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懒十七 于 2016-7-4 12:56 编辑
第二梦·上
我们初中同班。
头回见面,我就笑话她的名字,叫什么不好啊叫罗罗,一个拎不清就叫成喽罗,什么爹妈给孩子取这名字。
当然我的名字也可笑,也允许别人笑。没料到许罗罗这姑娘和别人反应不一样,一个大步上前,一手抓了我的手肘一手扶到我腰上,直接一个过肩摔把我给摔了出去,手直接蹭地上给拉了一长道口子,别提多疼了。
那会儿我有一米六七,她才刚刚一米五零,这脸可丢大了,从此决心远离她,偏偏这家伙是班长兼语文课代表,什么事都有她。学校是初高中连读,等高中分了班,我干脆报了文科,眼不见心不烦。没料到大一又见面了,同一个学校,我勉勉强强够上最低取分线打算混日子,她拿着奖学金进的医学院,虽然院系不同,宿舍倒在一栋楼,再看一眼宿舍分配表,居然一个宿舍,我真的要哭了。
同学会她端着酒杯过来敬酒,我吓得往后一跳,“别摔我!”
一桌人都笑疯了。
她也笑,一步一步走过来,倒有点婀娜的意思,我往后躲,没留神撞墙上了,摸着后脑勺正想哭,她放下酒杯,一手撑墙上,一手按我后脑勺轻轻揉了揉,低头看我,样子看上去居然还有点温柔,“你还记得我啊?”
这会儿她已经窜到一米七六,我还是一米六七,她依旧居高临下,我阴影根深蒂固。
我扭头,“哼。”
她偏过头来看我,眼神莫名,“我保证不摔你。”顿了顿,又道:“以后都不摔你。”
这话倒是真的,她后来一直小心轻放。除了她不肯跟家里坦白之外,我们几乎没什么矛盾。
事情到底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
我醒了。
伸手摸了摸枕边,什么也没摸到。
忍着疼我起来到处找了一圈,最后在手机里发现了一条未发送的短信,“拼图借我玩。”
落款是她的名字。
她带走了拼图,在我睡着的时候。我本打算作为记忆的一部分保留起来,没想到在我要放弃这件事的时候,反而心愿达成了。
她会记起我吗?又或者会因为记起了我,打算忘掉我,连重新认识的机会都没有了。如果这次见面她再说分手怎么办?我受不受得了这个打击?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想买拼图的理由是如此自私。我只是想要回那个一直对我小心轻放的她,人都是自私的,我不例外。但爱可以自私,对爱人不能这么自私,她毕竟不是我的所有物。尤其是在我做出捐献器官这个决定以后,我不希望自己最后变成了她的负担。如果她不再爱我,这件事到此为止最好不过。如果她认为这样的人生是好的,那就让她继续吧。
谁也不能插手命运。
如果这就是命运。
风吹过床头的狐狸老板挑选的畅销书,翻开一页,上面一行大写加粗的黑体字,“不要挥霍你没有的东西。”
什么是我没有的东西?
爱情吗?
我忽然怀疑起我的记忆,我到底有没有爱过人?
我们真正在一起应该是我毕业的时候。到底是她先告白的,还是我们自然而然就在一起了,总是记不起来。从那时算起,我们交往至今有六年,可能医生的工作太忙碌,我记忆里并没有太多日常相处的情形,都是片段。
我们是不是有一起去过动物园?有一只斑斓的老虎朝着我甩着尾巴,牙齿尖利,我吓了一跳,又被她笑了。但之前之后,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为什么那么多东西我记不起来了?好像我的人生有好几套记忆,我记得有两件事在同一时间的发生,但我不可能同时身处两个地方。还是我把听说的东西当了真,记忆里混入了不属于我的场景?
小学的时候,隔壁班有个学生被罚抄试卷,但随后老师就回家吃饭忘记了这件事。那一晚非常冷,他拼命想要逃出教室,结果脑袋卡在窗户的栏杆里,活活冻死了。还有一个学生不小心掉进了没盖好盖子的下水道里,够不到井壁上的栏杆爬出来,非常拼命呼救,幸好当时是下班时间,人来人往,听到呼声的大人赶紧把他救了上来。我甚至有自己呆在井底呼吸腐臭空气的记忆,可这个人不是我。初中班有转来一个新同学,借读了一年,但似乎只有我记得她,日后的聚会里说起来竟然没有人知道她。我说起某些事情,总会有一部分人没有印象,而另一半人甚至能替我补充完全整个故事。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我觉得她知道答案。
可现在的她,不能告诉我答案。
卫十三坐在书桌前,看着之前写下的东西,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在哪本书里看过,又好像是听什么人说过。
她盯着手里的笔,下意识写道:“我缺乏想象力,只能写业已发生过的事。”
看着这行字,她犹豫了起来,写这个有什么用呢?想了想,又重重划掉,重新拿了一张稿纸,继续写下去。
屋子里仍旧满溢成熟芒果的香气,味道太浓。
卫十三忍不住写了“芒果的香气”几个字,但她好像不喜欢吃芒果,上回摘下来的芒果一直放在阳台上没有拿回来。
她似乎只是喜欢那股香气而已。
“……这是为什么呢?”
