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noheart 于 2016-5-3 17:53 编辑

96.滅絕

劍神舉劍指向兩人，表情輕蔑地說：

「輕取大蛇後，汝等以為恢復了前世記憶又經歷了修煉靈力大增，便有能耐弒神了嗎？

哼，別以為吾與大蛇是同等的神靈，既然有膽子挑戰神，就別怪吾將汝等打回原形，回到無知無覺的混沌狀態！」

姬子與千歌音對看了一眼，同時跪下將刀刃置於身旁。

「劍神大人，即使明白了這一切是您一手安排，我們也不會對您有任何反叛或傷害之心。」

「呵，汝等害怕了嗎？」

「不…不是害怕，是感到難過，為您感到難過…」姬子黯然答道。

「什麼？！」劍神聽了頓時有種被羞辱的感覺，不禁勃然大怒。

見劍神動怒，姬子不自覺地雙手緊握。在旁的千歌音感受到姬子的情緒，伸手輕握姬子的手，一股力量頓時由姬子的掌心傳遞到全身，

慌亂的心登時平緩下來。她探視了姬子一眼，便放心地直視劍神平靜地說：

「劍神大人，我和姬子的心情是一樣的。…我們從還沒有意識時就陪在您身邊，在混沌不明的世界裡度過了千萬年，因為有您的存在，

我們才得以存在。您分給了我們您所具有的靈力，讓我們接收日月的能量而漸漸形成自己的意識。

有了思考和情感的我們等於從您那裡獲得了靈魂，能夠感受您的喜悅憂愁，也能夠思考您的困惑與煩惱，全心全意地為您存在著。

那時您是我們的世界，是我們的一切。因為與您緊密相繫，感受到您為了大蛇之事煩心，我們才毅然決定離開您的身邊，

轉世為人尋找最終的解答。然而我們卻沒有料到，轉生為人之後便擁有了人類的情感，彼此的依附轉為無法割捨的愛戀。

劍神大人，即使因為您的懲罰讓我們必須承受每一世互相傷害、彼此分離的命運，我們仍真心感謝您。

是您讓我們從一切虛無之中擁有了靈魂與生命，體會到刻骨銘心的情愛，即使每一世都註定分離，也讓我們在下一世能夠相遇。

這樣深切的羈絆，不論曾經分開過多少次、遺忘過多少次，我們始終相信有個人在等待著自己，心中終有個屬於自己的歸處。

生死不離，這對我們而言已經是莫大的幸運。反而…」

聽出千歌音語中的停頓與猶豫，姬子順勢接下話語，眼中帶著一絲憐憫。

「反而我們的堅持離開讓劍神大人獨自陷入無邊無際的孤單之中。和大蛇之間像雙胞胎兄弟那樣親近卻又彼此排斥仇視的掙扎，

氣憤我們私自逃離卻又不忍心我們痛苦折磨的煎熬…。雖然您貴為神靈、接受著世人的崇拜，但除了這些表面的虛名之外，

沒有人能夠瞭解您、真正靠近您...。想到劍神大人的感受，心裡就不自覺地難受起來…」

劍神靜靜凝視眼前跪伏於地的兩人一會兒，冷冷說道：

「汝等以為說這些話吾就會原諒？」

「劍神大人，我們並不是要請求您的原諒。」

「不是要請求吾的原諒？」

千歌音望向姬子，微微一笑。

「恢復記憶的我們明白了這一切淵源，也能夠感受到您的心情。擁有生命、能夠感受彼此，是上天最大的恩澤；

比起世間那些孤苦無依、憤世嫉俗的靈魂，我們幸運太多。因此，我們並不求您的原諒，而是由衷感謝您的賜予並向您認罪，

期盼您可以從憤恨中解脫，這是我們的心願。」

劍神哼了一聲，低視著兩人說道：

「要吾從對汝等的怨恨中解脫？可以。散盡靈力，魂飛魄散，汝等再也無法重生也無從相遇，化為天地之塵埃重回混沌──如何？」

姬子與千歌音聽了同時一怔，不禁轉頭看向對方，眼神的承諾與默許含帶著無限情意，不需言語便已心意相通。

溫熱由彼此的掌心傳來，兩人相視而笑，點了點頭，一手與對方手掌貼合，一手拾起身旁的刀刃與對方的刀尖相抵，默唸施咒。

「汝等──？！」

還來不及阻止，兩把刀刃已發出精光，「鏗──」的一聲刀刃瞬間破碎，化為飄散於空氣中的耀眼粉塵，在折射之間形成無限閃爍的星河。

姬子與千歌音的形體也隨之漸漸變得透明，劍神看了大驚。

「為何？！汝等即使每一世的生離死別都願意承受只為了能夠再次相遇，為何現在竟選擇毀掉彼此再也無法重生？！」

姬子看著滿臉訝異的劍神，聲音虛弱而懇切地說：

