跟在張季嫙身上,她知道,現在最難受的人不是她,而是眼前看似驕傲其實心裡已經傷痕累累的女人。
要傷害一個人的心很簡單,真正困難的是走進一個人的心裡。
「趙清竹。」
她喊著,寒冷的語調如冰刺般一根又一根扎進趙清竹的心,「妳別跟著我了。」
面對這樣一個不領情的女人,趙清竹也終於忍無可忍地回,「妳明知道有些人是誅心針,卻偏偏越扎越深,血流如注,難道妳不知道嗎?」
張季嫙回頭,趙清竹以為她會看見一張盛怒的面容,卻恰恰相反,她所看見的,是張季嫙怒極反笑的神情。
「趙清竹,妳知道為什麼我不會再喜歡妳嗎?」
趙清竹怔忡。
「妳變了,妳知道嗎?」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張季嫙深沉的目光掠過人群,直直地看向趙清竹碧色的眼眸裡。
「不再是那個我所喜歡的趙清竹。」
張季嫙銳利的目光更甚,甚至帶著一絲『恨鐵不成鋼』的意味,緩緩地走向趙清竹,「我也曾愛妳愛得死去活來,而我愛的是那個高傲的趙清竹,不是現在站在我眼前處事圓滑、油腔滑調的女人。」
這無疑是趙清竹心裡最深、最深的痛。
趙清竹閉起眼,很快地又睜開來——她彷彿看到了眼前的張季嫙身著白色的制服,仍是那個青澀的女孩。
張季嫙沒有變,至始至終都沒有改變。
可她變了,趙清竹變了。
六年前的變故使她不得不改變,她也曾自栩人定勝天的驕傲,她也曾恃才傲物,曾經耀眼如陽、冷若冰霜,宛如是株高嶺之花,欲攀摘者無一粉身碎骨。
歲月毫無留情地削去她的傲然,那雙碧色的眼眸不再燦若星辰,而是如片森林般沉鬱寡歡。
大腿外側的拳緩緩握緊。
趙清竹看向張季嫙的目光緩緩放柔,盈滿了柔情,彷彿能掐出水來似的——可張季嫙只是微蹙眉,嫌惡展露無遺。
「張季嫙。」她啞著清嗓低嘆,「有些事情妳註定不會明白。」
「妳的原則呢?妳連妳的原則都捨棄了嗎?妳不是最討厭為名利出賣靈魂的人嗎?而妳卻在林督導身邊打轉;還有妳的驕傲呢?妳為什麼變得這麼卑微?看了就討厭。」
這話說得又急又快,趙清竹只是安靜地聽完,這一次張季嫙轉身遠走時,她沒有追上去。
熙攘的人群中,單薄的背影走過無數路人,卻總有一道溫柔熾熱的目光靜靜隨著自己走到天涯。
張季嫙,妳又何嘗不是在罵自己呢?趙清竹忍不住苦笑,她沒有戳破張季嫙的謊言。
她們都曾經是不可一世的天之嬌女,都曾經自由自在奔放翱翔,都有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堅定。
然而,無論是誰都會改變。
張季嫙每一次看到趙清竹,彷彿是看見當年的自己,再定神看看現在的卑微,張季嫙無法忍受,甚至反胃噁心。
凡是愛情,都能滴水穿石。
趙清竹微瞇起眼,疲倦地低笑。
她的改變,是因為不想承受失去張季嫙的心痛,因為面對愛至深處之人,再高傲、再無情的人都會改變。
張季嫙不知道的是,她愛的,是那個不愛自己的趙清竹。
汲汲營營的單戀會使人卑微、使人渺小如一粒塵埃,把自己放低、再低——落在對方心尖上時,安靜停留就好。
不要再飛揚、不要再被拍去,自欺欺人地待在微不足道的地方。
張季嫙抹去不斷湧出的眼淚,迎面而來的陽光如此刺眼,刺眼到她的眼淚不斷流下。
不該是這樣的。
這一切不該是這樣的。
從什麼地方開始出差錯了?從什麼地方開始變質了?張季嫙的思緒好亂,亂到她只能漫無目的地亂走。
『吱——嘎——』
刺耳的剎車聲拉回她的思緒,有雙手拉住了她,險些被車撞的張季嫙心神未定,便向後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然而,刺鼻的迷迭香使她猛然抬頭,竟見笑吟吟的馡姐——『Night』的老闆娘。
「好久不見啊,Venus。」
聽見許久未染上的『花名』,張季嫙竟有說不出的懷念,一時也忘了掙扎,以至於她錯過最好的黃金時機。
戴蒙曾經鄭重警告她,馡姐不是妳惹得起的人,很顯然的,張季嫙此時此刻仍然沒有記起戴蒙的忠告。
指尖抹去淚水,馡姐的笑容多了幾分高深莫測,「要不要來Night玩玩?」
「瘋了吧妳。」張季嫙笑著推開她,卻又被攬住,「大白天的。」
「妳孤單寂寞,而我覺得冷,配在一起多好?」
張季嫙蹙眉,「誰跟妳說我孤單寂寞?」
「眼淚告訴我的。」馡姐笑得冶豔,不顧四周詫異的目光,低頭吻去了臉頰殘留的淚水,若有似無地滑過軟唇,「妳在為轟炸機女人傷心難過?」
「誰啊?轟炸機女人?」
「別說妳不知道Night的規矩。」馡姐的手指滑過張季嫙白潔的鎖骨,意外在胸口處發現一個隱匿的吻痕,她一頓,繼續道,「想從我這帶人走,必須一口氣灌完三杯轟炸機。」
張季嫙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指李靜恩。
「那這次我需要付多少代價?」
一道清冷的嗓音劃過兩人中間,腰被人摟住,一個天旋地轉,張季嫙又落入了另一個懷抱,這次是清淡的薄荷香,使張季嫙幾乎不敢置信。
「又是三杯轟炸機嗎?」
李靜恩的笑容淺淡,卻是勢在必得的態度。
「哼,沒戲唱了。」馡姐不過怔愣一秒,隨即攤手微笑,「可真是一點都不好玩。」
一輛計程車隨即停靠在路旁,張季嫙甚至來不及掙扎反抗,便被推入了車內。
馡姐站在原地看這般『搶人戲碼』簡直是鬧劇一樣,她掏出手機,響了幾秒便接通了。
『很順利?』
『嗯,很順利。』看著遠去的計程車,馡姐忍不住笑,『林偉,你這招很高竿。』
『不然怎麼坐上督導的?』
馡姐不置可否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