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告别和重逢

“对不起呢，夏树。”若不是美术馆的清静，夏树可能都捕捉不住静留这一声轻如风吟的话语。

她不安地看了看静留的侧颜，静留正静静地凝视着对面的那一幅画，目光温暖迷离，犹如隔着一层薄纱，又似穿过时光的薄雾浮尘。“静留，为什么要说这个？”

“真的呢。”静留低头含羞地笑了，“你说我很温柔，可是只是看上去吧？我和夏树只认识三天，可是一直在强迫你做这做那。很强硬，也很不近人情吧。”

“没有啊。”

“从见面就非要让你吃冰淇淋，让你装我的女友，还让你被人冤枉，还有现在，勉强你陪我看这些画，夏树一定会觉得很枯燥吧。”

“喂！”夏树提高了声音，可又发现这样在美术馆太过突兀，已经让几个人为之侧目，她红了脸，压低声音道，“说这样的话，静留是瞧不起我么？觉得我没有艺术天分？”

静留倒是被夏树的表现逗笑了：“那么夏树告诉我，眼前的这幅画究竟画的是什么呢？”她神情妩媚中带着精灵，眼睛里闪着逗趣的光芒，丝毫让人感受不到有一点的轻慢。

夏树仔细地看了看这幅画，她很想说出什么，可是最终还是放弃了。她轻叹了口气：“我说不出来。”可她勇敢而坦白地迎着静留的目光，“可我虽然说不出来，但却还是觉得很美，我很喜欢看。”说这话时，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准备迎接静留的笑话。

不过这又怎么样呢？静留是很有分寸的人，一定不会让她难堪，更何况无论静留说什么，如何会笑她，她都不会生气。如果她能让已经身患重病的静留开心一下，那不是更好么？

可是她没想到，静留赤色的眼瞳深深地注视着自己，带着一种莫名的感动：“谢谢你夏树，这是多么美好的回答。没有艺术评论家的矫揉造作，也没有一般人的不懂装懂，我真是惭愧，夏树才是真正拥有最纯洁美好心灵的人，能感受到最美的东西。”

“是么？”夏树觉得脸颊有些发热，可是她觉得很愉快，因为她的心也同样热烘烘的，直到她听见静留的下一句话：“江利子如果听见你的话，一定会视你为知己的。”

原来，静留的感动和赞美，还是源自于那个人。她时时刻刻还是站在那个人的立场上，为她着想。

静留的眼神又重新落在画上，眼神热切而伤感：“是啊，多么美啊。美到不能用其他词语来形容。她曾经说过，上帝应该感谢她，因为她证明了天才的存在……”

这应该是向上帝证明了一个自恋狂的存在吧！

可是看到静留那发自心灵的沉醉，夏树又怎么忍心把这句心里话吐露出口？

说到底，外表冷冽刚强的玖我夏树，是一个内心温柔的人。

可是这也让她更加同情起静留来。尽管未曾品尝过恋爱的滋味，可是她也知道，没什么比沉溺在毫无希望的爱情中更加可怜的了。静留还爱着那个人，那个狠狠地抛弃了她的人！

甚至连那个人的可恶之处，也让静留如此的珍惜欢喜。

夏树不禁转头向厅门口望去，虽然看不见，但她知道那个未曾谋面的鸟居江利子在那里，在人群中疏离冷淡地笑着。此时的夏树恨不能把她拖到静留身边，打她两个耳光，狠狠地塞到静留面前，大声地呵斥她：“你要好好地爱这个女人，必须，无条件地！因为她深深地爱着你！”

可是她能这样做么？玖我夏树虽然木讷单纯，但她又不傻。她只得将视线又转回眼前的那幅画，静留注视着那幅画的眼神，简直让人嫉妒。

“你不会告诉我，今天要我陪你来，就是为了看这幅画吧？”夏树抬手看了看电子腕表，“你已经看了整整25分钟。”

静留的目光依然停留在画上，没有一丝的挪动：“这幅画在我们分手之前，一直都没有完成，她答应过，会让我在画展中看到。所以我一直很渴望看到它，看它到底是什么样子。为了我这一点自私的念头，让你受委屈了。”她终于看向了夏树，目光中充满了歉意。

“其实我才是让你受委屈……咱们还是不要说这个，这样说下去会没完的！听我的，不许再提！”夏树的手在空中刚劲有力地挥动了一下，果断地结束了这种无止境的互相道歉。“其实我也觉得挺美的，不过你能告诉我，这到底画的是什么么？”

“是我。”

“是你？”夏树不禁瞠目地看向这幅画，她没受过什么艺术熏陶，可是从幼稚园起也画过小人，肖像画应该画人脸、半身、全身、侧颜、背影，哪怕是一双眼睛、一只手都可以理解吧，可是这画幅上一堆缠绕的线条是什么意思？

可是如果仔细看，这些流畅洗练的线条，以不可思议又无比优美的方式盘旋缠绵，轻舞飞扬，融合又分离，蓝色与红色，冰与火的交缠角力，最后融化为静雅高贵的紫色。

除了美之外，夏树似乎什么也读不出来，可是又好像明白了许多。而静留的眼神在告诉她，那个画画的人，懂她。

懂她，可是不再爱她。

这比爱她，却不懂她，哪一个对静留的伤害更大？

这两种选择，都与玖我夏树无关，可她还是干脆地握住了静留的手：“我们走吧。”她顿了顿，补了一句与艺术格格不入的话，“我饿了，要去吃饭。”

