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懒十七 于 2016-6-25 20:46 编辑

第一梦·中

没有什么感觉是对的。哭也哭过了，最痛不欲生的时候也过去了，没法再一心憋着死亡不放，再折腾，就不是难过是在演了。摘了三个青芒果，切了片放罐子里，再倒一斤四十五度的苞谷酒，半包冰糖，隔半个月以后打开，酒气没压住芒果香。喝了小半碗，有点晕乎，高高兴兴再喝了半碗，非常晕，什么也来不及想，就睡了过去。家里存着的那些以备纪念日喝的酒也被我一瓶一瓶拿出来喝掉了，如果有机会，还可以再买，如果没机会，糊涂一点人生才比较好过。

当然，有些事不太好糊涂。一早醒来，我盯着枕边的拼图盒子看，犹豫了好久，还是没能下定决心。当时搜了那家书店的故事，来来回回考虑，就决定了去买拼图，这决定下得实在太容易，总算放下一桩心事，好像买了拼图一切都会圆满，像那些童话里的人一样历经艰难困苦最终得到幸福。可拿到拼图以后我才发现，真正困难的部分是要不要把拼图给她。如果她忘了我会更快乐呢？找回记忆或者不找回，我能不能替她决定这件事？把拼图给她，是不是在强迫她记起我？

那天我们大吵一架，双方都说了狠话也提到了分手，不外乎还是因为她家人的问题，我没法理解她为什么不能正面直白地告诉家人她不会和男人去相亲也不会和男人结婚，只是一味说再等等再等等这样的话来敷衍我，最后我摔门而去。这本来应该是个默契，每回吵架之后，我都会出去散步冷静一下，而她呆在家里，等我散完步再带点吃的回来，宵夜泯恩仇。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她会追了出来，结果出了车祸。

她要记起我吗？像我这样不合格的恋人，值得被记住吗？

是啊，她失忆了，在韩剧都不爱用这个梗的今天，和我交往六年的女人因为车祸失忆了。最麻烦的或许不是她不记得我，而是她的家人从来没认可过我，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不知道我的存在。她醒后被诊断为失忆，家人迅速给她转去了更好的医院，我花了很多功夫问了很多人才又找到她。但就目前的医学而言，失忆似乎无法治疗，于是在身体痊愈之后，她就出院回家了。

我只好像个跟踪狂一样，跟着搬去了她家人所在的城市，就近租了房子住下来，每天等在街角看她一眼。然而对于现在的她而言，我只是个陌生人，我没有理由接近她，更妄论唤起她旧时的记忆。

我甚至非常怨愤地想过，看，这就是你不告知家人我的存在的结果——我无法向任何人坦白我们的关系，无法向任何人证明我们曾经相爱过。你忘了我，我就成了孤魂野鬼，天地之大，也无容身之处。你看人类多么可怜，只凭他人一点点的记忆存在，她忘了我，我甚至找不到自己存在的证据。

只靠着呼吸心跳，你凭什么认为我还活着呢？

可她还活着。如果让她活下来的代价就是忘了我，我只能感谢神灵的慷慨。她毕竟还活着。我无法控制自己去想，如果她死了，我该怎么办？我要不要跟着她一起死？她的家人怎么办？我该活下来吗？祈求她家人的原谅，照顾他们终老，然后再随她而去？

有个人写过一封信，信里说，我不怕死，可是我怕我爱的人不知道我为何而死。我怕她误会，我居然能忍心丢下她。但凡有一点办法，我们都希望能忠孝两全，能不负如来不负卿。可是这已经没有办法了。

在医院看到她家人为她哭泣崩溃的时候，我才多少能理解她没法说出口的那些理由。她不想也不能伤害她的家人，我作为她的爱人，上天给我的责任就是要我陪她忍受这些。如果夫妻本为一体，我有什么可责怪她的呢？她应该也能感受到我因为这些事感受到的痛苦，而她还得因为待我的不公平而加倍讨好我。她要是不够喜欢我，就没有必要在夹缝里忍耐。

冬天让人浑身不对劲。

卫十三一早起来，就觉得哪里都很别扭，中午过半都没找着原因。满屋子转来转去，横竖都不顺眼，可真拿起什么，又都没什么不对。卫十三说不上自己为什么心浮气躁，再绕了一圈，煮了碗泡面，就着视频磨磨蹭蹭吃掉午饭，可还是什么事都做不下去，书翻来翻去好几遍，一个字也映不进眼里，中午就该写完的稿子到下午了也没有着落，天色一暗，人也有些困，眼也花，字和字都叠在一起，回顾时几乎认不出来，重抄了几行就没了耐心，干脆扔到一旁眼不见为净，随手一搁，钢笔也滚到地上，笔尖给摔坏了，纸上刮坏好几道。

卫十三叹口气，想想正好自己一直心绪不宁，干脆出门去买支新的。逛了文具店，挑了支揣进口袋，看看天色，吃饭太早回家也太早，憋了一天也怪闷的，干脆散会儿步再回去。一整天没出门，有点不适应户外空气的冷冽，卫十三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连过路的人都忍不住开口，“岁岁平安。”只是小姑娘说完话，大概觉得用错了词，吐舌一笑快步跑走了。卫十三也一笑，年岁渐长，已很少对路人动心，看见时顶多觉得还算可爱，但也只限于一刹而已。空口白话说喜欢太简单了，人和人相处起来哪有那么容易，耐心不够随时天南地北。

