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连携 于 2016-7-26 19:28 编辑
感谢允许我搬运的西弗桑,对作者的介绍帖在http://www.yamibo.co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250573&extra=page%3D1%26filter%3Dtypeid%26typeid%3D127
此文在叙事上是以美玲视角的第一人称,现代架空风,可以默默地代入角色和咲夜小姐互动。。。。
对我来说此文就是我想要寻找的珍宝。
以上
BAR其三
1.
酒吧里吉他、贝斯和架子鼓轰响作一团,突突地戳着耳膜。旁边神子咬着吸管,说了句什么,不过噪音太大我没听清。
“啥?”
她耸耸肩,抬高音量:“我爹终于和我妈离婚了,忍气吞声吃这么多年软饭,真是辛苦他啦。”
“噢,”我也耸了耸肩,完全不意外,她那个入赘的老爹除了一张小白脸,也就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了,“然后?”
“然后,我变成了单亲家庭的孩子。”她压低眉毛,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认识这人后我常想,为什么具有如此演戏天赋的人没有选择演员这条路呢,白白浪费了那张脸蛋,至少也该学戏剧,而不是什么社会学。
我不再看她,啜了口可乐:“所以?”
“所以,需要其他东西来填补亲情缺失留下的空洞,比如爱——”
我就知道。“没门。”
“红美铃前辈……”一般人如果被这样拒绝,多少都会流露出失望的情绪,翻个白眼什么的。但丰聪耳神子不是常人,她露出一种——用比较肉麻的说法——温柔中略带忧郁的表情。我承认她拿捏得很好,这表情具有非常广谱的杀伤力,毕竟她就是靠它赢得90%以上的在校女生的投票,才在大一下学期就当上学生会主席的。
很可惜,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不是不想帮忙,”我摇摇头,“但我跟霍老师除了国籍之外,就没有其他联系点了啊。我都算不上是认识她。”
“国籍相同就足够了,你们C国人不是有句话叫他乡遇故知吗?”
“问题我俩本来就不是什么‘故知’啊。”我继续摇头,“霍老师女儿都满十岁了,而且退一万步讲,如果她是直的怎么办,你确定要追求她?”作为化药院双女王之一,霍青娥副教授的人气当然是很高的。我忍不住叹了口气,要不是因为脑袋不太好使,我也想转专业去化药院啊,为什么这学校好看的女老师都是理工科的,简直天理不容。
“当然,这种事不能怂的,胜利女神从不对怂货掀裙子。”
“……怂这个说法你是从哪学的。”
她嘿嘿一笑:“为了霍老师,我可是下功夫研究过中国文化的哟。”
快给我向中国文化道歉啊,吐槽的欲望太强烈,导致我一下子噎住半个字都挤不出来。算了,懒得跟她磨嘴皮子:“那你加油吧,我是真帮不上忙。”
一,二,三……嗯?居然没再纠缠?这可有点稀奇。我朝旁瞥了眼,见神子转过半个身体,往吧台正对面的某个地方望过去。于是我也稍微直了直腰,扭头看看是什么东西这么吸引眼球。
怎么说呢,一个字,只有一个字,蹦进了我的脑袋:操。
等视觉神经和大脑差不多缓过劲来,其他想法才慢慢涌现,像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小姑娘。“好漂亮的人”、“老娘的淬硬源质狗眼”、“太美了怎么会这么美”,不过这些,全都是废话,加起来还不如之前的那个“操”,简简单单一个字,表达了多么浓烈复杂的感情,论中文的博大精深。
我眨眨眼,顺手合上下巴,还好,没流口水。瞧瞧旁边,神子意味深长地瞄过来。瞅啥瞅,别装得好像只有我一个人看呆似的。
刚才在内心骂人的绝对不止我们两个,而罪魁祸首不紧不慢、东张西望,当从各个方向投射到身上的灼热视线都不存在。要是大家都能用目光在人身上钻洞,她只怕瞬间就成了蜂窝。
我和神子收回视线,互相瞪了会,最后双双转身,继续喝饮料。“新来的?不是吧……”她小声说,“这下好玩了。”
“你不是打定主意要追霍老师么。”
“这不冲突啊。”显然,我的话语未能穿透对方的脸皮。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摇摇头,某种程度上还是挺佩服她的,一来脸皮能厚成这样,二来,神子好像从来没把失败这两个字放进她的字典里。
就在我暗赞学生会主席的脸皮的时候,一股放射性的灼烧感当头笼罩。那个极其晃眼的家伙不知怎么的,选择了我旁边的空位,自然引得一众视线也聚拢过来,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神子响亮地吹了声口哨。我再次希望自己的脸皮也能厚点,它应该开始发红了,好在头发够长,可以挡一下。
难受,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喜欢万众瞩目的感觉。我掏出香烟叼在唇间,才想起这边是无烟区,只好悻悻摘下来。倒霉,倒霉。
“借个火?”
不高不低、不冷不热的声音在近旁响起,连带着一缕可能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微弱气息,和隐约而难以描述的香味,挠得人耳根发痒。那人拇指和食指间捻了根烟,银灰色的发梢距离我的鼻尖只有十厘米。我又无声地骂了个娘,往后避避,说:“不好意思,这里是禁烟区。”
神子确定无疑的噗了一声,我觉得我脸上估计着火了。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注定孤独一生吧。我摇摇头,继续咬自己的吸管。
“是嘛,抱歉我这是第一次来。”那人倒是从容,把烟塞回盒子,低头研究起酒单。
要是一见到萌妹子就化身“最无趣话语制造机”的话可是要孤独一生的啊红美铃前辈,神子用非常微弱的音量嗡嗡道。操你,闭嘴,我回答说。她顿时露出抹得逞的贱笑,唉,若不是自制力好,我当下就要跳起来拿学生会主席的脸当拖把犁地。
潜在受害者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她向酒保打了个响指,点了杯看上去十分酷炫的淡蓝色饮料,然后捏着高细的杯脚站起来。“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神子说。
老实讲,我对她口中“真正的技术”没什么兴趣,不过还是转动脑袋,看她怎么向那位美人搭讪。遗憾的是老天爷似乎不打算给我观摩机会。神子还没来得及绕到另一边,就被人从背后拍了下肩膀。她半旋身子,我得以看清来者,不由得睁大眼睛。
“啊,八意教授。”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神子的语调里没多少惊讶,“真是稀客,什么风把您吹到这来了?”
是的,化药院双女王其二,蓬莱制药集团研发部首席药剂师,据可靠消息与蓬莱制药现任所有者(女)有一腿的,八意永琳。作为拥有稳定关系的人,她应该是挺……循规蹈矩的,至少在此之前我从没见她来过这间酒吧。嘛,无所谓,我跟她没有交集,别人怎么样是别人的事。倒是神子好像跟这位银发教授很熟的样子,唉,既然如此,干嘛还要我替她跟霍教授牵桥搭线,这两位可是坐一间办公室的。
“别这么八卦,丰聪耳神子同学,只是来接个人而已。”八意永琳笑道,撩了下散落的头发。我还没见过这位教授披散头发的样子,忍不住多瞟了几眼,觉得该为自己从前的不屑态度向化药院双女王FANS俱乐部成员们道歉,不知道他们还收不收新人。
“哦~?”说真的,我没想到神子在老师面前也敢浪。八意教授的笑容加深了,她很熟稔地揽住不知啥时候离开座位、走到她旁边的美人的腰,那画面太美我不敢看。
“介绍下,这位是十六夜咲夜,我猜你刚才是准备跟她搭讪的。”教授笑眯眯地说。
神子大概也觉得眼珠子快爆炸了,但她好歹还能撸顺舌头:“啊……咳,嗯,你好。”
“你好。”叫十六夜咲夜的那位大概算是笑了笑,接着火就往我这边烧过来。“那位是你朋友吧,不介绍一下么?”被问话的虽是神子,我却觉得好似针扎,只能站起来,转过身,勉强把肌肉调整到它们该在的位置。然后,我也不确定自己具体说了些什么,应该是有自报姓名,并且向教授问了好——即便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她都不会成为我的授课老师。后来我们还聊了会,都是些左耳进右耳出、雁过无痕的内容,这种大脑停转的状态直到发色相近的两人携手离开才逐渐缓解。
我坐回座位,慢慢喝完剩下的一点碳酸饮料,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神子则维持着目送那两位离开的姿势,手里还端着鸡尾酒。
“看来你得另找机会展现‘真正的技术’。”我说。神子转过身来,满脸矍铄,像是发现新玩具的小学生。“我们刚才碰到了什么?!真下真的有意思了!”她仰头倒空杯子里淡蓝色的玩意,握紧拳头:“八意永琳的外遇,大新闻啊!”拜托,世界上有一个射命丸文就够了。
2. “没有别的了?什么叫没有别的了!?”我边脱鞋,边单脚跳着保持平衡,边冲电话那头的小町怪叫。她用她一贯散漫的腔调回答说:“就是‘没有别的了’,你消息来得太晚,选课系统中午就开放了。”
“那你也不能给我选那个计算神经认——光课程名字就一大串的玩意啊!”
