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梦·下
这一半是人间,那另一半呢?
冬天的夜很冷,我将双手塞进外套口袋,有点不愉快,越走越冷,呵出的气显见地化为白雾,路灯照出非常淡的影子。
两个人在一起,感情要占到几分?我为她做了许多事,世人只怕会觉得我太痴情,然而我给她的都是我能给的,是她问我要去的,是我没打算留在身边的。换言之,我其实没有那么在意她和谁在一起,再伤心也只是成全我自个人的感受,真要说爱,远不及我小时候愿意为一本书跳楼的激烈。幸好当时年纪小,只是扭了脚,瘸了半个月,但这件事给我一个教训,太显露爱恨,只会暴露弱点。
我是喜欢她,但远远不到爱。
那么,你我算扯平了吧。
……假如故事不是这么讲的呢?
我醒来只觉得头晕目眩,有点云里雾里,浑身空落落的,好像丢了什么东西。等翻过身,才感觉到身边睡着别人,睁开眼,发现她正盯着我看,眼神分外专注,金色的眼眸沾染雾气。
我还不太醒,努力睁眼,但窗外的光实在太刺眼,“你哭了?”
“我高兴。”
她笑。
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的小鹿般的笑。春天的清晨,俯身喝水的小鹿,半睁着眼,长长的睫毛为溪水打湿。
我还是睁不开眼,“这么笑很好看。”
她点头,抬起手盖在我的眼前,替我挡去光线,手指缝隙里透出粉色的光,我闭了眼,能清楚感觉到睫毛刮过她的掌心,有点好玩,于是多眨了几次眼。她哆嗦一下,没拿开手,贴近来说话,咬牙切齿,“你再勾引下试试。”
好吧,不闹她了。我安分闭上眼又再赖了会儿床,她伸手把我揽到怀里,呼吸的热气打在我的脖子上,声音很低,近乎喃喃自语:“我好怕你醒不过来。”
“……醒不过来?”
我只是很累很倦,很想再多睡一会儿。
她贴着我的耳朵慢慢说话,“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理我了呢。”
我也觉得她这么小心轻放不太像只是因为喜欢我,反而像是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按理说我不应该再理会她才是,但是现在什么也记不得,只想睡,“……你做了什么?”
她似也知道我不记得也分不清,亲昵地贴着我,“我真希望你什么也不记得。我以前那么对你,你该恨我的。”
……是吗?
好像,她曾经说过喜欢我。
可后来我才知道,说喜欢,一半是试探,一半是被娇惯出来的习惯,有着故意,也不算恶意。直到我命不久矣,她才恍然大悟,想救我一命,只是此时我已经不信她了。
我努力回想,不太确定这是记忆还是又一场梦。
我打小身体就不好,老请假,成绩不好,反应也慢,过掉大半个学期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全班孤立了。主使者是她,我倒也没什么好说的,反正班上的同学我也认不得几个,正好如她的意,我只能和她说话。她嫉妒心太重,就是老师偶然想起来要关心一下,她也要赶过来假装不经意挡住老师拍我脑袋的手,要是不小心被人抱了一下,她能怒得直接一瓶水泼我身上,只好去重换一身。
我能说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所谓,她做她的,我还是我。是,我曾吃过大亏,把玩笑当了真,去告白,被嘲笑,受了些罪,还是很坦荡,“我总不能假装自己是个什么人吧?做人那么累,我那么懒,怎么肯辛苦自己戴面具?”
她是怎么说的呢?
她端着酒杯身着红裙,在众人里浅笑,全场的灯光很暗,但我站的地方却很明亮,只是我浑身湿淋淋的,被她的护花使者泼了一身红酒,红酒洒在白西装上特别难看。
“真令人讨厌的诚实。”
她说“讨厌”的时候语气很严肃很真诚,明明白白的讨厌。
众人都在笑我,我自不量力,没有拿到邀请卡就跑来参加她的生日宴会还敢告白。我伸手擦去脸上的红酒,和她低声道了歉,说要去洗手间。洗手间里没有人,这样比较好。我洗了脸,没敢用口袋里的手帕,那是给她带的,我站在镜子面前等着自然风干,脱了西装检查,幸好红酒只洒在外套上,一会儿穿着衬衫出去就好。
最近又病了一回,出院前她特意来看我能不能起来去参加生日宴会,只好打完针就赶过来。
她见我真的来了,笑得很动人,语气里还带一点亲昵,“你来了。”
我点头。
她打量我一番,“花呢?”
这是她来医院时特意提出来的,她说她还没收过花,想要十三朵玫瑰,红色的。临走前,她似笑非笑看我,“要是你带花来了,说不定我会答应你的告白。”
我单膝跪地,递过一束玫瑰。
她接过去,微微低头,表情愉悦,“很乖。”又挑眉,高声道:“可是我不答应。”
我年头出生的,她年尾,算起来还小我两岁。可既然她爱居高临下,那就让她。只是没想到有人先她一步泼我一身酒,她显然不高兴了,表情忽地冷了下来。
脱掉西装以后空调吹得有点凉,我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感觉酒会结束又得回去住院了。
我又洗了把脸好维持清醒,抬头一看,镜子里我的面目苍白眼窝深陷,没什么表情。
其实我不尴尬,认识她这么久,早就没有尴尬这个情绪了。
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受挫。自相识以来,我就在同一个坑里摔了好几回,她若即若离,偶尔一两次亲近之举,足够我不离不弃。她一直视我为玩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甚至习惯每逢有事便找我求助,要我撒谎骗我告白,多么如意的玩具。
等我出来,她招手要我过去。
我还是没什么脾气,“什么事?”