「劍神大人…因為經歷過這麼多人世的痛苦和生離死別，我們漸漸能夠體會劍神大人的孤寂。在月之神社思唸著見不著也聽不到的人，

千萬個日子只能憑著腦海中的片段記憶度過分分秒秒，能讓我們堅持下去的，只有深深相信遠在地球的另一個人正過著幸福的生活，

值得我們犧牲一切去守候。如果沒有這樣的信念，我們不知道要如何捱過這些安靜無聲的黑暗。然而劍神大人卻始終只有獨自一人啊！

比起遠遠思念一個人的煎熬，這樣的空虛和孤單其實比我們痛苦上千百倍啊！」

而這一生因為擁有了和妳好好相知相惜的日子，我已經沒有遺憾。

姬子轉頭看了千歌音一眼，漸漸模糊的輪廓中有著甜甜的笑意。

千歌音握緊了姬子的手，湖水盪漾的眼眸溫柔地看進姬子的眼底，語聲柔和飄渺，如同漸漸消逝透明的形體，

一陣微風就能讓它吹散於無形。

「劍神大人...我明白您剛正自潔的性情不容許受到任何汙點所沾染，然而黑暗的地方不只是黑暗，它往往也是光明的影子；

就像人的自私欺瞞殘忍傷害，有時是為了遮掩內在的柔軟脆弱，或是為了保護所珍惜的人，寧可被指責怨恨也要傾盡所有。

您對我們的憤怒，來自於您對我們的珍惜以及很深很深的愛，我們不忍心您再為此受苦，因此希望我們的消失能夠化解您的怨恨與不甘，

希望您能夠從這遠古的羈絆中解脫。」

而即使我們從此無法轉生，我們也已經擁有太多。

這些曾經擁有過的都會與我們同在，同生亦同死，片刻成永恆。

「您對我們而言不單單是尊貴的神靈，也是孕育出我們的父母；我們深愛著彼此，也深愛著您。這份愛，與嫉妒、怨恨、憤怒、無助一樣，

都是人性的一部分。大人與大蛇本為一體，仇恨著大蛇等於仇恨著另一部分的自己，難以接受的自我無法經由否認就消失，

再怎麼想將其毀滅也無法拭去，因此，不安和痛苦永無止息…。劍神大人，人的私慾怨念屬於黑暗，但黑暗之中必定存在著光明，

兩者之間只是一體兩面，如太極一般相連互存。您所需要的只是一份理解與接納，理解大蛇──不，理解您私慾怨念之下的絕望苦楚，

接納這一切的存在，如此一來大蛇就不再會是您掙扎不安的來源，而會成為您最親近的夥伴，再也不會孤單…。」

說完，兩人相視而笑，化為空氣中的點點微光。

一塊晶瑩剔透的勾玉頓時落置於地，像有引力一般吸引著光點形成螺旋圍繞在身旁。

「混帳！！！！！！！！」

劍神突然大聲怒吼，聲波所及之處林木岩石紛紛凋落碎裂。

「混帳！！！混帳！！！混帳！！！混帳！！！混帳！！！混帳！！！！！！！」

一聲聲如雷般的怒吼傳遍斐伊川的山林溪谷，毫無阻攔地迅行至無法目及的遠方。

待劍神終於從狂暴後的茫然中回神，所見之處已為一片荒蕪、毫無生機。

「為什麼？為什麼妳們要背叛我…？為什麼妳們要…」劍神頹然垂首哀鳴，低視不再潔淨已被泥濘沾染的衣袍與雙足。

「拋下我。」

低啞的聲音自耳畔傳來，劍神猛然回首。

「是汝？！汝竟然還有力氣說話！！」

依舊傷重躺臥於地的大蛇正口吐鮮紅的泡沫，聽到劍神驚怒的話語不禁面帶嘲弄地說：

「咳咳，驚喜嗎，劍神大人？」

「汝──！！」

「…承認吧！祢這傲慢自以為是的傢伙…。承認祢的痛苦吧！承認祢的孤單吧！承認心高氣傲的祢無時無刻都在懊悔著！

承認祢即使割捨了我，祢也從來不曾滿足過！這一切我清楚的很，因為，我就是祢的心啊！！」

「胡說！吾沒有這等汙穢不堪的心！！」劍神瞪大了眼怒視著嘴角不斷湧出鮮血的大蛇。

「咳，都說魔由心生，但是又有誰有資格定義誰是魔？私慾、怨恨、痛苦、不甘，是祢千百年來想要擺脫的汙點，

可是祢始終不明白為何一次次的置我於死地，所擁有的痛快卻永遠只有那千分之一秒，而隨之湧上的，

卻是那無邊無際永無止息的孤寂與空虛。」

「吾才沒有──」

「呵，祢其實很清楚，這些祢想盡一切辦法也要擺脫的汙點，正是祢渴求之所在。祢因為恐懼真實而捨卻了祢的心；

拋棄了祢的歸屬卻無法停止它的召喚。祢以為用仇視對立就能斬斷與我的聯繫、斬斷這一切，但一次次的對立砍殺只是與我更加糾纏。

我懶得問為什麼，只想問祢，祢不累嗎？」

「汝給吾閉嘴！」劍神憤怒地舉劍指向大蛇，然而大蛇依舊不為所動，續續說道。