“是‘计算认知神经科学导论’,那个课。”她用念课文的干瘪语气叫出了那个名字。我听到一阵刮刮擦擦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等它们平复下去,小町又开口说:“你该庆幸至少还有这个,除了它就只剩下茶道入门之类的玩意了。我买饭去的,拜拜,记得请我吃饭。”
咔啪,嘟嘟嘟。
该死的教务安排,该死的学分制度,和更加该死的我自己,没有哪个笨蛋会在大三才发现自己选修学分不够。哦,不,叮咚,这就站着一个。那个计算神经认……什么的,我要怎么才能通过一门连名字都记不住的课程?而且上课时间还是周五晚上,跟我打工时间有冲突,虽然跟店长反应一下应该就能重新调整好,但总归是多了个麻烦。我瞪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考虑了半天,决定还是老实把它放回口袋比较好,买新手机要花钱啊。
在之后的时间里,我心里充满了对人生不顺的抱怨,三心二意地做着酒吧侍应生的工作。结果当然是错误百出。被老板训了一通后,我决定先把选修课的事排除脑外,以便让大脑那么点可悲的处理能力集中到眼下的活计上。再多搞错那么几次,今天的打工就得倒贴钱了。
我工作的地方,etc.,与其说是酒吧,倒更接近咖啡馆,它位于街道拐角,有整整两面墙的落地玻璃保证采光,内部装饰简洁明亮。不像“那儿”,etc.的音响里播放轻柔的古典乐曲,而非搅得人内脏乱颤的动刺大刺。总之,etc.是那种适合在课余闲暇时放松的地方,喝点东西、听听音乐,或者睡个午觉之类。
他们大部分也是那么做的,三三两两地歪在软座里,用店里的wifi上网,嘴里叼着吸管。有那么几位可以点杯苏打水就在这赖一整下午,不过既然店长都不管,我也懒得瞎操心。哪怕对这种行为的纵容间接地影响了我的薪水,但反正我也不是为了赚钱才打工的。我只是喜欢有收入的感觉,无论金额大小。吧台那边按了按铃,我走过去,端起摆着一杯冰摩卡的托盘。“A7。”负责做饮料的同事交待道。我点点头,把东西给客人送去。
大体上,etc.的空间布置属于开放式的,任何人都能轻易从大堂的一头看到另一头。不过它也有一块区域专门提供给那些需要一些隐私的顾客,靠近窗户的地方摆设着四人座方桌,都被一人高的挡板分成小间,同大堂内部之间隔着走廊和装饰着仿真珊瑚丛的矮墙。A7座就是这些隔间中的一个。
我走过去,提前抹上职业性的笑容,放低托盘,略微弯腰把冰凉的玻璃杯和它下面的吸水软垫摆到顾客面前。“您的冰摩卡,请用。”我报着单名,边把目光抬起来看向对方。刹那间的功夫,我觉得脸上职业性的笑容要挂不住了。
有些人就是有那种魅力,哪怕只见过一面,下次都能让你在千军万马里一眼挑出来。
“你是那天的……”对我,十六夜咲夜女士大概没有印象深刻到记得住名字的程度,然而她肢体语言中表现出来的礼貌仍然无可挑剔。
碰到这人单独坐在etc.的确叫人惊讶,不过更让我吃惊的是对方居然也还记得我。我还以为在这种注定会被万人追捧的家伙眼里,一个笨得像城墙、口舌似木头的家伙顶多称得上过眼云烟。
在情况变得尴尬之前,我说:“红美铃,很高兴您还记得我。”脱口的瞬间,我开始后悔这句话背后隐射的含义是不是显得太咄咄逼人。
“对,不好意思,你们国家的人的名字发音有点……我不是很习惯。”
“没关系,”我说,“我已经习惯了。”
……妈的。
要是一见到萌妹子就化身“最无趣话语制造机”的话可是要孤独一生的啊,神子的话回荡在耳边,而且它显然得修改一下:不仅是“最无趣话语制造机”,还得加上“无意识抬杠大王”。
好在十六夜咲夜出于宽宏大量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并没有表现得太在意,她只是奇怪地瞧了我一眼,然后就把注意力移到自己的饮料上。
可我还没来得及为终于可以抽身离开而松口气,下个麻烦就来了。
“抱歉,一开始我就想问,我点的好像是冰咖啡而不是冰摩卡?”她盯着冰摩卡咖啡上面厚厚的奶油塔,问道。
“是么?”我从桌下抽出记单本,上面写的的确是冰摩卡。要么点单的同事搞错了,要么这人故意找茬。我宁愿相信是前者。“不好意思,我去给您换一杯。”待会去跟点单的确认下好了,大不了把这杯冰摩卡算我账上。
她从喉咙里发出两声表示不赞同的单音,继而开口说:“不必麻烦,给我加点一杯冰咖啡就好。这个,”她指了指冰摩卡,“就当是我请你的好了,作为忘记名字的赔礼。”
您的意思是让我边喝饮料边给客人点单上菜么这位女士。想是这么想没错,我还是点头哈腰地接受了赠礼,在记单本上加了份冰咖啡,最后端着那杯礼物退下。
我端着冰摩卡一直走到吧台,把它放到正在埋头鼓捣什么的店长鼻子前面。
他停下动作,冲我扬起半边眉毛。“A7的客人送我的,可我总不能边喝边服务其他客人吧?”我解释道。
“不不,”他伸出食指晃了晃,“既然是客人送你的,就不能把它转送给别人,否则太不礼貌了。”
“那要怎么办?”
“现在不忙,你干脆去休息室喝完再出来,正好消停会,反正心不在焉的员工没法好好做事。”店长耸耸肩。总觉得这人开店的目的好像也不是为了赚钱。我有样学样,耸了耸肩。
3. 星期五晚上,我早早来到上课的教室,为的是抢个好位置。倒数第五排,既看得清讲台,又不至于太凑前。把笔记本和笔放到桌上后,我无所事事地扫了下前面零星坐着的几个人,好像都挺认真的样子,毕竟能画上一堆几何图案和看着跟蜈蚣似的分子式的书,绝对不会是小说。
我不自觉地摇了摇头,怀抱着对游手好闲的自己的谴责之情,掏出手机开始蹭教室wifi。
十分钟过去,人渐渐多了起来,但最终也没能坐满,大家跟着自己的同班同学,三三两两分布在教室里。一般那种到了很后面还有多余名额的选修都坐不满,也好,作为其中——多半是——唯一的大三生,我也比较乐意一个人坐。
前面一排的空位上来了群闹哄哄的男生,他们热烈讨论的内容一字不落的传进了我的耳朵。好像在讨论这门课的老师有多漂亮。所以,当射命丸文的名字出现在交谈中的时候,我完全没觉得意外,她就是流言与八卦之王。从某种角度说我还挺佩服这几个小孩,除去少数热爱学习的好学生之外,所有人都会更乐意挑一门容易通过又好拿高分的选修课,即便在有美女老师存在的可能性的情况下。
他们或许是狂热分子,就像化药院双女王俱乐部成员。八意永琳教授带课的物理化学和霍青娥教授带课的分子热力学,每年斩获无数,也丝毫减弱不了那帮人的热情。这种教授虐我千百遍我待教授如初恋的精神也是可嘉。唉,这倒霉课如果通不过下学期还得浪费时间重新修一门,就算老师再养眼也没用啊。
不过说到八意教授,我又想起她那位很漂亮的朋友。十六夜咲夜像是在学校附近住下了的样子,搞不好还真应了某人的猜测,是八意教授的情人。可是八意教授和蓬莱制药现任老板的姬情人尽皆知,这样堂而皇之的外遇也太高调了点吧……啊,算了,我又不是喜欢八卦的人。
没过多久上课铃响了起来,闹哄哄的教室陡然安静下去,我收起手机,翻开笔记本,抬起头准备听讲。
然后我发现了教室如此安静的理由,同时跟前面的男生们一样,情不自禁的挺直了腰杆,还觉得自己是不是产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幻觉。站在讲台上启动电脑和投影仪的,并非别人,正是刚被念叨过的十六夜咲夜。
一连串联想瞬间蹦跶出来,每一条都蕴含着无比纠结的人物关系。不知道八意教授和十六夜老师是先成为情人的,还是先成为同事的。话说这已经不只是高调了,蓬莱山辉夜好歹算我们学校的董事之一,八意教授您这么厉害家里人知道么。说起来我的思维会变成这种模样,怎么想都是神子的错。
我摇摇头,翻开笔记本,把笔盖拔下来又套到另一头。
讲台上,美女老师开始介绍这门课程的大致内容,强调说虽然它属于脑科学,但因为只是导论性质的课程,所以即使没有相关基础的同学也不用担心跟不上进度。这倒不错,看来及格还是有希望的。接着,她留下了自己的邮箱和手机号,只见大家集体埋头,或是掏出手机,或是掏出纸笔,一时间,整个教室里唯有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轻响。上一次有如此情景,我没记错的话,还是小学时候。