木讷迟钝的玖我夏树，面对敏感丰蕴的藤乃静留，虽然既不懂她，可能也不爱她，却很想很想保护她。在这个地方，面对这幅画，静留只会受到伤害。

静留没有说话，她温顺地依从夏树的牵手，只是走到这间展厅的门口，她还是停住了脚，夏树看到她缓缓回首，看向那幅“自己”，轻轻叹息一声：“再见。”

她在告别，告别一幅画，告别一个恋人，告别一段流光溢彩的爱情，或许……也告别年轻而美丽的人生。

“小千，我不吃香菇。”

隔扇那边传来一个甜美的声音，而话语未落，就听见“砰”一声，静留手中的白陶茶杯骤然落在桌上，茶水倾倒满桌。

是静留的病发作了么？夏树顾不得膝盖上热乎乎的湿润感，立起半身就要询问，还没等张口，就见静留竖起手指挡住嘴唇，做了一个“悄声”的手势。而她嘴角的苦笑，也在告诉夏树，今天的运气实在不好。

因为夏树说饿了，她们来到美术馆附近这家素雅低调的料理店用午餐，可是万万没想到，竟会有熟人接踵而至，而且就在隔壁落座。

“我会吃掉的。”隔壁又一个清凌凌的声音，语气却充满暖意，“可是你也知道，这种汤里若是不搁香菇，就没那么好吃了。”

夏树正半懂不懂地看着静留，静留已经快速地在随身的记事簿上写道：“姬宫千歌音和来栖川姬子。”又在“姬宫千歌音”下面补充了一句，“是我和她曾经最好的朋友。”

夏树点点头，眼睛却没能从纸面上清秀文雅的字迹上挪开。她盯着那个“曾经”，心里有些难过。静留今天的行为，可能让她原有的朋友都变成“曾经”，而她多么希望，静留的那个“她”，今天以后，就真正地成为“曾经”。

“是呀，偏偏我又很喜欢这种汤。”来栖川姬子叹了口气，语气里有点不安，“小千，我们交往之前，你不知道我是这么挑剔难缠吧，你会不会讨厌我呢？”

姬宫千歌音朗朗地笑了：“天，你这也叫挑剔难缠么？我倒是希望你的小脾气能多一点，别老是这么温柔和顺，总是顾念着我。更何况你别忘了，我们有个朋友叫鸟居江利子，有她的存在，你还能去挑战‘挑剔难缠’这个形容词么？”

对于一个失恋的人，最不愿意有人在你面前忘乎所以地秀恩爱，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忘乎所以地秀恩爱的同时还毫无顾忌地在你面前提起你的前女友。

可这样的人偏偏让她生气不得，因为她很快就听见千歌音郁郁地叹息一声：“刚才在画展上我听说静留来过了，这么着急地追出来还是没见到她。这两天她又没接我的电话……”

“可是……”姬子有些小心地说，“刚才我们在画展上问起静留，你不觉得圣、静马她们都有些奇怪，只有千华留对我们说了两句，告诉我们静留很好，不用担心，其他人都好像不愿意提前静留似的。特别是由乃，她嘴角耷拉得像三棱镜折射的光线。”

那边的千歌音和这边的静留都忍不住笑了，就在千歌音笑道：“你的比喻够专业。”静留也在纸上画了一个简笔画头像，和画家生活了不短的时间，她画得很传神。由乃那标志性的长辫子和心形脸，还有那嘴部夸张的下垂弧度，让夏树也笑了。

看来虽然经历了失恋、朋友的误解，但静留并不太难过，她也可以松一口气了。

此时她又听见千歌音坚定的声音：“虽然我不知道她们的这段爱情在结尾处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我相信静留，即使看上去那么风流洒脱，她却有那么好的一颗心，她绝不会背叛爱情。”

“小千，静留如果听到你的话，一定会很高兴的。”姬子说得没错，虽然是在小心翼翼地听墙脚，静留听到千歌音的话，还是露出了感动的神色。“我也一样地喜欢静留，可是我也很难过。你知道的，当年看到她们相爱的时光，那个时候我们大家都在一起，多好啊。可就这么没有了。”

“是啊！那段岁月，多美啊。”千歌音放下搁了清酒的红茶，眼神里满是对那段清醇如茶陶醉如酒的时光的怀念，“在那个有江利子和静留的家里，我们看江利子的画，听静留谈诗和戏剧，看你新拍的照片……”

“还有小千你呢……”姬子含笑注视着她的爱人，“你总爱在那里发布你的新曲子。以至于江利子干脆买了一架钢琴放在客厅，省得你总是把你的便携式电钢琴搬来搬去呢。”

千歌音挑起眉头——在她的恋人面前，她有着毫不掩饰的活力和随便：“才不是。这架钢琴是江利子为静留买的——用她卖出的第一幅画的酬金。而且琴吹紬、小笠原祥子和花园静马也在用，特别是静马，难得来一次，来了就会霸占钢琴一下午。”

“想不到你很小气呢，当时可看不出来。”姬子笑了，千歌音也一起笑了。这些初出茅庐的艺术家们充满青春和趣味的时光，看着她们之间那种思绪与文字的碰撞，带着青春特有的激情和满不在乎，散发着新鲜酸甜气味的橙色岁月，即使等她们功成名就，也是永远难以忘怀的。

何况那段岁月里，有她们相交莫逆的友情，有她们层出不穷的艺术创造，有江利子和静留美得不像话的爱情，还有千歌音和姬子之间如初春的梧桐树那绿茸茸的芽儿，清新柔软又带着点刺痛的暧昧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