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Natsu97 于 2016-5-14 20:04 编辑
第三章
「嗬——!」
随着这声厉喝,少女手中高举的竹刀猛然落下,劈在粗绳紧缠的木桩顶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悲鸣。
第五百下。她心里默念,收回迈出的脚步,直起身调整呼吸。
「很好,海未,今日的练习便到此为止罢。」
边上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行至少女身旁,欣慰地捋了捋灰白的长须。
「中村先生,」少女仰起头,面容略显稚嫩,眼神却格外坚定,「海未……还想再多练一阵。」
中村摇了摇头,笑道,「人之精力,一日有限,尽力而为即可。若是过了度,反倒劳损心神,百害而无一益。」
「是。」少女垂下手中的竹刀,似是有些委屈地咬了咬唇,「海未明白了。」
见她这副模样,中村不由得哈哈一笑。他转过身,朝一旁的园田府主慨叹道,「这孩子年纪尚幼,却有如此心性,将来指不定比她那几个兄长还要厉害哩!」
园田府主叹了口气,「只可惜是个女子。」
「这便是你迂腐了。」中村向他摆摆手,「是女子又如何?你看那严冬腊月,树木便是再高大也显得生机全无。惟有看似娇弱不堪的梅花,纵然霜雪漫天,仍于枝头抖擞挺立。」
园田府主笑了笑,「先生说的极是。」
中村正色道,「我这把老骨头,怕是撑不过几年了。依我看,这孩子或许与小乌丸颇有缘分。」
「您是说……」园田府主惊讶地扬起眉,「将小乌丸交由海未保管?」
「是。」中村颔首。他俯下身,凑近一直静立不语的少女,脸上挂起笑意,「小乌丸这把刀,海未可喜欢?」
「海未……喜欢。」少女犹豫片刻后,鼓足勇气答道。
中村面露赞赏之色。
「那么,」他笑道,「之后它便归海未保管了,海未可要好生对待呀。」
「是。」少女抑住激动神色,躬身应道,「海未定不负先生所托。」
中村抚须点头。
「如此我便放心了。」他看向一旁面容无奈的园田府主,「你也放心吧,老夫是不会看走眼的。」
「是,」园田府主佯装不悦地摇头叹道,「先生既有此言,自是不敢不放心。」
两人相视一笑。
……
早春的薄雪掩不住草色,此刻初阳映照其上,显出暖洋洋的赤金色彩来,总算是驱走了冬日残留的萧索肃杀。
渐渐转亮的天光让海未从浅眠中醒来。
告别二五后,她已经在官道两旁的林间仔细寻觅了四天,但还是一无所获。若是当时不慎掉落在地,被积雪所埋藏,此时也该显露出来了。只怕不是被树影掩住,而是被人捡起拿了去,毕竟名贵的刀剑,无论何时都是价值连城的收藏物。
回想起刚才的梦境,海未神色一黯。
她摸了摸腰间装着干粮的布袋。那是二五从屋里追出递与她的,连同一件过夜用的氅衣,同时还告知了她去往官道的道路。相较起来,自己的考虑便显得极为不周全。由于小乌丸的存在为秘密之事,故为了避开路上官差的巡逻,她不得不徒步在官道两侧的山林间奔行,却忘了备好足够的食物与衣物,也因此才会由于过度饥饿与寒冷昏迷在雪地里。
念及此,海未对那位名为二五的女子的感激之情不禁又加深了。
她解开布袋,掰下一小块杂粮含入口中,捂住肩上披着的氅衣,从暂时寝居的树上一跃而下,朝日出的东边快步走去。
虽说化雪时天气极为寒冷,但好在没有了积雪的阻碍,行路变得顺畅了一些。只有脚下因雪水融化而淤积的烂泥,是尤其需要在意的地方。
海未小心提起衣摆,一边快速扫视四周,一边沿记忆中的路线奔行。
忽然间,不远处传来了模糊的交谈声——她似乎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官道附近。
「……那天晚上……园田府……」
「……是……据说……可吓人了……」
海未心里一沉。她本想转身避开,这时不由得停下脚步,躲在树后凝神细听。
「你猜怎么着?那火一窜便上天了,根本扑都扑不灭,水泼上便没了,火势倒反越来越大,最后还是没得烧了才止住的。」
「这天气不是还下着雪么,也还真奇怪,能烧这么厉害。」
「你还别说,知道明历三年那场火吧,也是在冬天烧起来的。我看啊,定是平日作恶多了,这不是报应来了么。」(※注1)
「可我听说园田府平日里并无恶行,该不会是鬼魂作怪吧?」
「谁知道呢……」
「……」
交谈声即将远去。海未回过神来,顾不得避人耳目,赶忙从林间跳出,拦下了那两个佃农打扮的人。
「请问两位说的可是园田府?」她面露焦急地询问。
两人见她一副上层武士的打扮,不由分说先伏跪在地上,神色惊惶道,「……武、武士大人!」
海未被这陌生的阵势惊得一怔。
她专心研学练武,极少与外界接触,更别提这些挣扎在社会底层之人。因此对于幕府森严的等级制度,她也仅是一知半解,之前并未亲身体会过。
她按下焦灼的心情,手忙脚乱地扶起两人,尽量用温和的语气问道,「两位……方才是否有聊及园田府呢?」
一人犹犹豫豫地站起,向她鞠躬点头,「小的听说前几日夜里彦根藩的园田府起了大火,除开调遣出去巡逻的武士外,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海未不由得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你是说……」她艰涩地开口,「园田府中的人……全都丧生于大火中……?」
