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Natsu97 于 2016-6-21 12:50 编辑
北极星
天色灰沉。雨丝散落。
海未重新拉上窗帘。对着镜子确认衬衫的第一颗扣子也系上后，她拿起包和伞出了门。
或许是周末早晨的缘故，公寓电梯里仅有她一个孤单的搭乘者。沉默的金属牢笼把雨声淅沥隔绝在外，银灰的门上隐约映出她的影子，被正中央的竖直缝隙无情地分割成两半。
海未盯着那道竖线发呆。
她又梦到了那个樱花盛开的季节。日光晴朗，空气温暖明亮，她伏在课桌上午休，耳边却是一遍又一遍的，蜜糖似的嗓音，小声呼唤着她的名字。简单平常的两个音节，被那个人念出来后，仿佛有了意外的魔力，蛊惑着她最终放弃了睡眠，红着脸抬起头，害羞地回应恋人的索吻。
那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吧，海未想。
可是为什么呢，那些零散碎裂的细节，就像是循环播放过无数遍的电影片段一样，每一帧都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里。包括小鸟柔软的长发不经意扫过手臂激起的颤栗，包括双唇相触时美好到不可思议的眩晕感觉，甚至包括用于支撑上半身的肘尖长时间抵在课桌上导致的微微酸麻。
她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呢。
昭示着楼层的数字跳转至一。那道竖线随金属门的打开被拉扯成长方的框，变换出熟悉的公寓大门。海未回过神来，快步走了出去。
当海未提着满满一袋食材从超市里出来时，持续半个多月的降雨终于如预报所云停止了。久违的放晴让街道上的气氛都活泼起来。即使行道树枝叶间与屋檐上的积水还在执着地往下滴，但仿佛是在为摆脱长期束缚而欢呼，大多数人已经收起了伞。失去重复又破碎的伞面遮蔽，街头设立的巨大广告牌理直气壮地变得显眼，让路过的行人很难不注意到它们的存在。
海未把伞收好。她抬头望了眼初露湛蓝的天空，心跳莫名加快了频率。
是因为即将见到很久没见过的阳光了吧，她这么想。
马路对面的信号灯由红转绿，海未跟随着人群向前行走。再拐过两条街，就可以回到她住的公寓。手上的袋子有些沉。大约是荒废了弓道练习的缘故，她的臂力不再如从前，即便只是提着一袋食材走几条街，也会感到手臂肌肉的酸痛。
想着稍微加快行路的速度。但越过斑马线最后一格，踏上人行道的瞬间，海未却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人斜对着她，正在等候另一侧的绿色信号灯亮起，手里的伞没有收起，遮住了大半张面容。从这个角度望去，只能瞥见樱色的薄唇与线条精致的下颔。
像是感应到了视线，她转过身来。随后露出眉眼弯弯的笑容。
“海未。”她用蜜糖似的嗓音呼唤。
分开后的这么多年来，海未第一次见到小鸟。
仍是她印象中的样子，亚麻的长发，蜜色的瞳仁，笑起来唇角的弧度，两颊旁浅浅的梨涡，都与她的记忆毫厘不差地重合。
“好久不见，海未。”小鸟收起伞走了过来。
“……好久不见。”
海未有些恍惚。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小鸟。
明明只是在心里想念着，为什么那个人就真的出现在眼前了呢。
“海未看起来都没怎么变呢。”小鸟温柔地笑笑，“最近过得好吗？”
“挺好的，工作还算顺利。”海未顿了顿，“你呢，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下午刚下的飞机。过几天这里有个展览，我收到了邀请过去。”
“是吗。”
海未定定望着她，随口应道。
她感到胸腔涌动着一股难以自抑的情绪。像是她沉寂多年的血液又有了沸腾的迹象，心脏鲜活地跳动着，年少的热忱与冲动再次回到了这个身体里。
小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就是这个展览哦，有很多厉害的作品要展出。”小鸟指向街头的广告牌，“海未有留意到吗？”
“我只是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这条路她几乎每天都经过，那样显眼的广告想要不留意到很难。
