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梦·中
没等我从这个奇怪的反复发生的场景记忆里找出破绽，就有人敲门进来。
是那个护士。
她拉开了窗帘，阳光照进房间，白色瓷砖上有一圈一圈的光晕，看得人都有些眼花。
“要不要去散步？”她说道。
“嗯？”
“从后门出去，有个小花园，有喷泉，还不错。”小护士走过来拿起我的手机看了一眼，“嗯，电量够的，带上手机，有事打电话给我。”
我点头，起身穿衣服，磨蹭到电梯前，正准备按下按钮，电梯门开了。
有个人低着头就走出来，撞我个满怀。
“啊对不……”
那人抬眼，一脸惊喜，“呀我正要去找你。”
哦，又是她。
被那一撞扯到了伤口，我扶着墙喘气。
她扶住我，满是歉意，“还好吧，我扶你回去躺着？”
我缓过来了，摇摇头，“我想去散步。”
她点头，“好，我扶你去散步。”
她扶着我进了电梯，按下按钮。
站在电梯里，我盯着不锈钢照出来的模糊人影，有点纳闷，我不并觉得我有表现得和她很熟悉，这么自然地接近一个陌生人，好吗？
说起来也奇怪，为什么小护士每次介绍我出门去哪儿，总会遇上她？
还有她已经拼好了拿走的拼图，恢复了记忆，要和我重修旧好？我一面想一面觉得这情景十分荒诞，我好像在梦里看一个仿佛是自己的人在演一出相聚别离最终大团圆的戏码。
我和她之间，到底还能留下了什么呢。
小花园风景还可以，一小圈的花卉和灌木，修剪得很平整的草坪，喷泉里塑了个拿着弓箭的小丘比特，水从箭头涌出来，池子收拾也很干净，有几枚硬币在水中闪闪发光。我在身上摸了一遍，没有找到硬币，她看我一眼，从口袋里拿出一枚硬币递给我。
“想许愿？”
我摇头，“大概好奇心，就想扔一个玩。”
她看着我抛了硬币，也跟着抛了一枚，正好压在我扔出去的那一枚硬币上。
她挑眉，笑，“童心很好。我希望如愿以偿。”
我大约懂得她的暗示，没有说话，乖乖绕圈。我走一走，喘口气，再走一走，再喘口气，绕了几圈，额头有些冒汗，她扶着我走到草坪中间的长椅上坐下。
这会儿差不多九月中，快中秋了，天气才肯渐渐热起来。
我想解开针织开衫的扣子，但不太使得上力，跟扣子搏斗了好一会儿都没能成功。她本来在周围看花，见我的样子，俯身过来，“我来。”
她比我高好多，走过来就是一片乌云笼罩在我的身前，挡去了过分炽热的阳光。
我松了手去抹汗，让她帮忙。
她解好扣子，又给我整理了一下衣着，“先穿着不要脱，忽冷忽热容易感冒。”
话说得多亲切，我哪有理由反对。
我点了点头。
“好。”
阳光令一切事物失真，包括记忆。
“你是谁？”
我坐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问道。
她本来只是安静坐在旁边给我挡着光，闻言扭头过来看我，阳光在她脸上打下有起伏的阴影，显得轮廓格外好看。
她沉默了一会儿，答道：
“我是许罗罗。”
“我记得你的名字。”
我看她，她的五官很眼熟，还不够眼熟到我相信我们曾经有在一起，我是记得她，以别的某种方式，但绝不是爱人。
“我们是初高中同学。”
她盯住我，眼神非常专注且认真，“大学我们也在同一个学校，不同院系，但我们是同宿舍，一起住了四年。我学的医，要多一年毕业。”
她的目光过于热烈，我只好转过头不看她，“那我呢？”
她在光明里继续认真回答问题：“你叫卫十三。一米六七，很瘦，不爱讲话。小时候倒是挺话痨的，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笑话我，被我扔出去了。”
我藏在阴影里继续提问，“你喜欢我？”
她点头，“嗯。”
我盯着池子里摇曳的水光，有些迷幻，“那我呢？”
她逆着光，神情看上去有些忧伤。我不知道我应该是什么表情，时至今日，我终于想起来我们并没有在一起过，那些没法想起来的记忆是从来不存在的记忆，那拼图里藏着的到底是谁的记忆？
她摇摇头，“你没有喜欢我，至少没有像我喜欢你那样喜欢我。”
“你为什么喜欢我？”
