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那里来?”
“蓬莱。”
“撒谎,世上没有蓬莱,这是个癫了的书生瞎编的,你莫要欺我读书少!”
“有的,只是肉眼难得一见。”
“噗,我随口一说你便这样认真……便是真有这地方,那也是神仙的住处,你怎会从那儿来?”
“又不说话了。”
“罢了,不扰你了,你,你好好歇息。”
“今晚同我说说你家里吧,不是在蓬莱嘛,那里什么样?”
“仙境。”
“我知道,神仙住的地方自然是仙境,”她嬉笑着戳戳我的肩膀,“只是仙境里都有些什么,你说与我听,好不好?”
“有山、水、阁楼、宫阙。”
“这些我们人间也有。”
“嗯。”
“仙境仙境,跟人间一样多没意思啊……今天讲讲人间看不到的美景吧。”
“东海蓬莱,外别有圆海绕山,圆海水正黑,无风而洪波百丈……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忘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
……
这般问答话似成了例行差事,每晚总要上演,阿音说我木石心肠,不晓得喜怒爱恨,说的我这番心性没有半分可取,可若非如此,这情形放在旁人身上,怕是要厌烦了。
她躺在我枕边,吐息轻浅,我却知她并未睡着。
想来还在念着蓬莱。
夜宿花街一年有余,金银散尽,却未尝识得情愁滋味,待到火云如烧的某日,我抬眼虚窥了一番天幕上那颗执掌祸乱若隐若现的破军星,知道自己该走了。
八年后,我驾云路经此地,俯瞰下只见那座曾有“春城”美称的城池只剩一片焦土废墟,数万尸骨半埋地底,孤魂厉鬼四处游荡。
我辨不出那条花街在那个方位,亦不知当年与我同枕的那人,是安然投胎转世,还是如这些魂魄在人间徘徊。
直到我遇见了一个刚及膝的小孩。
那孩子在京都最繁华的集市上扯住我的衣角,奇道:“你是谁?怎么会凭空出现?”
眉眼还未褪去上一世的影子。
“你是谁?姓什么叫什么?”
“怎么不做声啊……是哑巴吗?”
“哑巴也没关系,我问你一句,你只需点头摇头就好,好不好?”
……
是凡间的小孩子都这般固执唠叨,还是这个人本性如此,一碗孟婆汤下肚也不起作用?
拽了拽衣角,被攥的很紧……罢了,我任那孩子拉着我坐到一旁的青石板上,本以为她会问东问西,却不料她眨巴着眼睛,出神看了许久,冒出一句:“姐姐……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我不由怔仲,摇了摇头。阴间近来繁忙,莫不是孟婆真的昏了头,往汤里少加了佐料?若非如此,这孩子何以记得我?
“那大概是我把你跟旁人弄混了,”她吐吐舌头,唐突的凑上来用唇挨了挨我的侧脸,撒娇似地道:“好姐姐,是我认错了……你莫要生我的气。”
这丫头真真好大的胆子,前世唐突了我,今生又仗着三尺凡胎来冒犯我。若叫蓬莱诸仙晓得,恐颜面无存——怕是该给些颜色瞧才好……我学着金刚罗汉的怒目横眉来吓唬她,却觉内里空空,生不出半分怒气,自然也学不出那番庄严宝相……半响后,我点点头。
她甚是欢喜的说:“我就知道!”
同我抱怨了一下午家教森严后,街口一道人影气喘吁吁的喊道:“小姐,可找到您了。”
于是单方面的谈话结束了。
小丫头不无遗憾,似模似样的弹弹裙子走向那人,还未到跟前,忽回头道:“我叫柳依,柳树的柳……再过去两条街,会有间门前摆着石狮子的房子,我就住那里。”
我犹疑着,似懂非懂的冲她点了点头。
许是因她目光殷切,许是因我无处可去,睡遍了京都最高的城头和屋脊,三月后我拜访了那间摆着石狮的房子。并从街头巷尾的百姓口中得知,那是内阁首辅柳垣的府邸。
“你来晚啦,”她坐在假石山上不满的抱怨,“李叔叔送我的鸟儿我上月就放了。”
“玲珑阁的酥点也都坏了……”她叹了一口气“除此之外,你还错过了好些东西,真是个没有福气的家伙!”
“不过没关系,下月阿爹要赴宫宴,定会带回些稀奇古怪的点心回来,我给你留一份,好不好?”
我摇了摇头。
“为什么?”她瞪大眼睛,后不知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是不是你们妖怪只吃肉?”