「是。」那人小心翼翼地回答,「小的也只是听说而已,大人若是想确认一番,不妨亲身去一趟彦根藩打听,从此处去到大约需要两日路程。」
「……多谢。」
海未勉强躬身道过谢后,匆匆离去。
那人见她消失在官道尽头,长呼一口气,向同伴小声嘀咕。
「瞧这小妞失魂落魄的,怕是夫君没了吧。」
「嘿,管好你的嘴,要是被听到就完了。」
「怕什么,她早就不在附近了。」
「……」
两人边摇头边叹气着走远。
夜色深重。
山脚下这片原是宅邸的土地,如今已化为焦地。暗淡月光照耀下,连仅存的模糊影子都不甚分明。
海未怔怔望着,只觉得心口像是缺了一块什么东西,空荡荡的毫无着落。
昨日眼前仿佛还浮现着言笑晏晏的景象。而如今,她的父母、兄姊,全都葬身火海,尸骨未存。唯一幸存的自己,却连父亲交代的任务都没有好好完成。
海未垂下眼,面容闪过一丝决然神色。她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双手反握,将刀尖对准自己,高高举起。
「浮世已去,武士之名,惟留松苔。」(※注2)
她低声念着,将手中的短刀用力刺向腹部。
「铛!」近在咫尺处一声脆响。
预料中腹部的刺痛没有袭来,却是手中刀刃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打飞,掌心和指头震得发麻。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硝烟的味道。海未抬起头,目光锁定住不远处一个瘦小的身影。
「二五……小姐?」她犹疑着出声。
二五从暗处走出。
她慢悠悠地将一颗新的弹丸推入火枪膛口,在海未跟前三丈停下,亮红的眸子闪烁着不明的情绪。
「是我。」二五答。
海未心里忽然涌上熟悉的感觉。这双熠熠发亮的红眸,她应该在更早之前见过。
「二五小姐……为何会在此处?」她戒备地按住了腰间的另一把长刀。
「二五当然是一直追随你而来了。」二五的视线移向她按着刀的手,流露出一副哀怨神情,「哎呀呀,『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园田小姐就是这么对救命恩人的吗?」
海未握住了刀柄,「恕我不明白二五小姐为何要一路跟着我。」
二五叹了口气。
她将火枪塞入腰间,解开身上的羽织,扯下其背部缝制的布条,拉出一只长条袋子。
「因为园田小姐要找的东西,」她歪头一笑,举起长袋,「就在我这里。」
海未瞳孔一缩。
「你为何——不,」她顿了顿,眼眸流露出几分凛然神色,「你,是谁?」
二五低下头,自顾自地把玩起了手中的袋子,「我是二五呀,不是叫你别忘了么。」
海未右脚向后撤步,倾身抽出长刀,双手直握于胸前,摆出即将交战的姿势。
「可否请教阁下真正的名讳?」她沉声道。
二五抬眼看向她,不答反问,「若是我把小乌丸还给你,你打算怎么办?」
「阁下若是不愿还给我,我也可自行取回。」
「那你来取吧。」
二五敛起玩笑神色,定定地看着海未。稀薄的月光打在她脸上,映不出半分表情。
海未不由得有些怔神。
她抿了抿唇,突然几个踏步,飞身向前,转瞬间便来到了二五跟前。
清冷的刀锋抵在脖颈间,二五却没有躲开,甚至连眼皮都不曾一眨。
那双亮红的眸子干净剔透,如同上等的晶石,没有一丝杂物。却又似乎含了化不开的悲悯与无望,像是候鸟飞尽后黄昏如血的夕阳。
海未与她对视片刻后,放弃般地垂下手腕。
她后退一步,向二五深深躬身,「阁下救命之恩,海未心存感激。若是阁下不愿交还,海未定不会以怨报德。但身为园田武士,失责之罪,断不可饶恕。」
她直起身,不顾刀刃锋利,径直握住了长刀中部。淋漓鲜血从被利刃划破的伤口涌出,沿着雪白的刀背曲折流下。
「海未既无颜面对阁下,亦无颜面对家父,惟有以死谢罪——」
「笨蛋!」
二五扬手打落她即将刺向腹部的长刀,气恼地大叫,红眸里的颜色似乎加深了些。
她抬起手伸向耳根,仔细摸索一阵后,撕下了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
「园田小姐,」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还记得妮可吗?」
つづく
※注1:又名振袖大火,发生于日本明历三年正月十八到正月二十之间,是日本史上仅次于东京大空袭、关东大地震外最惨重的灾变。同时与伦敦大火、罗马大火并称世界三大火灾。
※注2:出自战国时期高松城城主清水宗治辞世句,“浮世をば/今こそ渡れ武士の名を/高松の苔に残して”,翻译有改动。另,正式的切腹方法并非如此,具体可查阅wiki相关词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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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自言自语区:
好的,两人又再次相遇啦w
这回阿海也孤苦伶仃了…上一章有打过铺垫,希望不会觉得过于突然…
下一章应该会写到我个人非常喜欢的地方,也会谈一谈之所以把这个脑洞安放在海未与妮可这两个角色身上的原因w
那么,感谢你的阅读,希望我们还会在下次相遇{:4_3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