我刷刷记下老师的联系方式,抬头偷偷瞟她,有点后悔自己是不是坐得太靠后了。不过可以预见的是,今后每次上课,前排座位将炙手可热。
等第一节课的例行开场白阶段结束,十六夜咲夜开始正式上课。至少在之后五十分钟里,她的确没讲多么艰深的内容。神经元,轴突,树突,突触前膜,突触后膜,神经递质,神经电位,都是高中生物课中教过的东西。即便如此,这恐怕也是多年来我听得最认真的一节课了,甚至下课铃响起时,我还稍微有点遗憾,觉得时间过太快。
而且从其他人的反应看来,这么想的绝不止我自己。大家慢吞吞地收拾东西,大概是生平头一次不那么急于离开教室。我也一样。所以说,一个(长相)优秀的老师能对学生的学习热情产生何等巨大的影响啊。
我把东西都丢进挎包里,站起来抬头看了看,发现人才走了一半,十六夜咲夜则被里外三圈热情好学的同学围在讲台上。
“不好意思,请考古专业的同学留一下。”我都快走到门口了,突然听到这么句话。好吧,或许我不仅是这班上唯一的大三学生,也是唯一的考古专业学生。不晓得这位女士要干嘛,但她是老师,还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你不能跟老师对着干。我年轻不懂事那会曾经试过,纯属给自己添堵。
于是我只能又走回去,找个离讲台近点的位置坐下,不晓得是自我意识过剩还是怎么,老觉得从前面经过的人个个满脸狐疑。
唉,这阵子诸事不顺,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中邪了。虽然不信鬼神,可我还是考虑要不要去市郊山里那座据说很灵但鲜有人光顾的神社求个签什么的。不过话说回来,果真很灵验的话,又怎么会缺乏香客呢,肯定是骗人的,都市传说。
大概过了两分钟,我看环绕着十六夜咲夜的人墙丝毫没有变薄的迹象,终于掏出手机刷起推特。所以,当老师叫我,而我正因为看了冷笑话趴在桌上抽搐,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尽力把傻笑的余韵从脸上抹去,抬起脑袋。十六夜老师还站在讲台上,手里整理着名册和其他的一些书面材料。显然,永远都只能是学生将就老师,而不是老师将就学生。所以我把手机塞回口袋,屁颠颠凑到讲台边上。
“抱歉占用你这么多时间,”她把名册放进文件夹,转头看了我一眼,“问问题的同学比预想中多。”这是很正常的嘛。我理解的点点头。
“留你下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她继续说,“我看了下学员名册,发现只有你是非理工类专业的,怕你会跟不上这门课的内容。”
坦率的说,我也怕我跟不上,不过目前为止还好。所以我摇摇头:“虽然大学选的文科专业,不过基本的生物知识以前还是学过的,至少今天的课听着没什么障碍。”过了一小下,半秒钟左右,我想起应该道声谢。“不过还是谢谢老师的关心,也许内容深入之后,得麻烦老师多作讲解了。”
“而且我觉得老师您讲得挺好的。”只是偶尔会让人忍不住分心关注您的脸。
不知道她的微笑是为了我那句恭维,还是看穿了我那点小心思。“谢谢,把知识讲解到位是老师的基本职责。”她看看手表,又说:“我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早点回去休息吧,路上小心点。”
“嗯,知道了,老师也是。”
我欠了欠身,扭头就走,努力克服住回头看几眼的欲望。结果因为脑袋里一路都在想着这位新老师的事,忘记带夜宵回去,让我又欠了小町一餐饭。什么叫遇人不淑,就是如此。
4. “不,抱歉,”我冲面前这位金发碧眼的女同学笑了笑,“我不是服务员。”
她大概是个英国人,那种把冷傲当衣服穿、同时又彬彬有礼的淑女。结果犯错者连连道歉,反倒弄得我有点不好意思,只好边笑着说没关系边慢慢挪走。
这已经是五分钟内的第三次被误认为服务员了,要是小町或者神子在旁边,肯定会吐槽说,谁让你穿裤子参加晚会,活该。不过这会她俩都不在。小町直接没来,应该是跑去找她那个高中生小女朋友去了;而神子,此类活动中她周围是挤不进去的,只能远远看着人头攒动里翘起的两撮头发。
裤子有什么不好,反正我只是来蹭免费生鱼片的,不吃白不吃。
我穿过聚集在露天舞台附近的人群,走到供应食物和其他娱乐的区域。眼看着老长的旋转寿司桌以及另外两张摆满其他风格美食的长桌,不禁暗叹了一句万恶的资本主义。不就是个一百年校庆么,有必要搞得这么铺张么,好像前面舞台上蹦跳的也并非小角色。
“有钱就是好啦,越多越好。”神子从旁边冒出来,说。她倒也穿的裤子,黑色西装短裤,搭配吊带和浅紫色的衬衣,活脱脱一个小少爷。总之,不会被误认为服务生。
“你是怎么脱身的啊,大忙人。”
“我告诉他们,舞台那边下一场是那著名娘炮组合的节目。”
“真的?”
“真的。”
我品评地点点头:“看来是有钱呐。”
“那当然,”神子往嘴里丢了颗宇宙硬糖,一阵噼啪碎裂的声音从齿间传出来,“蓬莱制药世界第一。”
我边感慨这人吃糖的方式真浪费,又问道:“你那两个小跟班呢?”
“她们有自己的活动啦,我才不当电灯泡。”她耸耸肩,“公平交易,我给她们放假,她们就不跟我老妈说我去‘那儿’鬼混。”
虽然她妈妈肯定一早就知道这事了。我也耸了耸肩,接着被她用胳膊肘捅了捅。“啊,蓬莱制药,你们C国那句话怎么讲的来着?”神子朝某个方向扬了扬下巴,“‘说曹操,曹操到’?”
“是这么个说法。”我转过头,看到蓬莱制药老板挽着八意教授的胳膊,跟一群人有说有笑。两人都披散着头发,穿着跟发色相同的衣服,一黑一白,黑似龙晶白如宝玉,是个人都会赞美一声天作之合。
我不由得开始在场内搜索我那位选修课老师,但她似乎没来。
“不过说到蓬莱山辉夜和永琳教授,”神子又说起来,“还记得那天酒吧里碰到的银发美女吗,她来我们学校任教了。”
那不算新闻。“我知道,我正好选了她教的课。”
神子从嘴唇间噗了一声,好笑地看看我,似乎想说些调侃的话,不过最后又改变了主意。我假装没看到她这一系列表情变化。“好吧,不过我不止是打听到了这条消息,还有好些别的呢。”她把话说到这,闭上嘴,显然是准备吊人胃口。
我不打算接这个话茬,反而用手背拍了拍她的胳膊:“我看到霍教授了。”
她果然来了精神,抬手正正领带。“我衣服看着还整齐吧?”
“呃……还行。”
“很好,”神子握了下拳给自己打气,“我就先失陪了。”
“你加油。”
居然询问我关于着装的事,看来神子的智商确实打了不少折扣。这好像有科学依据,在那个名字很长的课上,也讲到恋爱状态会分泌一种化学信号,抑制大脑皮层上负责逻辑思维的那部分的活动还是表达还是怎样,反正会让人变蠢,同时还会产生一种可怕的、毫无根据的飘飘然的感觉。这么一想,恋爱也没什么好的。
我挠挠头,继续蹭饭的大业,偶然间还发现了一种很好喝的低度甜酒,冒着淡金色的泡泡,挺漂亮。一不小心就喝得有点多了,那么点度数不至于产生什么反应,可膀胱这边实在遭不住。
令人意外的是厕所倒挺空,大概因为舞台那边吸引力太大,隔了这么远还能感受到一波波尖叫的浪潮。我洗手的时候,神子的跟班之一,灰白色头发的那个,冲了进来。我们两人同时愣了下,然后对方先开口叫了声前辈。我点头回应,见她——是叫物部布都吧——气喘吁吁的,就问出了什么事。
物部看看门口又看看我,郑重其事地请求说,要是神子的另一个跟班,苏我屠自古,问到自己,千万别告诉她自己在这里面。得到我的肯定答复后,物部鞠了个九十度躬,扭头躲进厕所隔间。
我好想说,如果苏我真的这么想逮到你,你躲这里反而把自己弄成了瓮中之鳖吧。
算了,只要不是从我这被供出去的,就没我的错。我边擦手,边往厕所门口走去,差点迎面撞到什么人。第一反应是苏我找来了,但它只闪现了一瞬,就被眼睛捕捉到的画面否决。苏我屠自古当然没长一头银发。
而且,我私心以为,也没长一张如此惊艳的脸。当真是众里寻她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虽然我没回头,不过面前的人确是十六夜咲夜无疑。
5.