“妖怪”这个身份着实叫我哑然,我愣神好半天,才不得不开口解释道:“无它,食之无味而已。”
眼前一直喋喋不休的人忽没了音儿,怔怔看着我,我被那视线牵引着不由低头打量自己是否衣冠不整。
“原来、原来你不是哑巴!”
自那天起,她便如打开的话匣子,决堤的黄河口,同我一道时再没过安静。我吸取教训,不予回应,只守着她家那棵长势甚好的雪松度日,日复一日,如磐石松根似得不肯松口。故而又得了一道称谓——有嘴不吐声的闷葫芦。
柳府的松柏夏能纳凉,冬能卧雪,甚合这具凡胎的意,不觉间,我在京都已盘踞了三载。那个精怪的小丫头也渐而婷婷玉立,出落成了明眸皓齿的少女,坐落于面相上的命数也初现端倪。
我本无意深究个人的生死福祸,但她印堂之上的黑煞随身量长开而日渐浓重,再也忽视不掉……她伸手在我眼前晃过,与我一笑道:“我脸上有东西不成?”
我摇头。
明眸皓齿,一笑倾城,我莫名伸出手,想要驱散阴霾,抚平她现下眉眼间并不存在的阴郁怨毒。
她轻笑着拍开我的手。
“你今天怪怪的。”
果如预见,以才貌冠艳京都的柳府七小姐,为人间的皇帝看上,于鉴康十一年寒露纳选进宫。前一晚,我没回应柳依,隐去身形,立于最高的屋顶上观百家灯火,脚下是琉璃瓦,两端排布风水兽,蟠龙踞虎,兽首威仪又狰狞。
我知道柳依的余生都将被禁锢在脚下这座宫殿,至死方休。
旭日东升时,我离开了京都。
人间十年,我去了很多地方,多是荒村废镇,罕至人烟鼎盛处。阿音说的“情”字,似也不再具有莫名的吸引。一如按图索骥,遍寻不到,总会烦腻吧。
期间,阿音托青鸟带了封书信。
展信只见二字:速来。
与她知交多年,罕见她这般,想必是与那凡人有关。与那人有关的事,阿音从来沉不住气。
我令青鸟在前引路,驾云御风赶到时,阿音抱着一具焦黑的尸体,虚弱而空洞,只在望向那具尸身时才流露出一点生气。
“你疯了!”理清状况后,我终于忍耐不住的说了出来。
“爱上她时我就疯了!”她转望向我,忽的一笑,温柔的抚了抚怀里的人:“逆天改命的事我都做过了……眼下我不过是想多留她一会而已,有何不可?”
“不一样……”我忍不住皱眉“触犯天条不过罚你五百年修为——你用真元和心血固然能保她三魂一时不散,但长此以往,必气血竭尽而死!”
“所以……帮帮我,阿雅。”阿音疲倦的轻磕上眼道:“她这一世本该安享荣华,平安喜乐的……却叫我给害了——是我害她成了如此模样的,三魂七魄离散,连轮回转世都做不到。”
“怎么回事?”
“那日我二人大吵了一架,我赌气说因她惹了心痛病,要她去摘萆荔给我……我连着数日不肯理她,结果那冤家就真去了。”阿音声音微颤了下,淌过一道泪痕,嘴角却往上挑了挑:“当真是冤家啊……往日总同我置气做对,可这次却偏信了我,单枪匹马就敢来闯崂山,要知道守山的鴖性情暴戾,哪里是她一介凡胎可以招惹的?……我赶到时,只来得及保全她仅剩的三魂……”
“你要我……做什么?”
“帮我盗定魂珠。”
定魂珠是南翁圣君的法器,从西北海外的烛九阴体内取得,滋鬼养魂最是合适,只是南翁圣君与蓬莱素有恩怨,恐怕不肯相借。
——只能盗取。
实在是不合规矩……可若不答应,依着阿音的性子,怕又会做出一场大乱来,指不定就把自己赔进去了。
我虽不通人情,却也见不得她赔尽修为后,再搭条性命 。
我应了阿音。
假借访友之名,盗取定魂珠的过程也算顺遂,只我出岛时漏算了时机,正撞上蜃龙出洞,引得三十里内漫天风雷,避无可避。
那恶龙见我孑然,想以我为食,哺喂幼兽,故一路追逐斗法。我怕惊动南翁圣君,不得施展,缠斗许久后为其重创,所幸,也借机离岛。
蜃龙最后一击打散了我的真元,勉力驾云使出南海后,我便伤重不识东西,最终气衰力竭,这具化形三十余载的肉身,由云端一头栽下人间。
倦意如无风而洪波万丈的圆海,将我的神识寸寸吞没,只余一片漆黑。
不知过了多久,我于这混沌昏暗中听到些许人声。
初时那人声轻细腼腆,总要隔些时候才能再听见,后来不知何时起,似换了个人声,音色琅琅,如珠玉落盘,甚为悦耳,再往后又不知换了多少个人,时而絮叨,时而温软,时而愤然,时而轻缓……
待我真元凝聚,再度睁眼时,却只见开槽榫接的横梁,以及无主的空房。
所躺的是温床软帐,所着的是繁复盛装……甚至还施粉描眉涂了彤色口脂。我与镜中人对视,不免怔仲,许久才回神,掐指算上一卦。
原来这一梦不觉已有三十年,我那日跌入深林,天为被地为床露宿二十载,然后叫一占山为王的匪帮头子捡了回来,给自家闺女当玩伴。幼年说话谈心,后来更是得寸进尺的开始在我身上折腾试妆……
我不免叹气。
自袖间幻化出定魂珠,见其完好,方放下心来,也不知阿音用心血将养那人三十载,现下又如何?
