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兼爱非攻 于 2016-6-1 22:59 编辑

2.小王子

五月末的市区像一屉冒着气的蒸笼。

两天之前，市里下了一场雨。那时沈萌正在骏园内如长蛇般的队伍里发呆，周围萦绕着煎饼的焦香。她常会盯着带有色彩的云层在空中匀速移动，回想着航空大学跨年晚会上的烟花。那场雨并没有如期造访南方的大学城，而是飘向了更偏东边的村庄。

早上的时候她和窝在病床里的岑澈聊到过这场雨。雨水没有让城市变得更为清爽，反倒让人们觉得闷热难耐。好在现在还不是七月，从夜晚的风中还能感受到些许凉意。不过这些对岑澈来说都没差，毕竟医院有的是空调。

此时正值一天中最为闷热的时刻，林荫道上来往的路人们扯着领子、用手掌或者广告纸呼呼地扇着风。不少人在她周围驻足，用着或惊讶或好笑的目光盯着她看。沈萌不确定这些目光背后有没有隐藏着些许羡慕，因为怎么想自己都比他们凉快的多。

“小萌……姐姐？你没事吧？”

唐沐雨的声音像是穿过深林的晚风，在沈萌过于平静的心湖中吹起了涟漪。我应该生气、发怒，用同样的方言回击红袍妇女永无止境的谩骂……可是话到嘴边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所能组织出的语言过于苍白无力，听起来就像是上了年纪的老太抱着篮子在菜市场里唱国歌。但凡认识沈萌的人都对她过于平淡的愤怒表示无可奈何，甚至有人还跟教授开玩笑说与其花时间教她怎么骂人还不如去劝崔永元饮用转基因大豆油。

于是她简短地回了唐沐雨一句“我湿身了”便挂断电话，期待着自己眼底燃烧的怒火能够让那位裹在大红色丝绸里的老妈子感到羞愧。然而对方不依不挠地挥着绿色的塑料盆，抱怨起沈萌过于犀利的目光和沉默不语的态度。沈萌静静地听着她那宛如拖拉机碾过干柴垛般撕心裂肺的声音，心底感激着偶尔从人群中传来的仗义之言。也不知道这样尴尬的状态持续了多久，老妈子终于还是受不了午后不断上升的温度，嘴里嘟囔着作弊到怪之类云云转身回店里去了。沈萌这才真正地松了口气，开始烦恼要怎么穿着这身湿透了的衣服回宿舍。

“以后不穿雨披谁还敢去她家吃饭啊。”也不知是谁开的口，逗得周围一群人直笑。

沈萌笑不出来。如果有人看到那一幕的话，多半会以为自己是冲着那盆水扑上去的——当然那是下意识的举动，目的是为了保护身后背包中仍散发着油墨味的新书。但不管怎么说，随便就往街道上泼水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沈梦心想，若是因此影响了生意，也跟自己的英勇举动没什么关系。

有个小个子的姑娘急匆匆地从店里跑了出来，手里还拿着块灰色的抹布。沈萌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但还是没能避免闻到那股崂山白花蛇草水般沁人心脾的味道。她十分耐心地向这位好心的后辈表达了谢意，并保证自己身体十分健康不会在如此温暖的季节里感冒。然而对方将她的话当做耳旁风，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好啦好啦，小妹妹。你家在哪里？我打车送你回去吧。”

——小妹妹？沈萌有些不满地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起眼前的小个子来。怎么看这孩子都只是高中生，而沈萌已经在大学呆了快一年。她想起最初在学校认识唐沐雨的时候也曾被对方当做同龄人。后来她要求沐雨叫自己姐姐，沐雨反倒十分诚恳地指出沈萌应该叫自己学姐。不过在知道沈萌确实已经成年并且即将步入法定结婚年龄后她还是改了口，虽然那种叫法跟央视少儿频道主持人的爱称似乎没什么区别。

“谢谢，我能自己回去。”沈萌挺起胸。她发现自己比对方高出了几厘米，突然觉得很有自信。

“你记不记得路啊？要不我帮你叫警察叔叔吧。”

“警察叔叔那么辛苦请务必放过他们。”

沈萌没想到的是自己最终还是坐警车回去了。有两位好心的民警在她和那个倒霉孩子旁边停下车，问她们需不需要帮忙。据说他们刚从玄武湖那边的车祸现场过来，车上载了个跟沈萌一样浑身上下湿透了的大学生。沈萌对此表示惊讶——离开医院之前，岑澈还揣着手机向她和唐沐雨抱怨最近的司机越来越不要命了。她如此义愤填膺也算情有可原，毕竟让她躺在病院无法动弹的罪魁祸首就是一个抱着酒瓶子飙车的社会精英。当时微信群内的消息还不是很详细，只是有个同系的学生说在火车站前看到一排颜色各异的车争先恐后地违反交通规则然后一股脑投入湖中，并发了几张水上飘着衣物的照片证明自己不是在造谣生事。沈萌怕疼也不会游泳，光是想象那样的情景就能吓得她冒出一身冷汗。

