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就在你身边
“锁匠说要很晚才能过来。他建议我们这段时间最好盯紧了大门。你真的要陪我等?”静留放下电话,回头看着深埋在沙发里的夏树。
虽然过了这么长时间,她们解释了原因,一起清扫了现场,联系了锁匠,可是直到现在,静留依然得惊叹眼前这个少女脸红的程度和持续的时间。
天哪,她的生命力真旺盛!
这种生命力,正是此时的静留渴求的吧?
“你刚刚说你是因为担心我的病,那么夏树认为我得了什么病?”静留在夏树身边坐下,语气轻描淡写,目光可是亮闪闪的。
“我……我不知道啊!”夏树有些庆幸,她脸颊的热度没有退,否则一定会让静留看到她因说谎而脸红。当了两年的医学生,她好歹懂得一点,要对疾病有一份敬畏,要重视病人的情感和需求。在她这两天翻看讲义的时候,渐冻症的症状和结果她不能更熟悉了,这也让她做出了一个决定。既然静留不说,她也就应该当做不知道。静留还没有发病,她还能有多少好日子可以过谁也不清楚。可是就是这短暂的好日子,她希望静留能过得像个正常人,不需要同情和异样的眼光,有尊严地活着。
这是医生的信条,也是夏树对静留的一份温柔的心意。
“你不是说你不舒服么,还在吃药。而且你今天又这么不开心,我怕你会晕倒,我没想到你是在哭……”夏树结结巴巴地解释,一直勇敢地强迫自己迎上静留的眼神,她看到静留的眼神由灼然闪光变得温软潮湿,心中松了口气,可又觉得过意不去,“我打扰你了,你现在可以……可以继续哭了……”
静留一下子笑了:“被打断的梦不会延续,被打断的哭又怎么能再哭能得下去?夏树真可爱!”随后她的笑容又变得有些寂寞,“我很可笑吧,连哭都要躲起来,不能让人看见,只能一个人。”
“不,你不是一个人。”夏树打断她,目光坚定,“我还在这里,你就不能说自己是一个人!”
静留睁大了眼睛,她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满面红云目光纯真的少女,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慢慢填充着她的心房,那是温暖、踏实、疼爱、怜惜交织的情感。眼前的少女无需她的感谢,她也无需掩饰什么,仿佛天生便是如此,于是她也露出了笑容,握了握少女的手:“我知道。”
夏树反倒不好意思起来,静留笑了,笑声爽朗清澈。她知道夏树不习惯这种隆重的情感表达,顺势起身:“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边吃边等吧。我去做饭,可是我比较懒,意大利面可以么?”
夏树点点头。
静留去花园摘做调味料的罗勒叶子。居然会在花园里种这个,看来这屋子里的主人,无论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都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人,生活得非常精致。
“摘罗勒叶也顺便摘了花。”这是一束小小的天竺葵,简简单单地插在一个放了水的玻璃杯里,经过主人的巧手打理,有一种随心所欲的美。静留笑吟吟地把它推到夏树面前,“送给你,天竺葵的花语之一:真挚的友情。”
红色的花,黄色的花,粉色的花,这种在日本并不罕见的花朵,夏树以前根本未注意过,即使看到了,也顶多说一声“挺好”,可是如今一个人坐在客厅,面对着这水杯里的花朵,想到静留的笑脸,她感觉自己的思绪在飞。
静留刚才说过,“真挚的友情”是天竺葵的花语之一,那么还有之二、之三么?
想到就有行动,用手机搜索一下不就得了。果然,这种普普通通的花,居然有一长串的含义:意外的相逢、真挚的友情、你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很高兴能陪在你身边……我的天,这是多么妙的花儿啊……简直就是为了玖我夏树而生的花……
“夏树,意面的酱汁你喜欢红酱、白酱还是青酱?”
静留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吓了夏树一跳,手机也滑落到地板上,撞出“咚”的一声。静留又问了一遍,她才如梦初醒地回答:“白……白酱,我喜欢乳酪。”
“那好,你能帮我磨乳酪粉么?我来炒培根和洋葱。”
夏树慌忙捡起手机,塞进口袋,好像有什么不能暴露的秘密。她乖乖地跟着静留进了厨房,却忘了再仔细看一看她刚才打开的那个页面,天竺葵的花语中最后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幸福就在你身边!