卫十三盯着稿纸,她发现自己有种不好的习惯,会把每一个小心思都写下来,连省略号也认认真真点了六个点。
就像是……
就像是怕自己忘掉什么,要留下白纸黑字的证据。
小区门口有个煎饼果子,听不太懂摊主讲的话,看看菜单递了五块钱过去,摊主讲了句什么,看我没答话,抬头看我一眼又低头摊煎饼了。五块的煎饼有鸡蛋和火腿肠,打鸡蛋之前他又看了我一眼,自个儿嘀咕了一句,叠起饼子装进纸袋递给我。
“谢谢。”
“不用谢。”又一句我听不懂的方言,摊主在笑。
我咬一口煎饼,有点无奈。
来这个城市有半年了,日常生活还算适应,口味偏辣,多喝点牛奶也能吃。摸摸肚子,好像这半年牛奶喝太多,圆了一点,补掉之前瘦下来的份,还有多余。
不过这会儿也不是太在意身材非得怎样了,体检报告一切正常就好。生命中意外那么多,好不好看,有时就很难排在前面考虑了。人毕竟不是玩物,玩物也有价值考量,裂帛也不是随便哪匹绸缎都可以,太好的东西你总会舍不得,毁灭是你能力不及拥有时才会做的事。当然也有例外,如果毁灭会使事情变得更美的话。当然,萧瑟的冬天考虑这种话题,可能有点凄凉,我三两口吃完煎饼,专心欣赏枯掉的荷叶,一池惨烈,爬山虎的藤蔓在冬天是铁线的颜色,缠在栏杆上像某种装置艺术。
世间任何事都是过犹不及,人这种东西,总需要一点缝隙才能自在。恐惧症都是全人类共同的弱点,不过是在不同人的身上以不同方式放大了,像我一时冲动搬来这里,动身时也很紧张,幸好找房过程还算顺利,交掉房租当晚就能住下。小区也还安静,保安也负责,门口就有便利店和快餐店,生活上不麻烦。
时间拖得久,我已经不太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个城市了,只是想和她呼吸同一个地方的空气吗?
当然,现在我知道了,这是为了她能活下来。
我答应她的,不会不算数。
失去一个器官对身体有什么影响?我不知道,伤口还疼,脑袋有些昏沉,朦胧里我知道有人来照顾,任劳任怨,甚至我因针水不合适吐了好几回也仍然守在床边,给我拿垃圾桶,拿毛巾给我擦汗,棉签给我湿润嘴唇。直到后半夜不堪折磨这才昏睡过去。
睡过去之前我抓住她的手,没说话,她也没说,只用手指勾了勾我的手指,我们像两棵刚醒来的树,用枝条秘密交谈。
等醒来,房间里空无一人。
我们在一起太久,我的习惯里永远有她,我已经分不清这个“她”是真实的,还是我想象出来的。或许昨晚并没有人出现,只是护士来换过针水照料过我。
我摸摸枕边,拼图盒子确实不在了。
我的记忆好像跳过了某些事情,又好像有某些事情重复发生。这片天花板我已经看得十分眼熟,护士对我说话的语气也是,仿佛不是昨天才入院,而是已经住了很长的时间。
卫十三摸着桌上的每一件东西,她忽然怀疑自己看见的并不是真实。
夏天过于热情,人的情绪也容易沸腾,卫十三抓着一柄瓷制的竹形纸镇,想着要是丢出去砸碎了,会不会一个转身又恢复了原样。又或者,坏掉的东西就是坏掉了,永远不能复原。
她放下纸镇,写下一行字:“人和人的心,都这么脆弱。”
芒果的香气依旧浓烈非常。
阳台之外到底有什么?那条路到底通往何方?
卫十三盯着稿纸上的字有半天,最后还是拿了碟子,将之一一烧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