老实说,我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感觉我只不过是跟十六夜说了几句话,然后莫名其妙就跟她一起坐到etc.里面了,面对面的。简直中邪了,我都怀疑这人是不是有特异功能,可以把别人的思维屏蔽掉,从而对她唯命是从。
“我以为今天晚上etc.不开门来着。”店长把唯二两个客人的饮料送过来的时候,我开口问道。有学校排场隆重的免费酒水食物在,多半没人来这,店长之前也说今晚歇业的。
对方耸耸肩。“我本来也没打算营业,不过想想也没别的事好做,这不正好么。”他放下饮料和吸管,在把冰咖啡推向十六夜时,露出跟平时不太一样的亲切微笑:“还是按您的习惯,放了多一倍的糖。”十六夜道了谢,店长收起托盘,走回吧台。
看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这位新任职的老师已经成了etc.的常客。
唉,突然就理解古人口中红颜祸水的意思了,自打这家伙出现以来,看她把我平静正常的大学生活搅成了什么样子,躲都躲不开。
不过没办法,既然都答应人家——虽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具体是怎么答应的——陪她喝杯饮料,也不好这么快就扯理由开溜。如今受的罪都是当年作的死,颠不破的真理。我咬住吸管啜饮柠檬绿茶,仔细观察着水面上那些冰块里的小气泡。话说回来,没想到这人那么喜欢吃甜,两倍糖什么概念。我还当她是黑咖派的呢。
“说起来,你跟丰聪耳同学并不是一个专业的对吧?”她用吸管戳得冰块且沉且浮,开口发问。
“呃,嗯,我是学考古的。”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我大概花了半秒钟猜测她问这些是干嘛,然后用了另外半秒来考虑要怎么回答。“我是在‘那儿’,就是第一次碰到你的地方,遇到她的,”我耸耸肩,“她当时搭讪我,被我拒绝了。”反正十六夜咲夜肯定知道‘那儿’本质上是干什么的地方。
她笑了笑,是那种忍俊不禁的笑容。“丰聪耳同学大概不是那种惯于遭到拒绝的人。”十六夜说。
“大概吧。”我答道。
那是当然,不提身高的话,神子简直就是如今小姑娘们梦想中的Miss.Right。虽说她也算圈子里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不过那些曾经跟她交往、最终惨遭抛弃的人除去感情受伤之外,无论哪个方面都赚到了。可惜她真跟我喜欢的类型挨不上边,而且互相熟悉之后,她对我也有同感。也正是托了这一点的服,我们才能变成这种接近朋友的关系。朋友的话,你是不会想跟她上床的。
“这次丰聪耳同学可要陷入苦战了,霍教授不是那么好拿下的。”她喝了一小口咖啡,咽下去,又补充说:“尤其在于,在跟霍教授献殷勤的同时,还继续向其他人暗送秋波。”
要不是自制力良好,我肯定已经嗤笑出声了。开玩笑,叫神子别向漂亮女孩吹口哨,不如让她屏住呼吸,憋死自己。何况十六夜老师您的美貌已经大幅超越“漂亮”这个词所能到达的最高点。于是我又耸了耸肩:“她就是这样,不过每次追求谁的时候,她大抵都是真心的。”即使有那么一两个好像只交往了个把星期。
“看得出来。”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这句话的语气明显冷了些。我有说什么让人不爽的话么?好像没有吧……
就在我苦思冥想,希望找出问题所在的时候,对方又说话了。这次就不仅仅是“感觉”她情绪不高。她表情冰冷,稍微蹙着眉,显得困惑且恼火——当然,恼火的情绪还保持在礼貌的范畴之内。然而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要命的还是那双眼睛,我不禁觉得,果然被天敌盯上会变得动弹不得,连思维也动弹不得。
我就那么傻乎乎地回望着十六夜,等待她下口的瞬间。
银发的掠食者轻轻张开嘴,吸了口气,最终只发出一声叹息。她转头望向窗外,依然蹙着眉毛。魔咒解除,我放松下肩膀。
etc.并没有全区营业,只有靠近窗户的这排桌子上开了灯,而且还只开了每个卡座单独的吊灯。我才发现这种昏暗的鹅黄色照明似乎营造出了一种暧昧而,呃,该说忧郁还是什么,的气氛。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十六夜的脸倒映在玻璃上,融化在路灯的光芒里。
“我其实也跟丰聪耳同学一样,”她忽然开口,“很不习惯被拒绝。”
很好,有个方向总是不错的,现在我开始回想自己究竟哪里拒绝她了。
她又叹了口气:“在我见过的所有人里,似乎只有你总想着怎么才能快一点从我身边逃开。”
后半句倒的确不假,前半句我也毫不怀疑。
“所以,能让我知道为什么吗?”她的视线回到我身上,但这次好像没有附加任何额外效果。
这要怎么回答才好。等等,此人似乎掌握着我那门选修课的生杀大权。
“呃……”随便搪塞肯定不行吧,我干脆放弃治疗好了。“我不是很擅长跟好看的女性打交道,而且,我以为十六夜老师是八意教授的女朋友,应该适当保持距离。”
有那么一小会,她嘴角下撇,眉头紧皱,还眯起了眼睛,好似随时准备爆发。可是那一小会过去之后,十六夜反而挤出一串短促的笑声。虽然那笑声比之前的表情还让我觉得心里发毛。
“好吧,就先假设你说的成立,我的确是八意教授的女朋友,或者情人,无所谓。所以这个事实等同于我属于她,是她是私人物品,对吗?”她的笑容褪去,眼神里多了种审视的味道。“我还以为女人对女人的见解会跟男人不太一样。”说完这句,十六夜咲夜的表情彻底冷了下来,跟先前完全不同的冰冷,会让人感到害怕的那种。
“不,我只是觉得忠诚应该是互相的。”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但覆水难收。看她的表情,这下,我恐怕真的把十六夜咲夜惹火了。
“你说的没错,”她的声音像冰棱,划过我的耳膜,“很高兴跟你交流,红美铃同学。我还要备课,先回去了,再见。”
例行公事般说出这串话,十六夜站起来走向柜台,步伐稳健,没有任何犹豫。她付了钱,跟店长交换了问候,又转身走出门外,期间连瞟都没瞟我一眼。
她的身影消失在目光外,我坐在原位,灼热的恼怒和懊悔从胸口升腾起来。我看了看桌子对面几乎没怎么动的冰咖啡,和聚集在杯子下面的水滩,接着意识到左手一直都紧握着自己的杯子,手心和手指冷得发麻。
店长慢悠悠晃荡过来,收走了剩下的咖啡,拿抹布擦去它留下的水渍。
“好像不怎么愉快嘛。”他说。
我揉搓着冰凉的左手,摇摇头。
“嘛,虽然不关我事,不过要我说,对任何一个审美正常的未婚人士而言,拒绝那样一位女士的好意都是大脑残疾的表现,应该去看医生。”
我抬头看着他。他一摊手,继续说:“不过这也是你自己的事,还有,你那份她帮也你付了。”
“她应该还没走远。”最后,店长撂下这句,又晃悠悠走开了。
而这七个字,如同按下了藏在某处的开关,让我蹭地跳起来,追着十六夜离开的方向跑去。在奔跑的过程中,除了“找到她”之外的任何东西都进入不了我的思维。诸如“她会不会搭乘交通工具走了”,或者“会不会转到别的方向去了”,这类问题,完全没去想。
街道上没什么行人,马路边稀稀拉拉停了几辆车。第一发烟花爆炸的轰鸣把我吓了一跳,不过我没有放慢脚步。遥远的地方传来人群鼎沸的声响,烟火的余烬闪烁着坠落,接连绽放的强光不断抛洒出来,让路灯显得一阵明暗。然后,在一个让人心安的刹那,我看到了十六夜。
她的确没走多远。从周围环境来看,这里离etc.至多不过两百米,但我心率却很异常。就算上大学之后没怎么锻炼,中学田径部的底子毕竟还在,不至于跑个两百米不到就喘成这样。不过这些都无所谓,我追上她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她也看到了我,带着捉摸不透的表情,把还剩三分之一的香烟摁熄在旁边的垃圾桶上。我已经懒得去揣测她的想法了,反正猜不对。
我放慢脚步,一直走到离她很近的地方才停下,近到她跟我对视时需要抬头,近到她身上香烟和另外的味道清晰可辨。
“十六夜老师,”我听到自己说,“我不在乎你是不是谁的女朋友。”
6.