“真的很好吃,比舞衣做的好。就是你在餐厅见到的那位,她家还是开料理店的呢。”为了表扬静留而贬低舞衣,虽然对舞衣有些不公平,但也是事实。毕竟舞衣擅长的还是传统和风料理嘛。
静留听了含蓄地笑:“其实还好啦,江利子做的料理,那才是真的好。”
话音未落,夏树已经沉下了脸,尽管她知道自己没资格说什么,可是她仍然不高兴,因为只要静留还对那个前女友念念不忘,她还是会在失恋的漩涡里打转,什么时候能够脱离这片苦海呢?
“夏树……”此时她听见静留低回婉转的声音,一只温软的手已经覆盖到她的手背上,“我知道我的话让你不开心了,我想我也知道你不开心的原因。可是我也在努力啊》我在想如果我不断地提起她,习惯了提起她而不再难过、心痛,也许我就真的放下了,我正在逼自己在练习,练习去自己去习惯,练习去忘了她。也希望你能理解我、支持我,好么?”
“好!”在静留面前,特别是面对静留潮湿的眼神,夏树的回答总会格外的干脆有力,“我相信你一定行的!”
于是她们一边吃一边谈,吃完了夏树帮静留洗碗,她们一直在聊天。静留谈到她和江利子的朋友,当然,那些朋友已经是过去的了,估计她劈腿的传闻在圈子里散开,不会再有人瞧得起她。而为了排解静留的萧索,夏树也谈起了她的朋友。她朋友不多,首要的当然是舞衣。
如果舞衣在场,她一定会再次惊诧,一是惊诧夏树居然会用那么多话来描述自己,说自己的事;二是惊诧她在夏树的口中,竟然是这个样子。
为了让静留忘却烦恼,夏树真是用尽了自己掌握的所有言辞和不多的幽默细胞,夸张地描述着她那位好友。以至于她自己都抱歉地感觉到,在她说话的同时,旁边会蹦出个三头身的橙发卡通小人,举起双手表示抗议。
“对不起啊,舞衣。可是为了静留,你就牺牲一点吧。”夏树对那个小人默默地说。
就这样,她由舞衣,谈到了她们的吃货朋友美袋命,又谈到了舞衣高中时的绯闻男友、美袋命的哥哥黎人学长……
“神崎黎人?”
“你认识?”
“他是我在东大法学院的同级生,我们同学过一年,关系还不错。”
“真没想到……”尽管对那个精英气味太浓的神崎黎人没有多大的好感,夏树依然感到惊喜。虽然理论上,世界上的任意两个人最多通过六个人就可以产生联系,可是在世界人数最多,密度最大的城市,她们不仅能相遇,甚至连平常看不入眼的人都可以成为缘分的一部分,这是多么奇妙啊。
顺带着,此时她心目中的神崎黎人也顺眼了好多。
“世界上有太多想不到,就像……”静留还未说完,锁匠的造访,打断了她含蓄微笑下的话语。
“虽然来晚了很抱歉,但这个没问题的,只需要十分钟。”穿着工作服的锁匠大叔拿出电动螺丝刀,要拆解已经扭歪的门锁。
“等等!”
锁匠停住了手,夏树也惊讶地回头。她难以想象即使伤心欲绝或是面对众人责难,仍是从容不迫的藤乃静留,会因为一个门锁而发出如此急切的呼喊。
静留露出的惯常的笑,只是有些勉强:“不好意思,我是想修理,并不想拆掉。”
“修理?”锁匠看了看已经被夏树打得不成样子的门锁,摇摇头,“怎么修?里面的锁芯都坏了。你放心,我帮你换一个锁,价格公道,绝对可靠。”
“可是……你修不好的话……”静留依旧坚持,眉宇间已经是掩饰不住的焦虑,“能不能换一个人来修理呢?换个技术好的总能修好……”
“静留!”这样的话在夏树听来就已经相当失礼了,真的很难想象是人品修养俱臻佳境的藤乃静留说出来的。修锁大叔的脸色都变了,如果不加以阻止,恐怕他们会吵起来,弄得很难看吧。
“你在这里,我到外面去,你放心,我一定让他把门锁换得妥妥帖帖。”夏树强硬地把静留带回房间,可说话的语气却低声细语。
可就在她即将走到门口,却隐约听见静留似无意识的低语:“如果她回来,就开不了锁,进不了家了……”
夏树身子一晃,如果不是扶住了门框,也许会跌倒。
原来是这样,静留的眼泪、静留的牵挂,甚至静留的反常失态,全都是为了那个人,她说要习惯失去、习惯忘记,可还是忘不了……
到底还是忘不了!