坐进车里之后，她砰地一声拉上了门。警车外的倒霉孩子仍旧在不停地道歉，眼中噙着悔恨的泪水。她跟那个拿着绿盆子穿着红袍的肥胖版梅丽珊卓长得一点也不像，沈萌不禁对她们之间的关系产生了好奇。不过有一点毋庸置疑——她是个相当有礼貌的好孩子。后来沈萌打开车窗，从包里掏出一根不二家的棒棒糖给她。没想到她接过糖之后反而哇地一声哭出来了。

“我可没有欺负她……”车内其他三个人投来怀疑的目光时，她有些心虚地解释。

“没有多余的毛巾了，你要不先用她那个将就一下。对了你家住哪里啊小妹妹？”看到她在发抖，坐在副驾上的年轻民警好心地问道。

又来？沈萌觉得很不开心。“今年九月我就大二了，住在江南骏园。”她刻意强调了“大二”这两个字。

“哈哈哈不会吧？你多大？”

“……二十岁。”沈萌撒谎。实际上还有小半个月她才过生日。

“我老婆肯定会想跟你聊聊。”他自以为幽默地开起了玩笑，而沈萌对他老婆实在是提不起兴趣。

从坐进车到现在，沈萌都有意无意地避免着与坐在身边的女大学生有目光接触。或许是因为太过尴尬，那个女生也一直偏过头盯着窗外看。直到民警提起她才回过头，取下裹在自己身上的毛巾被披在了沈萌身上。沈萌惊异地发现她的头发几乎全是白色的，卷曲的发梢上还挂着水滴。除此之外，她的脸也很好看，胸部的形状相当圆润……

沈萌别过脸，悄悄吐了下舌头。她可不想因为好奇被人当做变态。

然而她并没注意到那个女孩也在盯着她……用着某种杂糅着讶异、伤感、恐惧和高兴的复杂神情。从新街口到武定门这段路上她什么也没说，仍像之前一般扭过头看风景。沈萌却因为过于疲惫而打起了盹，毫无防备地在后座上做起了梦。她又一次梦到了满天的烟花和响彻郊外的欢快音乐……那一晚的航空大学仿若不夜城，年轻的男孩女孩在跨年的钟声响起时互相拥抱、亲吻，肆意地在潮湿的冬日里散发过剩的荷尔蒙。沈萌站在他们中间，眼睛有些发酸。她看到了程芮……和航空大学的某个学长。他们在烟花中打闹，然后学长搂住了程芮的肩膀。不要看不要看——沈萌抬起头望着烟花，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另一个方向奔跑了起来。

“……醒醒。”

沈萌睁开眼。他们已经经过软件大道，离学校没有多远了。她揉了揉眼睛，发现手背上全是泪水。

“你还好吧？”

沈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实际上那件事对她的冲击并没有多大。晚会结束后没多久程芮就跟学长分了手，不过沈萌却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去面对她。或许自己还是太天真，对这种混杂着欣赏、依赖和好奇的感情没有更为实际的概念。她早该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被那种氛围感染，觉得孤独罢了……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坐在她旁边的女生握住了她的手。好凉。沈萌不禁打了个哆嗦，用另一只手拉紧了裹在自己身上的毛巾。

“我快到了。”她晃了晃那头可与米拉杰·斯特劳斯相媲美的漂亮长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奥巴马。”沈萌随口胡诌。她不想随便告诉陌生人自己的姓名。

“那我就叫特朗普。”她笑着拿起手机。沈萌看到手机屏幕几乎碎成了渣。也难怪，毕竟遇到车祸了嘛……

“干嘛突然问我名字？”

“你长得很像……我一个朋友。不过她头发比你长，个头比我还高。”迟疑了一会儿后，她才问，“你真的上大学了？”

沈萌翻了个白眼。可以的话她真的想找个人揍一顿来宣泄不满。我个子不矮，脸也不圆，凭什么总被当做小孩子对待啊？

“算了当我没问吧。”自称特朗普的女孩叹了口气。她闭上眼，看起来很是疲惫。

“你朋友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认识呢。”

“克林顿……开玩笑的。她叫靳越。”

沈萌觉得眉间有点痛。她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后来那一长段路上她们什么也没说。坐在前面的两位民警倒是有说有笑，话题从意甲换到奶粉质量再跳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跑题水平之高一度让沈萌觉得他俩应该去学校教政治而不是在街上巡逻。车在学校后面的小别墅门口停了下来，特朗普松开手，一言不发地下了车。警车开走前，沈萌向两位警察小哥道了谢。她扯了扯总是下滑的书包带，安静地跟在特朗普身后。