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我何德何能，让你念我至深，骗我至此。我觉得我应该是受了骗的，虽然我一点也不记得被骗了什么，我甚至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你大概不记得了，但我还记得。”
她转过脸，盯着喷泉里的丘比特，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当时我们都住校。有一晚我和同学约吃烧烤，回来的时候刚好遇见你从操场回来。你闷着头赶路，一头撞在树上，把自己给撞晕过去了。”她偏头看我一眼，带一点抚慰的意思，眼神越发温柔，“我当时直接笑出声，你醒了爬起来，看见我，没说话，又闷头赶回宿舍。但当时时间已经太晚，宿舍楼已经锁上了。我们两个只好在值班室里坐一张旧沙发，看一本《莎士比亚戏剧集》，还吃了半包过期的瓜子。”
她的眸子一瞬间闪闪发亮，“当时我就动心了，偷偷摸摸接触了几次，没发现你有什么想法，可也一直没听说你有喜欢什么人。那就等着吧，没想到一等就是十二年。”
“十二年？”
她伸手抚上我的脸，从鬓角到下巴摸得很仔细，也很小心，仿佛我是易碎品。我没反抗，只是有疑问。
“嗯，十二年。”
她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眸色一点一点变浅，脸上仍然带着笑，“有没有感动？”
我点头，“有。”
“如果这是真的。”
其实这也不太对。我高中确实有次贪看星星，结果回来得太晚，没办法进宿舍，只好窝在值班室里看了一宿莎士比亚，瓜子也确实过期了，但这个记忆里应该只有我一个人。她是从哪里知道这件事又把自己塞进来的？
每段记忆里有真有假，我连眼前所见都不太信得了了。
“你信我吗？”
她仍旧替我挡着光，等侧过脸，我才看到她的眼睛在光线里是金黄色的，“我应该不信你吗？”
“还是信我好了。”
她低头一笑，又抬眼看我，“至少，我喜欢你是真的。”
如果你喜欢我是真的，那么为什么我们在一起的记忆是假的呢？
那么为什么十二年来你都不和我告白呢？
喜欢是那么遥远的事。
只剩下香气可以回忆。
卫十三怀疑自己的眼睛，自己的手，和自己的记忆。
她并不觉得这些稿子是自己写出来的，每一行都如此陌生，像来自远古的传说。
她甚至怨憎于芒果的香气，怀疑是这些浓烈的气味害得自己像个愚蠢的抄书匠，笔下没有想象，只有记忆。
所以纸上的这些，都曾经是事实吗？
她找出小碟子，一张一张烧掉了记忆。
阳台上那个泛黄的芒果依旧如最初那般散发着热恋的甜蜜香气。
……如果这记忆是真的，那这是我什么时候的记忆呢？
我拉起T恤，盯着心口上的纱布看了一会儿，很想揭开来看一看，底下是不是真的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像条蜈蚣一样攀爬在我的胸前，勒紧我的所有情绪和记忆。
她看我一眼，轻轻吐了口气，往后一靠，伸手搭在眼前，慢悠悠道：“你知道这个动作会让我想扑倒你吗？”
“啊？”
我有点没反应过来，直到她把手掌按在我胸前，我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这感觉很奇怪，我看着她没说话，她也没有移开手，神色也是几分奇怪，“想了那么久的事，你不要动摇我啊，我很容易动摇的。”
说着话，她抬眼看我，眸子里的金色几乎要溢出来，眉梢眼角都烧得发红，她屏住呼吸，闭了眼又睁开，瓮声瓮气道：“你不反抗的话，我会继续的。”
我看她，笑了，“我为什么要反抗？”
反字刚刚吐出来，抗字还含在嘴里，她就压下来了。
小花园里十分安静，我听得到她急促的呼吸声，唾沫吞咽的声音，手摩擦过皮肤的声音，衣服和衣服纠缠的声音，长椅螺丝轻轻摇晃的声音，一点风声，一点水声，血管里汹涌澎湃的热浪，被脱下来的针织衫挡在我的眼前遮住了阳光，缝隙里一点一点的明亮也有声音，阳光照在皮肤上的热度时刻提醒我她的进度。
九月中的花，夏天最后绽放的热烈和爱。
我很困，闭了眼，放慢呼吸，准备睡去。
一切都将沉寂下去。
我只察觉到一件古怪的事情。
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