夏树有些庆幸这位锁匠大叔的技术的确不错,十分钟就解决了问题,否则她还得用更多的时间面对那张气呼呼的脸。
可是送走了锁匠,她的心情还是好不了。
她怎么可能好得起来?
大门到静留的书房距离很短,她走得却很慢,一边走一边想该怎么告辞,这间屋子,不应该有她的存在。
看到静留,憔悴的面容让她不禁心酸。可是这一切她又能如何,她只是一日女友,早就该卸任了。
“我该走了。”夏树把新锁的钥匙放在桌上,“你最好给经常来的朋友一把备用的,毕竟你现在还有些……不舒服。”她笨拙地避过“病”这个字眼。
“屋里不会再来人了,唯有昏暗……”静留惨然一笑,低声道。
“什么?”
静留闭上双眼,仰头靠在椅背,低低吟诵:
“屋里不会再来人了,
唯有昏暗。一个冬日
消融进半开半掩的
窗帘的缝隙。
只有潮湿的白色鹅毛雪
疾速闪现.飞舞。
只有屋顶、白雪,除了
白雪和屋顶,—— 一片空无。
……”
到这里,她已经说不下去了,可是耳边依然萦绕着如诗人帕斯捷尔纳克在诗中营造的冬雪沉沉那样寒冷凄凉的声音——
“……又是寒霜画满图样,
又是逝去年华的忧郁
和另一个冬天的情景
在我的心底搅来搅去,
又是那无可宽恕的罪过
至今仍刺痛我的心灵,
木柴的奇特匮乏
折磨着十字形的窗棂。
可是,厚重的门帘
会突然掠过一阵颤栗。
你会用脚步丈量寂静,
如同前程,走进屋里。
你会在门口出现,
身穿素雅的白衣,
仿佛为你织就衣料的
就是那漫天的飞絮。”
越到后面,越发绝望,和这首绝望的诗歌一样,结尾处那突然出现的朝思暮想的人,永远不会出现,屋里不会再来人了!
紧闭的双眼也挡不住泪水渐渐地渗出,夏树又怎么会狠心地离开,她终究是个温柔的少女。
可是又能做什么,她想去拭泪,想去安慰,可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静留身边,尽管她的心已经被静留的泪浸染得又酸又苦,又软又湿。
玖我夏树,你是重机比赛场上的佼佼者,你200公里过弯的勇气到哪里去了?
终于,她那只握惯了机车车把的手,那坚硬有力的手,如羽毛一样落在了静留的肩头。
静留身子轻颤一下,睁开了双眼。那盈满泪水的眼睛凝视着眼前的少女,少女羞涩木讷又充满关怀的眼神,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
优雅自持的藤乃静留再难自控,她一把揪住夏树的衣襟,扑入她的怀中,放声大哭!
夏树愣了片刻,也笨手笨脚地轻轻搂住静留的双肩,如同保护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珍宝。
“别哭了,静留……你那么好……”夏树低声劝慰,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总不能让静留这么撕心裂肺地哭下去,很伤身体的。“你犯不着啊……为那个劈腿的混蛋流眼泪……”糟糕,话是不是说得太难听了?
如她所想,她怀中的静留摇了摇头,可出乎她的意料,她听见静留哽咽的声音:“不,不!你不知道,我没你想得那么好!我才是……我才是……真正的混蛋……我是一个恶魔,我心里住着一个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