天黑得早，散步时左右无人，路灯幽幽亮着，一条路半明半暗，左边花草灌木，右边竹子芭蕉，常有猫狗在其中穿行，簌簌地响。走在暗的这边，明处蒙上光影，就隔了一个世界。常觉着此生像复活而来，眼前一切都隔着一层光，触碰就会融化。现世和这条巷子，仿佛光影一般对立存在着，踏错一步，鬼魅丛生，不复人间。

卫十三胡乱走着，不知怎么窜到了这里。她站在巷子口，回望巷子里摇曳的灯火，停住了脚步。

这条巷子很有点眼熟，似乎什么时候来过。

……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死亡算不算安慰？

我感觉自己不像个三流写手，倒像个诗人。夜里怪冷的，我四处走一走，不但没热乎起来，反而混身发抖，手指都有点不灵活，揣进口袋里都困难，想找个地方喝点热的东西，但一路走来都没什么灯光，这里店家关门都很早，一副民风淳朴与世无争的样子。真是个好地方啊。

我胡乱走着，也不知怎么地就走进一条小巷，黑乎乎的，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就看见个挑子，热气腾腾，走近了看，是卖馄饨的。

不过这馄饨摊倒很复古，一头挂着只灯笼，忘戴眼镜，看不出画的什么。扁担也是竹的，一头是炭火，一头是木桶，木桶上顶着个竹桌，旁边有四只竹制的马扎。

老板是个有些年纪的大叔，肩上搭块白毛巾，收拾得干净齐整，令人心生好感和敬意。

没带手机也走得太久，我看一眼锅里的热气，问：“还有馄饨吗？”

老板做事也慢条斯理，看我一眼，慢慢点一下头，道：“有，请坐。”

我捡了一张凳子坐下，嗯也是竹的，边缘都细心打磨，应该是手工的。再看一遍桌上摆设，竹筷筒里放着竹筷和竹勺，调味瓶都是竹子的。我望一眼老板，猜这些说不定都是他做的，有着一样的干净齐整。

他煮好馄饨送来，问道：“喝酒吗？有自家的米酒，夜深，可以喝一点。”

馄饨碗也是竹子的，边缘一样磨得很光滑，拿了竹筷，感觉很有趣，于是点了点头，“好，要一杯。”

“后生，我们论碗的。”他倒好酒，把灯笼也拿来搁在桌上，“这样亮堂点。”

大概拳头大小的竹酒碗，里面盛的酒是淡白色的，烛光下有一点黄昏的颜色。虽然冬夜很凉，酒也有点冷，喝进口倒是浑身都热了起来，还能嗅到一点桂花香。

吃饱喝足，胃里很暖和，想死的念头也放松了些。

老板问，“不是本地人吧？”

我摇头，“不是。”

其实平常我很少和陌生人聊天，但现在，大概生死看淡，就什么事都放松了。

“饥寒为苦，饱暖为甜。吃饱点身体暖和了，人生就没什么大事了。”

是吗？

“我……”才开口就发现我没什么可说的，刚刚不还决意去死了吗？才吃个饱就忘了这件事，可见我的心志也没我想的那么坚定。

“谢谢。”

老板看我一眼，“不必。”

想了想，他又说道：“白天来，这巷子里有间书店，有些很好的书，还有很好的东西，你想要的东西，可以去那里买。”

“……我想要的东西？”

我觉得他在开玩笑，书店怎么知道我想要什么，我想要的根本找不回来。

“有的。回去查一查。”老板笑，“你们后生不是很爱上网吗？去查一查。”

我查了，拼图也买回来了。

白色的拼图盒子上没有一点图案，摩挲着盒子表面也没有任何花纹，它呆在那里，光滑洁白，像新生的婴儿，有着无限希望，又像是深渊，有着无限的危险。

我把盒子搁到床头柜上，碰掉了一个本子。捡起来发现某页上写着一句话，“要么你先放下我，要么我先忘记你。”

是她的字。真像预言。

我拿着本子，一瞬间里有错觉这是她写给我的留言，但往后翻了翻，又看到几笔花销的记录，时间尚在夏天。

不知道她当时看到什么发生的感慨。夏天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事呢？

我真羡慕那些记忆好的人，可以将过往全部收起来，天长日久后化为珍珠，一颗一颗捡起来慢慢回忆。现在我没有办法回忆更远的事情了，或许我也需要一盒拼图来找回我的记忆。可是好像物主不能购买属于自己的记忆，这是为什么呢？怕我们回忆起不能回忆的往昔吗？

手机闹钟响了。她每到早上九点都会出来散步，然后买一杯奶茶回家去。

我换了衣服，出门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拿上盒子。

今天我等了很久，差不多一个小时以后她才出现，穿得还很好看。我有点不详的预感。

奶茶店里有人迎着她出来，那张脸我还有点熟。我们就是为了这张她家人发来的照片吵的架，我怎么会忘了他呢？

我几乎要站不住了，靠着橱窗假装挑选蛋糕。说起来她生日也要到了。那一刹那间，大脑想起无数细节无数画面，我以为我忘掉的，又一件一件想起来了。

然后她和他牵着手走出来，笑容一如我们初见时那样，那种小鹿般灵巧羞涩的笑，点亮了整个无聊下午的魔法。

……不，等一下。他们牵着手。

是那种十指交握的牵法。

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牵手的时候，是个夏天的晚上，认识了快两个月，一起散步快一个月。路边有人在卖棉花糖，她很想吃，可又有点不好意思。我说，“那我陪你吧。”

她笑，“一辈子吗？”

“……好。”

“说好了一辈子，少一年一个月一个时辰都不算哦。”她先勾住我的小指又把手塞进来，“这样就是拉过勾了，不能不认账的。”

说起来，她要我答应了她很多事，有些没有做到，有些……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做到。

我看着我的手，发现我无法回忆起她的手心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