我在一种说不出来的清甜香味中睁开眼睛,发觉自己的鼻子正埋在某人后脑勺上,一条胳膊搭在对方赤裸的腰间,把她环在怀里。虽然对已经发生过的事印象模糊,但我仍确信那应该是至今为止我所经历的最美妙的事,很可能不需要加上之一。
深深地、轻轻地,我吸了口气,让十六夜发丝间的味道充盈整个肺部,然后小心翼翼地抬起胳膊,一点一点,远离她的体温。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毫米为单位在床上挪动,就像小时候趁母亲睡着后偷偷爬下床玩过午休时间那样,轻轻掀开毛毯,谨慎地调整支撑点,稍微抬起身体再慢慢放下,朝床铺的边缘移过去。好在她并没有压到我的头发,给我省去了不少麻烦。
最终,我坐在床铺边缘,把一双赤脚放到木质地板上,缓缓站起来。住宿区的灯光被窗帘滤去大半,朦胧地照进屋内,不过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绕开那些可能弄出声音的摆设,和散落在地的衣物。我看到我的手机从裤子口袋里滑出来一半,屏幕右上的提示灯时闪时灭,大概是有短信或者未接电话,不过我懒得去查看。
空调运作的轻响恰到好处,掩住脚底与地板接触的声音。我走到十六夜面对的那侧床边,蹲下来,在一片黑暗中看着她。空调温度开得相当低,而我现在什么都没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看着她的脸,逐渐回想起几小时前的一些细节,它们仿佛软刷下的化石,逐渐显露出原貌。我的表现应该勉强合格吧,毕竟是十六夜现场教导的。
我伸出手,但终究是没有碰到她,只沿着散乱银发下的面部轮廓游走了一遭,好像空气里有层看不见的阻隔。这人少说也得比我大个四五岁,但熟睡中闭着眼睛的时候,却显出种异常的稚嫩,感觉很脆弱、易受伤害。不过,也许睡着的人都是这样。
我收回手,回想着她此前的种种表现,回想着她光滑的皮肤、诱人的动作、湿热的吐息,肌肉在皮肤下颤抖的触感。
飘飘然的感觉充满身体,吸毒是不是这种感觉?
接着,我意识到了一个糟糕的事实,我可能真的是喜欢十六夜。喜欢,渴望,爱。这可不太好啊,某个声音说,这可不太好。我摇摇头,然后发现自己刚才一直都皱着眉毛、撇着嘴角。这可不太好。我找回衣服,轻手轻脚地穿好,从卧室里出了去。客厅里温度稍微高那么点,但还算宜人,能感觉空气里的水分凝聚在皮肤表面,又很快散去。我就那么站了会。液晶电视的电源指示灯亮着红光,它旁边,LED时钟上跳到2:08。
现在走掉的话,就只能找间旅店过夜了,宿舍楼有门禁。而且那样肯定会惹十六夜不高兴,虽然我现在这样估计已经够让她不高兴的了。
我在她的布艺长沙发上躺下去,侧过身锁起来一点的话就刚好。闭上眼睛,困倦便席卷而来,太阳穴之间的热度和脖颈上血管的跳动变得尤为明显。我紧闭双眼,惟愿沉沉入睡,关于十六夜的思绪卷入进来,与其他东西混合成一团滚沸冒泡的浓浆。
街道上一辆汽车驶过,不知哪的野猫嘶叫着碰翻了什么,但我终于睡着,从无法停止的思考中解脱。
7. 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要不是看到小町正在吸溜拉面,我都没意识到自己这天什么都没吃。确切的说,从清早踏出十六夜家门直到现在,我都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在哪神游。
“哟,回来啦,你这一整天都到哪干坏事去了?”小町咽下嘴里的面条,朝我挤挤眼。
“关你屁事。”
她翻了个白眼:“你这是没吃药还是药吃多了啊?嘛,确实不关咱屁事,只不过太子早些时候打我电话,说你电话不通,是不是出事了,看来是没有。”小町顿了顿,耸耸肩,又说:“也许有?不过反正不关咱屁事。”
相较于我的态度而言,小町已经够客气了。正常情况下,我是不会那样的,正常情况下,我也不会跟一个可说是根本不了解的人上床——正常情况下,我不会无缘无故陷入盲目的感情里。很有趣。我打开电脑,检查邮件,顺便问问今天被我翘掉的课都讲了些什么。事实是,我的想法似乎分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偏离常态、无头苍蝇般乱撞,而另一部分,抱着手站在旁边,冷眼看着这一切。
实在是很有趣,也许再过段时间,我能在自己脑袋里搞个陪审团出来。我忍不住笑了一声,小町多半投来了狐疑的目光,不过我懒得回头求证。
收件箱里躺着一封未读邮件,光是看到发信人的ID,就让我的心脏狠狠收缩了一下。
不过,当然,邮件内容跟我那些狂野的想象毫不沾边,只是之前某个课堂练习的批改和反馈而已。公事公办的东西,没有夹杂任何私人事宜,然而我还是浪费时间,把它来回看了三遍。
病得不轻啊。
没理由的,我想起某个流言,说是那些学心理治疗的,其实多半本身就有心理问题,选择那个专业,很大程度上是想要自医。现在我觉得,真是这样的话,他们多半要失望了,无论如何,你总不可能亲到自己的嘴唇。我关掉电脑,起身出门。在恢复正常——至少是在能控制自己的唉声叹气——之前,我还是少在认识我的人附近呆着比较好,免得他们一个按捺不住,把我捆起来塞进精神病院。 夜晚的露天田径场还有那么些人,都是来锻炼或者餐后散步的,照明灯光下,三三两两的人影拖在跑道上,时而缩短,时而拉长。相比之下,看台上则是一片漆黑,下面的声音远远传来,泛着回响,而且我肯定除自己之外没有第二个人。这让我觉得很安全,独自呆在黑暗里,不被任何人察觉,却能看到和听到外面的一切。最重要的是,不必考虑自己脸上摆了什么表情。
我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想象自己变成了座铜像。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两下。我本来是不想它的,然而最后还是把它掏出来,摁亮屏幕,差点被背景光刺得流眼泪。是神子发来的信息,还有条昨天晚上的未接电话的记录,也是她打来的。
在我考虑要不要回复的时间里,手机屏幕重新暗了下去,把安全无虞的黑暗还了回来。又过了很久,我终于挪动手指,回了她一条信息。
神子来的无比迅速,我都怀疑她之前是不是就埋伏在附近。“当心,”她往这边走的时候,我小声提醒,“我旁边的座位上还放着没吃完的炒饭。”
虽然黑暗中难以分辨,我猜她是点了点头,随着塑料变形的细微响动,神子在我旁边的旁边坐下来。“两个电话都没找到人,我还以为你玩起失踪了呢,红前辈。”她有样学样,也压低了嗓音。
我耸耸肩,继而想起她大概看不见,于是开口道:“话说在前头,如果你还是来找我帮忙勾搭霍教授的,答案依然没变。”
“别这样嘛,我只是作为后辈,关心下昨天晚上没回宿舍的前辈而已。”
“这学校的八卦宗师有射命丸一个就够了。”
“好吧,”她挠挠头,“让我把刚才那句话重新说一遍,我只是作为看上了老师的后辈,关心下跟我境况相似的前辈而已,何况前辈的进度貌似比我快,说实话心有不甘呐。”
我扭头看向旁边那坨影子:“我现在没心情猜谜语。”
“嗯……”放在平时,她可能还会再耍几句贫嘴。而我确定如果她那么干了,我会把她的脸按进隔壁座椅上那小半碗炒饭里。最后,神子叹了口气,像是被押上庭、证据确凿的犯人那样,说:“我猜你昨天是在十六夜老师家过的夜。”
“哈。”当然了,物部当时在那,听到了我和十六夜老师的对话。老天保佑她被苏我打爆脑袋。
神子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呃,前辈你别怪布都,那消息是我用一些……东西从她那换来的,谁让她又作死惹毛了屠自古……当然,这些不重要,我也不是想插手你的私事或是怎么的。只不过如果目标是十六夜老师,看在咱俩的交情上,有些事我得告诉你。”
“是么,”我说,“感觉没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听完之后你可能会改变这个想法。总的来说是我错了,八意教授和十六夜老师之间的关系不是我想的那样,这也是我非得告诉你不可的原因之一。”神子这种口吻我还从没见识过,“毕竟,总不能因为打我这来的、错误的偏见而,嗯,阻碍你们之间的关系。”
“你到底想说什么。”
“十六夜老师不是八意教授的情人,她是她侄女。”神子说,“希望现在告诉你这点还不算晚。”我咽了口唾沫。
8. 所以, 我现在知道十六夜咲夜并不是八意教授的女朋友,她很可能是单身,然后?好像也没有什么然后的样子。地球依然在轨道上自转并公转着,我也像它一样,在固定的时间,去固定的地方,做固定的那么几样事,日复一日。倒不是说我没有努力尝试靠近十六夜老师,只不过,唉,这么说吧,我算是明白她那句“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快点从我身边逃开”是种怎样的感受了。
我试过用各种方式堵她,然而,无论下课后故意磨蹭着等其他人都离开,还是假借问问题跑去办公室,都被十六夜老师用各种巧妙招数顺理成章地躲过去。而且,在除教学时间以外的任何时候,她好像都有办法跟其他老师——多半是八意教授——同行。我觉得这些信号已经够明显了,所以一个月后,也就放弃了挣扎。假装放弃了挣扎,假装可以让过去留在过去。所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总有那么多事的成败跟你怎么想没屁的关系。
虽然,我总可以选择像言情剧里面那样,搞些爆炸性的事情出来。要知道,也许在漫画里,爆炸可以是艺术,但在现实中,别说爆炸,某些地方仅仅是在网上搜一下电饭锅,都可以被警察叔叔请去局子里喝茶。这么说,究其根本,也许我只是不想……支付那么高的代价而已。
“不过如此”?