她将手中的红酒递给我,远远瞅了一眼泼我酒的某个人,“哼,有人想和我赌盘山。”
我想到早上看的气象消息,“今天天气不好,可能会下雨。
她挑眉,也不说话,转身就往外走。
我只能跟上。
走到门口,她取了包,将钥匙扔给我。
我坐上驾驶座,给她扣好安全带,这才发动车。
她喝得有点多,开了窗吹风。
本城郊外有座山,新修了一条公路,有点险要,这些富家子弟闲着没事常常打赌跑山。
我其实不太赞同这种近似玩命的游戏,可她喜欢,只好学了驾驶替她。
约定的地方已有好几辆车。
可能都喝了酒,几个人说着说着忽然吵起来,加大赌注,本来通常都是一个人开车就好,这回副驾驶上还要带一个。车身重量有变化,开车时就要多小心一分。
本来是专职的赛车女郎要上来,她不高兴,一把拉开人,自己坐了上来。
虽然知道她不会听,但我还是得提醒,“不安全。”
她瞪我一眼,约莫是酒后眼里带了媚意,“你管我。”
我不知道怎么说好,只好闭嘴,再添一份小心。
为了替她跑盘山,这条路我已经跑得很熟,靠几个转弯很快超到最前,最后三公里,是个九连环,路况相对要险,我偷空看她一眼,她面色有点苍白,双眼却明亮得不行,满是兴奋。
但此时已有轰隆隆的雷声在山间回荡,我犹豫了下,怕下雨路滑,结果立刻就被一辆车超过,她拍我脑袋一下,半是命令半是撒娇,“你敢输。”
我加了点速度,还是很小心,但没防到其他车不小心,一辆车见我靠着山这边跑,试图从右边超车,不料车子一滑,朝她那边撞过去,我踩下油门一把方向盘打向我这边撞上山崖,那车很快被后面一辆车追尾,将将错开我们的车撞到一起。我感觉肋骨断了好几根,也不知道有没有哪根不小心插到肺里去,反正呼吸很困难。
我努力够着摸到一把军刀,割断她的安全带,“跑。”
车撞得太厉害,不知道有没有伤到油箱,要是爆炸就完了。她下了车,后面没撞车的几个人急忙过来救人,我自然被忘在最后。当然我也确实不太好救,方向盘卡在胸口,动一动就觉得浑身都碎掉了。
迷迷糊糊之间,我觉得自己仿佛正荡着秋千,忽然有人在身后大声喊道:“不可以。”实在好吵,我想告诉她小声点啊,结果耳朵里就流出了血,接下来,整个人忽然都碎掉了。
地上铺着金黄色的树叶,层层叠叠,我像碎掉的瓷器一片一片睡在落叶上,有点安心。
有人正低声说话,近乎呢喃,带着哭腔,“别动别动。”
……嗯好,我一点儿也不想动了。
真是一场好梦啊。
我叹息着,睁开了眼。
依旧是合眼前看到的那间病房。现在房间里没有人,我自个儿躺着,感觉身体里有地方空荡荡的。
我全心全意爱一个人,不吝付出,不惜付出,像士兵冲锋就背负国家大义不再有自己。听起来是个多么深情的恋人,我都要喜欢上我自己了。
你看,病入膏肓的人是我,接受器官捐赠的人也是我,拼图里藏着的也是我的记忆。我一心求死,不肯原谅她,也不肯接受治疗。她后悔了,只好去找了狐狸,给我换上弄虚作假的记忆,要我接受捐献的器官,要我活下来。而她接近我,假装失去了记忆,又假装拿走了拼图,假装恢复了记忆,想重新来过。
再一想,我又觉得好笑。
她为什么觉得我会被瞒住?觉得我会相信她拿走拼图就能恢复记忆?
之前买走拼图带回家的时候,我就特地先拿走了一块拼图收好,所以放在医院的这盒拼图其实少了一块,就算她拿去也拼不完的。所以她是不会恢复记忆的,一切都是假象。
但这个故事还是不大对,说得我好像圣母,宁肯天下人负我,也不想负她。
我的记忆出了问题,一再认错人和事,不敢再轻下判断。
我摸到枕边,拼图还在。
我盯着纯白色的拼图盒子,总觉得里面藏了一个秘密。
拼好它说不定我就能找到这个秘密,我要不要知道这个秘密?
我伸手摸到自己的心口,一块雪白纱布盖住了伤。我揭开纱布,摸到蜿蜒似蜈蚣的伤口,有手掌那么长,可能时间过去了好几天,现在只有一点疼。
你看啊,生就不丑陋吗?
它只是看上去很不错,也就只是看上去而已。
爱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