「天叢雲，我們同屬一源、相生相剋，只要祢決定繼續，我必然相應而生。我無法阻止祢，我只想說我累了，那兩個小傢伙也累了，

而我能夠感應到，祢也累了…。若這一切週而復始的結果並非祢所欲求，那麼為何讓它無止盡地重蹈覆轍？」

「吾──」

「咳咳…祢不用回答我，祢回答祢自己就好。權柄執掌於祢手中，祢想要重複一樣的結局也好，祢想要有不同的抉擇也好，我都無所謂。

但不論祢怎麼決定，我都無法遠離祢，也無法拋下祢。我必然與祢同生共存，所以祢想怎樣就隨祢吧！我，都奉陪到底…」

說完大蛇頹然倒下再無動靜。在失去意識之前，祂不自覺地勾起了嘴角，像在戲謔著劍神也戲謔著這一切所謂的命運。

週遭像是一切被淨空了一般悄然無聲，寂靜地連呼吸與心跳都聽得一清二楚。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突然間，劍神握緊雙拳朝著空蕩的荒蕪放聲嘶吼，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廣闊的大地像是沈默的黑洞將一切聲響吸入無底深淵，沒有絲毫回音。

不知過了多久，劍神已頹然無力，祂睜著佈滿血絲的雙眼瞪視大蛇片刻，隨後朝向勾玉張手，用幾近嘶啞的聲音低喝：

「收。」

原躺於地的勾玉瞬間凌空移轉到劍神的掌心之上，光點隨之跟從漸漸凝聚成紅紫兩道焰火，彼此圍繞著勾玉追逐攢動。

看著掌上的焰火，劍神突然皺起眉頭用力將之掐緊，焰火頓時像是失去了氧氣般漸漸趨弱委靡，

頹軟的形態卻仍像是擁有意識般堅持交纏在一起。在焰火即將熄滅之際，劍神嚴厲的面容漸漸鬆解為無奈哀傷的神情，

祂慢慢鬆開緊握的拳頭，兩道焰火又像重新得到生命般活絡起來，跳躍追逐。寂涼的風窸窸窣窣吹過劍神的長髮衣袖，

祂沉默看向一旁已奄奄一息的大蛇，緩緩自嘲說道：

「劍神？大蛇？呵…世人所謂的神靈只是妄名，吾竟荒謬地欲以絕對的聖潔來洗清自身所承載的罪惡，不明白魔即為吾心所存，

不明白兩者本為一物所衍生。光與影相隨，汝所負載的黑暗本因吾所生，為吾所應承擔，吾怎會不知？

奈何憤怒與恐懼矇蔽了吾的心智，寧可高高在上而不容許任何污點的沾染，將汝視為仇敵以彰顯吾的正義，

將空虛缺憾歸因於日月的叛逃， 直到最後一刻仍堅持挾怨報復以致自毀，真正怯弱充滿怨念私慾的──

其實是自喜為神過於偏執自負的吾啊…！」

垂目低視，兩道焰火仍圍繞著勾玉在自己的掌心上躍動，即使失去了靈魂意識，仍毫不猶豫地追隨著彼此想要的方向。

劍神凝視著焰火良久，嘆了口氣，疲憊低聲說道：

「…汝說的對，吾累了…不想要再折磨這兩個孩子，不想要再與汝為敵，不想要再…拒絕自己的心…。

即使汝等最後仍選擇繼續在人世翻騰，汝等也已為吾這幾千年來的糾結找到瞭解答。既然勾玉與守護結界仍在，

就讓吾用所剩的力量讓汝等與世界重生吧！自此之後，萬物依循自然法則運轉，善與惡並存，人類的命運由人類自己決定，

若終究自取滅亡，那也是人類自己的選擇。而汝等，想當人類就繼續去當個人類吧！」

說完劍神慈愛地看了焰火最後一眼，隨即右手結起劍印，伸指自左手臂膀劃下一道鮮紅的血痕直至焰火耀動的掌心，

隨後將手握緊大聲喝令。

「滅──」

勾玉瞬間粉碎與焰火融合為一，劍神的身軀也漸漸化為銀輝色的霧氣飄落覆蓋在大蛇的四周。

各地的守護結界同時發出光芒不斷往外擴大，將整個世界籠罩在一片光輝之下。

「陽炎霜刃已毀，汝等生命中屬於吾、大蛇、與對方相關的記憶都將被抹去，不再有日月的羈絆。

能不能重逢──就看汝等自身的造化了！孩子們，永別了…。」

一陣耀眼的閃光之後，世界陷入混沌未明的永夜黑暗，所有生物也隨之進入深沈的睡眠之中。

不知經過了多久，一道曙光自海平面升起，移位破壞的一切已恢復原狀，依著既有的秩序行進。

過去數個月所發生的一切，彷彿只是一場被遺忘的夢境，不曾真實存在，也未留置在任何人的心裡。

常世之國，和煦微風，潺潺流水，草木曳動。

一切隨著時間緩緩變化，沈睡中的萬物也漸漸甦醒，繼續他們未完成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