那我又为什么要浪费时间想这些呢。只要让过去成为过去就行了,唯一的麻烦只是会挂科而已,下学期重修便是,又不是没挂过科。
真这么简单就好了。我用拇指把抹布摁在玻璃杯上,使劲擦拭着上面的一块污渍。要是那些事也这么简单就好了。“已经十点了,确定你不会错过你们宿舍的门禁?”店长边擦手,边从厨房里走出来。
“没事,”我把擦干净的杯子放进架子,又从吧台上拿起另一个,放进水龙头下面冲洗,“宿舍十一点锁门,我从这走回去十分钟都不要。”
“行,我可不想你到时候被关在宿舍外面。”他点点头,开始整理店里的桌椅。
按轮班表来说,今天留下来帮忙打烊的不是我,但原本安排的那个人突然有事,其他人也不好匀时间,于是我就自愿顶了班。就当是补偿这段时间心不在焉的工作好了。而且多点时间用在打工上,就能少想一点别的事。至少我是这么希望的,虽然到头来好像也没太大用。所以,那天晚上,在十六夜床边的想法是对的。
真的就像吸毒,只要一次,就别想摆脱。你可以去戒毒,可以声称已经不再依赖它,然而一旦有机会再碰到那些东西,就会发现一切都只是假装而已,都是自己骗自己。
我想我是又叹了口气。
“你想不想知道,”店长突然开口说,“我为什么要把店名起做etc.?”
我抬起头,他背对着吧台这边,正在把防盗网从窗户上方拉下来,金属卷动吱嘎直响。“呃,说来听听?”我回复。“你知道etc.是什么意思吧,et cetera,放在并列句式的末尾,表示省略。”他把防盗网下端按进卡扣里锁好,又移到下一面玻璃旁边,重复之前的动作,“比如,世上有各式各样的人,富有的人,长得好看的人,聪明的人,重要的人,etc。我觉得这词真好用,三个字母就能装下那么多东西。”
“所以你挑了它当店名?小而简单的地方,装下形形色色的人?”
“差不多。不过,”他把第二个卡扣也锁定到位,拍拍手,然后走向店子另一边的窗户,“比你说的要具体些:不够出彩、不在聚光灯下的碌碌众生,即使浪费时间可耻,希望他们在这里能忘掉这一点。”
我忍不住笑了:“所以你从来不在乎那些家伙点一杯饮料就在这耗一下午。”
“没错。”
“但也许,”我擦好杯子,开始搓洗抹布,“把时间花在图书馆里对他们更好。”
“也许,但已经有够多的地方、够多的人时刻提醒大家人生如逆水行舟,但如果不能享受生活,又为什么要为生活奋斗呢。”他说,“何况世上与个人意志毫无关系的事有那么多,总该多抓紧自己能抓住的。”
实际上,我仍然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要说这些,可这些话的确有点意思。把抹布拧干挂好,我抬头看着店长的背影,发觉自己居然还不知道他叫什么。
“店长,说起来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黑发男人没有转身,耸了耸肩。“那无所谓,你总会知道的……哦?”他凑近窗户,看向外面的什么东西,“我猜外面有人在等你。”
“诶?”
店长扭头往我这边扫了一眼:“要不你先回去吧,让人等着可不好,剩下的事也不多。”我大概是把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会是谁呢,我边收拾东西边问自己,对某个特定人物的期望如此强烈,几乎能与现实媲美。但同时,差不多跟期望一样强烈的,我不希望真的是我所想的那个人。换好衣服走向出口的时候,我想,多么矛盾啊。然而,不管怎样,答案很快就会揭晓,我的想法不会对已经在那的事实产生丝毫影响。我推开门,投入夜晚细碎的声响当中。
灰绿色短发的女生站在离etc.最近的路灯下。苏我屠自古,她可不在我心目中可能的候选者列表里面。她见我走近,鞠了一躬,我赶紧鞠躬回礼。
“红美铃学姐,”苏我直起身,递过来一个信封,“神子大人让我把请柬给您。”请柬?我的第一反应是神子要结婚了不成,不到十分之一秒就觉得能这么想的自己一定是脑袋出了问题。
“……谢谢。其实你不用等的,直接进店给我就行了。”
“但店门上挂着歇业的牌子,”苏我看了眼etc.的门,“直接进去不太好。而且,”她抬抬嘴角,“我也没等多久。”
我点点头。知道的这一大圈人里面,大概也就只有苏我会乖乖在外面等了。“辛苦了。你现在是要回寝室还是?一起走?”我把信封塞进包里,虽然很想知道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实在不急这几分钟。“谢谢学姐,不过我现在要去跟神子大人汇合。”
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句话,放在她身上好像并不怎么适用。跟苏我分开之后没多久,来了神子的短信,说是“去一下不会吃亏”,以及,“打扮得好一点,被又被当侍应生”。我加快脚步,更好奇那到底是封什么信了。
9. 我踏出电梯,感觉方才穿过的并非一扇普通电梯的门,而是某童年动画里一个叫做任意门的东西。否则没法解释,为什么会前一秒还在etc.上方的普通写字楼,而此刻却站在了哪个日本豪族的院子里。
“这就是你所谓的‘打扮得好一点’吗,美铃前辈。”
见到神子,我居然松了口气,看来我并没有无意中掉进时空隧道。“不然呢,”我说,边朝周围扫了眼,发现走廊上那些灯笼里面亮着的东西,是真的蜡烛,“我又没有晚礼服。”相对而言,那张请柬本身倒是十分朴素,没什么装饰的鹅黄色纸片上,用毛笔写着来自蓬莱山辉夜的私人邀请。谁知道这么个低调的邀请后面,藏着个被搬进大楼的皇家庭园,天顶还是敞开的,能看到薄云后面圆圆的月亮,风吹得竹叶沙沙响。
“唉,算了,反正只要跟我呆在一起,应该也不会有人把你当侍应生。”神子理了理领带,把手插回裤子口袋。她今天穿了套白西装,里面黑衬衣,至于那条领带,我在昏暗的光线里眯眼看了半天才确定它是紫色的。这显然不仅仅是个私人性质的聚会,三三两两分散在院子里的人,即便是完全不关注经济新闻的我,也能认出那么几个。而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种感觉,可以的话我想尽快离开。“丰聪耳同学,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她一脸无辜:“邀请你的是蓬莱山辉夜啊,前辈,跟我能有什么关系。”
“得了,”我懒得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虽然没什么证据,但我就是知道这锅在神子身上,“要不是你捣了什么鬼,蓬莱集团的老板怎么会邀请我这个无名小卒。”
“好好,我承认,”神子吐了吐舌头,“这其中间接的有我一份角色。不过,”她抬起食指,“就像我要屠自古转达的,你绝对不会后悔来这的。而且归根结底,蓬莱山辉夜之所以会邀请你,是因为你是‘你’。更重要的是,红美铃前辈可不是什么无名小卒。”她扭头瞥了眼附近的几撮人,笑着说:“你会知道的。”
就算不怎么聪明,我也晓得她指的是什么。其实在知道那封请柬来自蓬莱山辉夜的时候,我就猜到了,想要真正摆脱某些东西,恐怕得离开地球才成。我叹了口气:“蓬莱山女士找错人了,她该请的是蕾米莉亚,不是我。”
“但你堂妹,斯卡雷特家的大小姐,现在不在地球的这一边啊。况且,”她一摊手,“事情真的没你想的那么糟,今天只是朋友小聚,不谈公事。”
“我怎么不觉得我在这有朋友。”
“这话太让我心碎了,美铃前辈。”
我真不想理她。“无论如何,”神子从路过的侍者那取了两杯酒,递给我一杯,“你真的不会后悔过来的。只不过现在她们还没来,而你,需要学一点社交技巧。”
“什么?”