念及此处,不免急切,欲要施展法术腾挪之际,房门开了——竟是意料外的故人。
她定定看着我,如我一般也犯起混来,张了张嘴,似要说“你醒了”,可话到嘴边却成了:“你要离开?”
我点了点头。
“你、你还回来吗?”
她说这话时我有些看不懂她的表情,也因此有些迷惑,我迟疑着,摇了摇头,想告诉她我不知道。
“你这木人不声不响占了我的床十年,现下醒了,却也是不声不响的要走!”她忽的恼了,抿嘴咬牙狠狠瞪着我,一行清泪却落了下来。这行泪似惹出了她更大的火,她跺跺脚,扫落妆台器物,扬手就将那面铜镜掷向我脚下,口中更是恨声道:“谁要你回来?!你现在就走!这是我的寨子,不欢迎你这等忘恩负义的小人!”
“你走!”她抹掉泪,厉声说到。
“那、那我走了……”这等情形我从未亲历过,最终犹豫的冲她微微颔首道:“……谢谢。”
她抿了抿嘴,红着眼圈一言不发。
驾云离寨时,我偶然回望一眼,见她怔怔立在窗前,表情既似悔恨,又似委屈。
不知怎地,又是一阵恍惚怔仲。
自寨中出走,至老友门阶,离洞三丈远,都能听见她与人吵嘴声。
“我就是凭几据杖怎么了?哼,那些人何时将你放在眼里过?”
“你性子好有容人之量,我可没有!”
“若要我不气,今日的煮饭洒扫可全归你了……”
正疑惑阿音用的什么法子使人生还时,进到洞中,却原来是自话自说。
“——阿音。”我叹了口气。
她顿了顿,侧头冲我一笑:“叫你撞上了啊……你莫笑我,我在这几十年,日日对着这具不成人形的尸体,着实没个意思。若不与她吵几句解闷,这日子可真没法过下去了。”
“我不笑你。”我摇摇头,变出定魂珠给她。
“瞧我都糊涂了,你从来没笑过。”
从未笑过吗?
拿定魂珠做养魂法器果然绝佳,阿音耗费心血真元三十年都没做到的事,短短半载便有了起色。
阿音望着墨色珠子里渐而融合的三魂七魄,大喜过望,熬仙草煮灵芝,一天十七八次的喂给那人,还撵我下海去捉万年龟,要给那人煲汤补身……
一具离魂的空壳子,这般折腾,也不知吃不吃得消。
将这考量说给阿音听,她也觉有理,这才稍作消停,与我捡了个无遮无阻的地方晒太阳。
那人情况逐渐好转,连带阿音的神色都变得轻快了些,看向定魂珠时,总眉梢蕴情,嘴角含笑。那笑令我不由一怔。
阿音察觉到,便问:“怎么?”
“没什么……”我不大确定的道:“只是,你笑的跟一个凡人有些像。”
“哦?不妨说说。”
我将前因后果一一说给阿音听,自洪武三年的花街,到柳府册封为妃的七小姐,最后是脾气古怪的匪帮女头领。
阿音笑了,扫我一眼:“不想那凡人竟有如此仙缘,你当初该带她走的。”
哪个当初?又带去哪里?阿音这番话说的好没道理。
我摇摇头:“天有命数,人有始终,仙有仙规。命数不可改,始终不能变,规矩不能破。”
“我先问你一句,人间那么多去处,你为何跟着那凡人?”
“我——”
“前两世她留你时你可有不甘愿?”
“没。”
“你觉得她很特别?”
“是——”
“可算是开化了,你盗珠已经坏了神仙的规矩,剩下的两个,坏一坏又有何妨?”
我不作答。
阿音横了我一眼:“朽木!”