“这么重要的展览我是不会错过的。”小鸟笑了笑，看向海未手中的购物袋，“海未是刚从超市里出来吗？”
“是，去买了点新鲜的食材，正要回家。”海未答道。不知怎么地，她忽然鬼使神差地接着脱口而出，“我住的地方就在附近，要去坐坐吗？”
这句话问出口后她差点想咬断舌头。她不知道小鸟会将它理解为礼节性的客套，还是过于冒昧的邀请。事实上她也不知道，或许只是因为她很久没见到小鸟了，想要再多看看她而已。
不过无论是哪一种，小鸟应该都会拒绝吧。海未这么想着。
没想到小鸟愉快地答应了。
“好啊，反正接下来也没什么安排。”她说着，朝海未眨眨眼，“如果海未家里的‘那位’不介意的话。”
海未怔了怔。
“我一个人住。”她解释道。
这回轮到小鸟怔住了。
她脸上的笑容敛起，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海未……是一个人住？”
“是。”海未点头，“一直是一个人。”
小鸟没有接话。在这人潮涌动的喧闹街头，周遭的空气却仿佛安静了下来。
两人沉默无言地对视。
那双蜜色眼眸里流转的情绪太复杂，海未不能完全读懂。
她只觉得身体里似乎绷着一根弦，一端连着她拎着购物袋的右手，另一端扯着她怦怦直跳的心，让她分不清体内这份难以抑制的焦躁，究竟是缘于手上物品的重量，还是因为那个人此刻就站在她面前。不是在电视或杂志的画面上，也不是在混沌无稽的梦境中。此时此刻，小鸟就站在她面前，站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只要她一伸手，就能够真切地触碰到。
半晌后，小鸟歪头笑了笑。
“走吧。”
她率先迈出轻快的步伐，俯身接过海未手里袋子的一边提手，“……唔，海未买的东西也太多了吧。”
重量被分担了一半。
海未回过神来，连忙跟了上去。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可是它很沉哦。”
“我自己也可以的。”
“……海未这么不想和我靠近吗？”
“不、不是！”
“那就乖乖保持这样。”
“……好。”
小鸟扑哧一笑。
“海未真的……没什么变化呢。”
她轻声说着。
海未张了张嘴，想要出声反驳，却还是抿紧了唇。
这么多年过去，那些青涩的紧张情绪本该早已褪去。上司评价她沉着冷静，客户亦对她的处变不惊赞赏有加。可是在小鸟面前，所有的得心应手似乎都在不知不觉中被瓦解。惟独对于这个人，她始终难以做到游刃有余。
小鸟身上清淡的香水味浮动着飘来，恰好可以隐约嗅到，宛如某种加速心跳的催化剂，让海未不禁有些晕眩。她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诡异的氛围，却又觉得任何寒暄都是多余的。
假如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也是挺好的吧。她想。
公寓很快到了。走进电梯，空间被迫一瞬间变得逼仄起来。
“我来拿吧。”海未俯下身接过袋子。
小鸟朝她笑笑，松开手，乖巧地立在她身旁。
金属门缓缓从两侧关闭。
海未转过头注视它。
那道正中央的竖隙没有完全合上，像是连通虚妄的裂缝。小鸟离她很近，肩膀几乎要触到她的，久违的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浸润着她全身每一个细胞。纷沓的梦境仿佛将要再次翩跹起来，加速上升的超重压迫感却时刻提醒她，这一切都真实得不容置喙。
“已经到了吧，海未？”电梯门开启，小鸟轻碰了碰她的手臂。
太真实了。
真实得让她甚至想要流泪。
“嗯。”海未用力眨了眨眼，按住开门键，跟着小鸟走了出去。
回到家里，海未领着小鸟在客厅坐下，打开电视，给她倒了杯水，自己走到冰箱前，收拾起刚买回来的东西。
的确是买多了。海未转身看向坐在沙发上的人。
小鸟正握着茶杯，小口地喝水，温顺的模样让人很想摸一摸她的头。
“一起吃午饭吧？我来做。”海未清了清嗓子，不好意思地说着，“吃的东西……确实买多了。”
小鸟的眼眸弯成了月牙状。
“好啊。”她放下茶杯，笑着答应，“我很相信海未的厨艺呢。”
她的笑容过于摄人心魄，海未不敢再看。她偏开视线，努力装作镇定地取出所需要的食材，朝厨房走去。
这些年她都是一个人住，闲暇时研究了不少料理。考虑到小鸟刚从国外回来，应该会喜欢家乡的味道，刚好可以制作自己最擅长的和食。