“已经有人在往这边来啦,就算不是斯卡雷特家的继承人,也不能表现得太糟对不对。”
她说的没错,我也瞥到有个不认识的、西装革履的家伙朝我俩走过来。我肯定把骂人的话写在了脸上。“别担心,并不难,就跟跳舞一样。”神子说。
“我像是会跳舞的样子吗?”
她朝我举了举酒杯:“那么,你该庆幸自己有个精于此道的舞伴,美铃前辈。” 在神子的帮助下,我应该没把事情搞得太砸。
“老实说,你表现的比想象中要好得多,”送走了又一位业界大佬之后,神子评论道,“可见遗传学还是靠谱的。”
“老实说,我一点也不想用这种方式来验证遗传学的可靠性。”
“看来我们重要的客人并没有觉得这个小派对无聊,真好。”一个特别耳熟的声音插入到我和神子的对话中。我转过头,看到了etc.的老板。
“作为这次聚会的负责人,你来的有点迟啊。”神子说。
哦,他们当然早就认识,我为什么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可我依然弄不明白,这之间肯定还有些别的东西,我弄不明白。“为什么,”我说,“为什么我觉得这世界上被蒙在鼓里的人只有我一个。”
神子吸气张嘴,不过店长冲她做了个手势。“不,别,美铃,我知道这看上去很有一股阴谋的味道,”他说,“但真的,这其中没有任何预谋,聘用你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你是斯卡雷特家的人。”
“我越来越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简单说,”神子指了指黑发男人,“这位是蓬莱山朔夜,蓬莱山辉夜的表弟。最近蓬莱山大小姐觉得亲爱的八意教授在侄女身上投入的时间太多了——”她说着,把手指转向我,“而归根结底,原因在你身上。”
这下换成我一脸无辜,面对神子的指控:“啥?”
“前辈,你以为为什么最近只要看到十六夜老师,她都跟八意教授在一起?”她摇摇头,似乎还准备说什么,手机却响了。神子看也不看,直接接通电话,“嗯”了几声后,抬眼看向店长:“她们来了。”
“终于。”男人如释重负。
所以,这个他们到底是哪个。不待我发问,神子就借故不知跑哪去了,而店长——或许该叫蓬莱山先生——只一个劲让我稍安勿躁,以及重复“你不会后悔的”这句话。
而当八意教授和十六夜老师并肩走过来的时候,今晚的疯狂抵达了巅峰。原来是“她们”。
和店长互相打完招呼后,两个银发女人同时把注意力转向了我。“晚上好,八意教授,十六夜老师。”我只能盯着地面,拼命祈祷脚下突然出现道裂缝,把我给吞了,拜托,来一个吧,感激不尽。
只有八意教授给了我回应。“对了朔夜,”她继而问道,“怎么不见蓬莱山大小姐。”
“我刚准备告诉你,表姐被董事会那帮老头堵住了,吩咐我叫永琳来了的话立刻去见她。”我依然专心研究着原木地板上的纹路。八意教授估计是露出了无奈的表情,因为店长接着说:“表姐是什么脾气,你再清楚不过了,还是顺着她的意思比较好。”
于是八意教授一声叹息,让十六夜老师先自己随便转转,又跟我和店长道了别,就匆匆走掉了。
“真是个难伺候的大小姐啊,”店长感慨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大小姐都一样难伺候。”过了好几秒我才意识到他这后半句话是对我说的,可我没来得及表示什么,他便继续:“不过这个话题只能将来再讨论了,我还得去招待其他客人,先失陪了,两位。”
目前为止,十六夜咲夜还没说过一个字。店长欠了欠身。我盯着他,就像盯着自己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走之前,他冲我眨了下眼,而我正在考虑要怎么弄死神子。
“没事做的话,陪我走走吧。”
一阵风吹过,回廊上挂的灯笼随之轻轻摇晃。十六夜的话随风而逝,我都没来得及把握她的语调。我下意识地抬眼看着她,再也没法移开视线。
10. 十六夜咲夜轻车熟路,领着我从庭园中穿过。那之后,她一个字也没说,我俩只是沉默地、不紧不慢地走过鹅卵石铺就的小径。
而我,把所有注意都集中在时隐时现的香味上,同时竭力抑制伸手去碰她的欲望。真是甜蜜的折磨。要是它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就这样,在斑驳的月影下,在轻拂的微风里,一直走下去。不能奢求更多。说到底,我平静如死水的生命里为什么会出现像她这样的人。
我不清楚我们具体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忽然就发觉自己站在露台边缘,俯瞰城市夜晚中的万千灯火。
“你为什么,”十六夜抱着自己的胳膊,她只穿了件衬衣,“你为什么偷偷跑掉。”
我鼓起勇气,扭头看向她。她却没在看我,依然直视前方,盯着路灯和车流绘制而成的网络。“我不知道。”我答道,这是实话。
她轻蹙眉毛,继续说:“那,为什么在逃掉之后又想回头来找我,我知道你费了不少劲。”
“我……”要怎么说?我低下头。能怎么说?我屏住呼吸,不敢动弹,生怕自己稍有动作,她就会失去耐心,转身离去。“为什么”?我当然知道为什么,但我为什么不敢说,为什么不愿意说——坦陈自己的想法为什么这么难,我在怕什么。
“我怕我说了……您会生气。”
十六夜朝我看了过来,可我却不敢再看她了。“也许你不解释我会更生气。”她说。
在这场沉默的角力中,输的依然是我。谁让我爱她呢,从来没人警告过我,爱会让人变得卑微这件事。“因为,”我强迫自己开口,强迫声带和舌头把那句话编织出来,“我爱你。”
她吸了口气,过了会才说:“我跟永琳是什么关系,突然就不重要了吗。”
“一个朋友告诉我,你是八意教授的侄女。”
“你那个朋友是丰聪耳神子吧,永琳倒是没说错,”她轻轻笑了笑,“不过我也对你做了点研究,所以我们彼此彼此。”
在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之前,我已经抬眼迎上了十六夜的视线。“那么您应该知道,”我说,“我为什么不姓斯卡雷特,又为什么……不喜欢介入到别人已有的感情中。”
“我知道。”她看着我,脸上表情纹丝不动。
我有点生气了:“那为什——”
“回答我,红美铃同学,人脑中负责判断和推理的是哪部分。”
“诶?”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问题一把浇灭了渐渐升温的怒火,只留下大堆疑惑。我摇摇头,搞不懂她为什么突然这样问,然而反射性的,脑袋里已经开始搜索问题的答案。
“也许期末考试里面会有这样一道题。”
“呃……”我试着挣扎了下,“我忘记了,对不起。”
银发女人朝我转过身来。“既然选了这门课,你就应该好好听讲。”她说,边抬起手,用手指碰了碰我的额头,然后向旁边抚去,最终停在太阳穴附近。她的手很冷。“记住,人脑中负责判断和推理的部分,叫前额叶皮层。”十六夜老师说,面无表情,眼睛死死盯着我,让我没法动弹。“而,”她继续,“一个英国学者发现,当人陷入恋爱这种状态的时候,前额叶皮层的活动大幅减少,同时,大脑内多巴胺分泌会大幅增加。你知道多巴胺是什么吧?”
“呃,某种神经递质?让人变得兴奋?”