“一个杵在这,一个挺在那,又都不做声,看得人憋闷——这日子没法过了!”
“尤其你,我生平最恨负心人!”
“负心人?”
“哼,怎么不是?那姑娘好吃好喝把你供在土匪窝里十年,你醒后道完谢就算一了百了,不是忘恩负义、寡情薄幸是什么?”
“……”
“快走快走,一日不把恩情还完,我便一日没有你这等朋友。”
被阿音撵走是我所料不及的事,所幸也非第一次,倒也不算生疏,只难免幽幽叹口气。驾云辞行时,阿音忽拍我肩,“可还识得路?”
在此地已两年,来时岁暮天寒,满树萧条,尔今春风和气,满山生机——左右环顾,已难辨昔日来路。
“红鸾位于西,向西行。”阿音翘起嘴角。
我向西而行,果然自云端瞥见一道熟悉的山尖。按下云头,忽闻林间有刀兵喧哗,定眼细瞧,见一伙人一层层围在一伙人外,占优的是最外披挂皮甲的人,阵脚从容有序,当是本朝剿匪的士兵,而被围剿的人中,果然有那丫头。那丫头不知是疲累了还是受伤了,虽被护在中心,但形式依旧严峻……若不出手相救,今次必折在这儿。
命数不可改……不可改……可见那丫头几次三番擦过刀剑,堪堪将死,我又不由踌躇犹豫起来。
罢了。
她救我一次,我当还她一回。
我引林雾做遮掩,以幻术障目,又揽她入怀,乘风直至五十里外。
如此一来,也算两不相欠吧。
自我抱她时,她便定定望着我,叫我好不自在,待要放手离去时,她勾住我的脖子,嗔道:“又想走吗?”
我沉吟着该如何回答,她凑上来咬了我一口,正值双唇,却不觉疼痛,只覆着一片不可思议的温软。
莫名生出忐忑与不安来。
“你混蛋!”她猛的把我推开,举袖狠狠的抹着唇,抹着抹着,眼圈霎时又红了,泪水如珠滚落。
最初离开时,她也是这般模样……我迟疑着抬手接住她的泪珠,慢慢握着掌心。
这滴泪尚存余温,炙热滚烫,似要灼伤我般。
“混蛋!”她哭的更凶了,“大混蛋!臭木头!烂葫芦!”
她哭了很久,又如当年上京街角一般拽着我衣角,不准我离开,要我守在她身边,要我带她回家,得了我的保证后,才放下心,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她醒时,已经是五日后。
茫然四顾过身边一片焦土后,她抬头问道:“你没带我回家吗?”
“这里就是。”
“是吗?”她愣了愣,有些疲倦畏冷的抱住自己,闷声道:“那我寨中的兄弟,他们——”
“被剿灭了。”
她沉默了一阵,转向我,轻声道:“你不是神仙吗?”
“命数不可改——”
“那为什么,要救我?我本来的下场也该是和他们一样的,对不对?”
我没有回答。
她也不加追问,只对着焦土出神,不知想着什么。
她将发生过的事抛之脑后。
她说至少当下有我,甚好。
她要我陪着她,我便陪着她。
她喜我时总爱缠我用术法采花摘果,她责我时我若住口不言,她必怒目而视,宝相庄严……林中寄居一月,她如稚子孩童与我胡闹,也如亲友至交与我亲密。
她总能轻易使我神识波动,乃至忽起忽落。
那是一种,与阿音相处时截然不同的情绪,与我所修术法相悖,使我有些无措。
时日助涨着这些起落,与无措。
一日在崖山上,她指点日落:“这里景致不错,对吧。”
我点头。
她眨眨眼,又微微叹了口气道:“这里瞧日出其实也很壮观,可惜我近来越发嗜睡,起不得早……”
我不做声的回看她一眼。
她忽的扬起嘴角,“不讲这个了——”
“你自哪里来?”
“蓬莱。”
“要去往哪里?”
“人间。”
“二者哪个更好些?”
“蓬莱,不及人间。”我字斟句酌的说道。
“木头人,”她横我一眼,“神仙住的地方怎会不及人间?”
我没说话。
她熟路的将脸偎在我肩头,幽幽叹气,偎了一阵,低声喃喃道:“木头人……那个大个头真有力气,能开两百石的硬弓,射的箭又准又狠……他的力气要是能再小一点就好了……”
“……嗯。”
“你知道的吧?”
“嗯?”
“我还剩多少时间?”
“我不知道。”
“不知道?”她勉强弯了弯嘴角“凡人的寿数对神仙不该是掐指一算的事吗?”
“我……不想算。”
-碗-
2016.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