这么想着，海未不由得一阵恍惚。
巧合。注定。因果循环。在她遇见她的那一刻，命运的齿轮似乎再次旋转了起来。
七年前小鸟选择出国留学后，她们就此断了关系，谁也没再联络过谁。这些年来，她时常能在杂志上见到作为知名服装设计师出现的南小鸟，她衷心祝福着那个人梦想的实现，即使那曾经以她们年轻的爱情为代价。
她的生活本该如同一潭平静的湖水。而如今她再见到了小鸟，那些暌违已久的心情又重新注入她灵魂的脉络，汇聚成溪河在血管中缓慢流动。它们准确无误地抵达心脏最深处，与遥远的过去共鸣着。
神明总是喜欢这样，把命运的石子不经意间投进平静的湖水里，看着凡人激起挣扎的波澜。
锅里的水滋滋冒着气泡。海未将豆腐和海菜放入，切起了鱼骨。厨房里只有刀接触砧板的间断撞击声，以及食材在沸水中翻滚发出的呜咽。她可以清楚地听到客厅电视正播报的新闻，那是她一开始设定的频道。
小鸟始终没有换台，是在认真看着新闻吗，还是在低头玩着手机？屋子里的空气过于沉默，海未感到胸口有些窒闷。
把鱼骨整齐地切好，用筷子戳了戳锅里变软的海菜后，海未将它们倒了进去。
她怔神地盯着逐渐泛白的汤水。
沙沙。
细微的脚步声。
“海未。”小鸟轻轻叫了她的名字。
海未回过神来。
“怎么了，小……唔！”
她一瞬间僵直了脊背。
小鸟从身后环抱住了她。
湿热的吐气喷在耳后，微凉的发梢扫过脖子。带着另一个人身体温度的气息包围着她。
海未咽了咽口水。
“小、小鸟？”
“我……很想你。”
海未心里一颤。
“我一直一直……都很想念你。”
小鸟的声音有些哽咽。
海未闭上眼，忍住不让泪水溢出。
“我也……很想念小鸟。”她才发觉自己的嗓音如此干涩，“每一天，都在想念着。”
她是如此想念，又如此因想念而长久频繁地梦见。
小鸟的手颤抖着滑入她衬衫的下摆，缓缓抚上她的腰腹。
“小鸟……”
海未喘了口气，哆嗦着转过身，寻到思念已久的唇瓣吻上。
双唇相触的那一刹，久违的美好到不可思议的眩晕再次降临，不顾一切地冲击她的大脑。小鸟积极回应着这个吻。唇瓣被吮得生麻，甜美的津液顺着两个人的舌根流淌，又不断由对方的舌尖搜刮掠净，口腔里充斥着彼此的气息，熟悉的亲密感觉让海未几乎要落下泪来。
衬衫扣子被一颗颗解开，带着凉意的空气刺激着裸露的皮肤，小鸟触碰过的地方却又如炙烤般滚烫。小腹酸胀，双腿渐渐失了力气，海未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腰部抵在了冰冷的料理台边缘上。
她一个激灵，松开小鸟的舌尖，大口地喘息。
“……请、请先……吃饭吧……”她用力咽了口唾沫，“……味、味噌汤还没煮好……”
小鸟的胸脯剧烈起伏着，长长的发丝垂落在她面前。
“……嗯，海未……愿意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
她深吸一口气，抿起嘴朝海未微笑，低下头开始为她系上衣服的扣子。
她的眼神很认真，动作细致而耐心，仿佛不是在系着繁琐的纽扣，而是在小心呵护一件值得珍视的宝物。
“……小鸟。”海未忍不住低声呼唤。
“嗯？”
小鸟抬起头，笑盈盈地看着她。
海未的眼眸里流转着动容。
“我爱你。”她说。
“我也爱你。”小鸟说。
衬衫的扣子齐整地系到最上方那一颗，衣服的褶皱也仔细捋平了。小鸟从她身上下来，露出愉快的表情。
“海未这个样子真可爱呢。”她抿着唇笑，“就像是以前任我摆布着试穿衣服一样。”
海未红着脸直起身。
“……小鸟真是恶趣味。”她小声抗议。
“只有对海未才会这样哦。”
“请、请不要再说了！”
海未羞恼地转过身，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锅里的汤上。鱼骨的鲜味弥漫于一片雾茫的水汽中，汤水呈现着诱人的乳白色泽，她舀起一勺尝了尝。
“很棒呢，这个。”她回头看向小鸟。
“嗯。”
小鸟温柔地笑着与她对视，眉眼弯成了月牙。
海未也跟着她笑了起来。
“我有很多话想对小鸟说。”
“我也有很多话想对海未说。”
“但是现在小鸟可以稍微等一等吗？”
“无论多久我都会等着海未的。”
“小鸟。”海未轻声唤她。
“嗯。”小鸟歪头一笑。
“我很想你。”
“我也是。”
……
双唇又不可思议地交叠了。
鱼骨应该再熬久一点吧。海未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想着。