“是的,那个英国人用科学解释了,为什么恋爱中的人会变得盲目又狂热。很有趣对不对,”她的手还停留在我头发里,“爱,恨,不过是些电信号和化学分泌物的作用而已。”
她在发抖,这外头的确有点冷。没等我下定决心开口建议回室内去,她的另一只手也抚了上来。“但我们依然不知道导致这些反应的又是什么。”她说。十六夜越来越近,声音越来越低,仍旧面无表情:“你认为呢,红美铃同学,你说你爱我,但你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爱上我?”
我不知道,我也觉得很可怕,对一个称不上了解的人沉迷至此,亏我一向自诩谨慎。“不知道。”我说。
我们的鼻尖几乎都要碰到了,她的嗓音近乎耳语:“彼此彼此。”
“十六夜老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叫我咲夜。”
“……咲夜。”
她的睫毛颤抖了几下,有那么一刹那,我还以为她会哭,然而最终,十六夜咲夜给了我一个笑容。我觉得头很晕,用力吸了口气,克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乖。那么,作为奖励,再给你一次追求我的机会好了。”
11.
“你能想到的,最浪漫最适合约会的地方,居然是地质博物馆?”神子在电话那头啧啧了几声,“红前辈,我该怎么说你呢。”
我一手拿手机,另一只手就着旁边的落地窗理了理头发:“如果你打电话过来就为了说这个,我可挂了。”“我这是正常人的反应。”
这话说的倒是在理。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抽的什么风才选了博物馆,更巧的是,好像十六夜老师也同时抽风,居然没有反对。想想看,这种约会地点恐怕都够格上那个“我的前任是朵奇葩”的话题榜了。
“嘛,但是看上去,似乎十六夜老师也没反对的样子,你的选择或许也不是那么糟。”听我久未做声,神子开口安慰道。
“大概。”实话是,我还挺高兴她这时候打电话过来,无论出于什么动机。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来分钟,有点别的事来转移注意很好,否则我大概要开始紧张得肚子疼了。“话说回来,你知不知道中国有句话叫投桃报李的,”我说,“这回算我欠你一次。”
她笑了两声。“所以我早就告诉你了嘛,前辈,你不会后悔。不过,同样是早就说过的,只是为自己的错误判断负责而已,并不算是帮了忙。即使真欠了人情,你肯出席那事本身,也已经偿清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算是偿清。也许生活原本就从来没有简单过,至少对神子来说从来没有。
“然而,如果前辈坚持要还情,倒也不是不行。”她话锋一转,我就知道。“其实我约到霍教授下周六晚上一起吃饭,如果你能帮我在菜单上出出主意,就算彻底扯平,怎样?”
“你们吃中餐?”
“是啊,别说点菜,我连菜名都看不大明白。”
“哦,很简单,你让霍教授点菜不就好了。”
神子沉默了一会,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看来你也不是那么不懂怎么讨女孩子开心嘛,美铃前辈。”她说,“唉,我不打扰你了,约会加油。”
“承您吉言。”
挂断电话前,神子又咯咯笑了一通,看来她心情是真不错。
“久等了。”
怪事,为什么如此悦耳的嗓音却让我肠子都打起了结。我把手机放回口袋,转过身,假装自己非常稳。“没,也就三五分钟吧。”我说,边瞟了眼十六夜老师的穿着,衬衣配牛仔裤,想当简单的打扮。不过,她根本不需要靠服装的辅助,也能像晴空之月一样惹人注目。我都快被周围聚焦过来的视线烧穿了。
“可惜,我本来还想抢先抵达,然后作弄一下你的。”
你这样明目张胆解释自己的小算盘真的好么,如果对向不是她,我肯定得这么说上一句。某种直觉告诉我,如此吐槽只会导致让人难以招架的反击,无异于自取其辱。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小町的高中生小女朋友,就读于本地区一流高中,任职风纪委员,爱好说教,但其实一被吐槽就会憋红脸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请她俩吃饭的时候,我差点要打电话报警。而十六夜咲夜显然不是这种类型。
“那还真是抱歉。”我答道。
我发誓看到十六夜眼里闪过那么点失望的神色,这人果然是早就准备好反吐槽的。“没关系,”她小小地耸了下肩,贴近过来,自然而然地挽起我的胳膊,“走吧。”
我的心脏差点没直接爆炸,拼尽全力才没当场昏过去。这种窘态要是让某些人知道了,她们肯定能笑一辈子。迈着僵硬的步子,我被十六夜老师领进了博物馆,开始漫长的煎熬,以及享受。
博物馆里的人流量一如往常,并不多,出展的东西大抵是些化石和天然矿物。我挺喜欢这里,每隔一阵子总会来转转,对这儿也算轻车熟路,不过今天我决定跟着十六夜的步伐走。其实我本来还有点担心她会觉得这里太沉闷,然而,她仿佛还挺欣赏那些极具几何美感的晶体簇,在进入恐龙化石馆的时候,甚至发出了声低低的惊呼。这不能怪她,第一次见到那具占据了半个篮球场大小的房间的恐龙骨架时,我也觉得印象深刻。
那是一头双腿站立的肉食类恐龙,有着纤长的身体,看上去很像侏罗纪公园里面的迅猛龙,只是体型更大,从鼻子到尾巴尖大概有七米长。实际上这副骨架是个复制品,但我没有说出来。
“我有没有问过,”十六夜仍然仰头看着恐龙空洞的颅骨,“你为什么会选择考古这个专业?为了从土里挖出这样的东西?”
“嗯,我喜欢的不是挖掘的那部分,”我说,“那部分想当枯燥无聊,至少一些前辈是这么说的。”
“但就我所知,所谓考古,大部分时间不都是在漫无目的地浪费时间么。趴在一块沉积岩上用牙刷刮上好几个月,只为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寒武纪时期一只三叶虫在水底留下的足迹。”
我忍不住笑了:“十六夜老师似乎挺了解的。”
她半转过身,挑起眉毛,也许是不满于我的那个称呼。然而最终她只说:“我做了些研究。你还没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美铃同学。”
我低头,挠挠鼻尖。如果说实话,实在是有些羞耻,多半会被嘲笑,但值得一试。“我只是,嗯,怎么说呢,只是想知道在我们之前活过的生物而已。而且我总忍不住想,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也会有后来者一复一日的挖掘,研究我们留下的支离破碎的信息,试图拼凑我们的文明,之类的,轮回反复。”我耸耸肩,想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蠢,但搞不好只是起了反效果。
“没想到,”她的睫毛闪了一下,“你还是个浪漫主义者。”
我再次耸肩:“不见得,其实得知这些可以长十几米高、光一颗牙就有十厘米长的爬行动物灭绝了,我还是很高兴的。”
十六夜嫣然一笑,我又觉得自己不好了,老天,这对心脏不好。
“红前辈?”
我转过头,看到一脸惊讶的苏我。“苏我?好巧。”
“嗯,”灰绿色头发的女孩向我身后的十六夜鞠了个躬,“日安,十六夜老师。”十六夜点点头。
“红前辈……”苏我有些犹豫,然而她还是继续,“您有没有看到布都?”啊,这场景为何有点眼熟,某人准是又作死了。“没有,”我说,“不过你可以去厕所找一找。”别怪我,物部。
“知道了,谢谢。”虽然看上去不太确信,苏我还是扭头就往厕所的方向去了。
“其实,”待苏我走远,十六夜开口道,“在稍微认识你一点之后,我挺惊讶我们第一次见面居然是在那种地方。”
“同志酒吧?我只是被神子拉去的,所以自从她开始追求霍教授,我也没再去了。”
“怪不得。”
“什么?”
“怪不得后来没再碰到过你。”
我不该感到意外,成年人去约个炮什么的,再正常不过了。“嗯,抱歉。”
十六夜忽然眯起眼睛。“以防万一,”她说,“我还是问一下,你以为我去那儿是干什么的?”
“呃……喝酒?”
“实际上我很少去那种地方,太吵,人太多,空气也不好。不过有段时间我时常光顾那儿。”她看向我。我有种感觉,接下来的发言一定是爆炸性的。“因为我以为能碰到你。”十六夜把话说完。
我被自己的口水噎住了。“噢。”发出这么个笨透的单音后,我扭过头,试图掩饰自己的表情,觉得特别特别的害羞,同时脑内滚动播放着“怎么可以这么可爱”和“太犯规了”的呐喊。
“不过我看的出来,美铃同学,你刚才肯定以为我是去那儿找一夜情的。”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总有本事制造出这样巨大的落差感。“对不起。”我垂下头。
“没关系,”咲夜再度挽住我的胳膊,“你有时间补偿的,我确定。”
这才不叫没关系吧。
-END-
PS:咲夜小姐是老师的设定不能再赞了。{:4_3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