“……你不是住骏园吗？”

俗称马厩。沈萌偏了偏头，说：“回宿舍前我想先冲个澡换件衣服。”

“在这儿？”她指了指小别墅。

“我朋友住这里。”

特朗普什么也没说，但沈萌察觉到了她的不快。也许我不应该一时冲动跟着她过来……沈萌这样想。不过至少她没有说谎。

特朗普走进玄关，换好鞋子便上了楼。沈萌瞟了一眼她的背影，拿出手机拨打了客厅的座机号码。她的朋友应声而出，攥在手中的拖把湿哒哒地滴着水。

“……哈哈哈哈哈哈！”

“笑什么笑，”沈萌挂断电话，用着埋怨的口吻道，“俗话说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总有天会有人治你，让你再也笑不出来。”

“这什么鬼俗话啦。快来让我瞅瞅，”年轻的房东随手把拖把扔到一边，“点点跟我打电话说你‘湿身’了，吓得我差点报警。后来打你电话你也不接……所以到底发生什么了？”

“梅丽珊卓用她的塑料盆泼了我一身水。”

小别墅的主人沈心悦是沈萌名义上的朋友，目前仍是二十七岁，深色的长直发垂落腰际。她性格好，长得也漂亮，但凡他人有难必会伸出援手。岑澈和唐沐雨都在不同的场合表示过对她的敬仰之情，就连很少赞美他人的程芮在听说过沈心悦的事迹后也十分难得地发出了一连串感慨。沈萌很喜欢沈心悦，在人前会亲切地叫她的名字，而不是像别人一样叫她“心悦姐”。沈心悦也曾故作伤心地问她为什么，她说只有这样叫才能凸显出沈心悦在自己心中不可动摇的重要地位。

“梅丽珊卓？”沈心悦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她有没有唤醒睡龙之怒啊？”

“你烦死了，”沈萌在她肩头轻轻锤了一下，“早上相亲怎么样？”

“呃。这个的话，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咦？”

“咳，嗯，”沈心悦拉着她进了房间，开始翻找有没有合适的衣服，“如果有天我跟你说，我喜欢上一个女人了，你会怎么想？”

“我会发自内心地祝福你们百年好合括弧棒读。”

“……我逗你玩的，你别这样。”

“我认真的。只要心悦觉得开心就好。如果有人敢说三道四，我就骂他。”

“你？骂人？”

“……或者扎个小人，诅咒他生孩子没菊花。”

“你争点气，”沈心悦白了她一眼，“总是这样会被别人欺负的。”

事实上很少有人欺负沈萌，至于为什么就连她自己也想不通。在学校里虽然朋友多但她很少说话，大部分人对她的评价只有很乖很听话反应很快而已。她一点也不活泼，也从不会发怒，就算跟别人闹矛盾也常常是先妥协的那一个。

不过偶尔也会有人说她很可怕。比如岑澈——在她们熟络起来之前，岑澈总觉得她像飘荡在四书楼内的孤魂野鬼。因为听说了这件事而感到生气的沈萌最终还是在愚人节那天装扮成鬼去吓她，结果向来以冷漠著称的岑澈笑了整整一个晚上差点背过气。至于她们都没想到的是不久后两人就成了朋友，关系好到如漆似胶，就连唐沐雨都会觉得她们表现友情的方式十分恶心。

“我想冲澡。”

“用我房间的浴室吧……要不今晚咱俩在外面凑合凑合？我也好久没去骏园转了。”

沈心悦不喜欢沈萌来小别墅，具体原因沈萌也猜不出来。她总是把小别墅的房间低价出租给附近的学生和刚刚工作的青年，唐沐雨就是其中之一。当然她也会要求房客们平时抽时间打扫公共部位的卫生、帮忙修建花园和修理路灯作为补偿。沈萌刚上大学的时候就希望能住进小别墅，不料话还没说到一半就被沈心悦干脆地拒绝了。“住这里的都是我认识的人，她们……跟其他人不太一样。我不想让你被影响。”这就是她当时给沈萌的理由。

沈萌很听话，很体贴……但同时她也有着一颗难以被满足的好奇心。虽然再也没有提过类似的要求，但她对住在这里的人充满了兴趣。唐沐雨、程芮……还有特朗普。她突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那个女孩的名字。

“住书房旁边的那个也是你熟人吗？以前来从没见过。”打开浴室门之前，沈萌抱着崭新的洗漱用品问。

“你说温梦？她最近才搬过来。”

“哦……”

“怎么了，”沈心悦用着说不上是紧张还是调侃的口吻问，“你想认识她？”

“怎么可能，”沈萌顿了顿，用冷淡的语气回应，“我不喜欢初见面就谎话连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