大概是，还需要一个吻的时间。
吃过午饭，窗外投进的光线逐渐明亮，显露出淡金的色彩。天空一片干净的湛蓝，积久的暗云全部散去，梅雨季终于快要结束了。
见到了呢，很久没见的阳光。海未不自觉地弯起嘴角。她关掉水龙头，将洗净的碗筷搁在滤水台上，擦干手向客厅走去。
小鸟坐在沙发上，笑眯眯地看着她。
海未在她身旁坐下。
“你什么时候回法国？”
“还有四天。”
海未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小鸟轻轻握住她的手。
“那边的合同结束后，我就回日本。”
海未摇头。“小鸟请不要轻易就……”
“不是哦。”小鸟温柔地打断她的话，解释道，“我这次回来前就已经和那边说好了，我在日本找到了条件更好的合作关系，合同结束之后就会回来。”
她将头靠在海未肩上。
“……我们不要再分开了，好不好？”
海未眼眶一热。
“好。”她轻声答应。
小鸟似是满足地叹息了一声。
“这里的晚上可以看到星星吗？”
“天气晴朗的话都可以。”
“我有一次呢，去了挪威的北角，那个大陆最北端的地方。晚上的星空很美。”
“嗯。”
“海未知道哪一颗星星最亮吗？”
“是北极星吧。”
“那天晚上，北极星几乎就在夜空的最中央哦，所有星星都围着它转，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小鸟说，“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样明亮的北极星了。”
海未没有出声。
“可是我知道的哦，它就在那里。”小鸟接着说，“无论晴天还是下雨，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即使我没有办法看到它，它也始终在那里。”
她直起身，转向海未，食指抵着心脏的位置。
“我知道的哦，”小鸟的眼眸里蓄满了水光，“它就在这里。”
海未动容地看着她。
“我知道。”
她拉过小鸟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
“它也在这里。”
小鸟泣不成声地抱住了她。
海未回搂住她，缓慢而坚定地加深了这个拥抱的力度。
“我们不会再分离了。”她在小鸟耳边说着。
“……嗯。”小鸟带着哭腔回应。
“梅雨已经过去了，今晚的夜空一定会很晴朗。”
“要是下雨了呢？”
“如果下雨，我们就去挪威看星星。”
小鸟含着眼泪扑哧一笑。
“说好了哦，”她将下巴抵在海未肩上，“要是今晚下雨，海未就带我去挪威看星星。”
“嗯，要是今晚下雨，我就带小鸟去挪威看星星。”
“说谎话的人是小狗哦。”
“嗯，说谎话的人是小狗。”
小鸟低着头笑，泪水又溢了出来。
海未侧过头，腾出一只手替她擦掉眼泪。
“请不要哭泣，小鸟。”她眷恋地吻了吻小鸟的发丝，“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一切都不晚……我们不仅可以去挪威看星星，还可以去瑞士看日落，去冰岛看极光，去任何我们喜欢的地方，做我们喜欢的事。”
小鸟把头埋在她颈窝里。
“海未什么时候学会说这些话了。”她声音闷闷的。
“在每一个想念北极星却又看不到它的时候。”
小鸟轻轻咬了一口她的肩膀。
海未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小鸟身体的重量顺势把她压倒在了柔软的沙发垫上。两人微喘着气对视。目光交汇的那一刻，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眼神流露着的相同意味。
海未咽了咽口水，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头。
“我们……去床上好不好？”
“好。”小鸟抿着唇，温柔地笑了笑。
今晚将会是个晴朗的夜晚吧。
海未抱起小鸟走向卧室。路过落地窗看到格外耀眼的阳光时，她不由得这么想道。
不过，即使不够晴朗也没关系。
因为无论如何，北极星都会在那里。
永远固执地存在着，闪耀在她的整个人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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