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卷耳 于 2016-7-26 22:27 编辑
十四、那些过往
“啊拉,夏树的妈妈是科学家,好厉害啊,有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静留窝在沙发的一角,捧着热气袅袅的绿茶,止不住地惊叹。
为了让静留暂时忘却那些不好的东西,夏树一直在不停地说。说自己,说舞衣、说命、说黎人、说迫水教授、说碧老师,终于把话题说到了母亲玖我纱江子身上。面对静留的仰慕之情,夏树不以为然地说:“没那么了不起,其实也就是很普通的中年女人。”
的确是如此啊,即使是再伟大的人,在她身边的人看来,也不过如此。夏树眼中的妈妈,不是旁人眼中知性优雅的美女科学家,而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欧巴桑。因为不会做饭,母女俩常年在鸨羽家的料理店解决三餐;懒得打理发型所以一直留着学生时代的清汤挂面头;花了很多钱买的名牌套装总是不太合身;一把年纪还会对着杂志上大明星藤村佳乃的照片感叹“好美”,为了追佳乃小姐电影的午夜首映式,第二天早上起不来,居然骗同事说是因为研究科学而熬夜……身上的槽点太多了!
可是把这些说给静留听,竟然让静留吃吃地笑,说这种反差萌简直太可爱了。看到静留的笑容,夏树也似乎觉得妈妈有点可爱,虽然她和妈妈之间有说不出的隔阂,连静留也不能告诉。
“静留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可是我一点也不了解你。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也说说吧。”是呀,夏树再说下去,就连早就和妈妈离婚的渣男老爸都要出场了,实在是无人可说了。再说,她更想了解静留,太渴望了。
“朋友嘛,先前已经说得差不多了。”静留环顾了一下这间客厅,不久前这里还常常云集着她们的艺术家朋友,她那一点迷惘的笑,让夏树后悔自己的问题。可静留很快地努力振作起来,笑着说:“至于我的家人,我是在京都祖父母身边长大的。我们藤乃家算不上什么豪门,而是法律世家,我的曾祖父是大法官,祖父和父亲都是律师,所以你能理解我擅自决定离开法学院,是多么严重的行为了?”
“简直是背叛了吧?”夏树想到的是妈妈,自己放弃医学生的前途要去做机械师,对于妈妈来说恐怕也是如此。
“还是夏树懂我。”静留亲昵地拍拍夏树的手背,“可是我此生只能如此了。我的本性让我拒绝严谨又无情的法律,我的取向也无法让我找一个法律界的青年才俊入赘藤乃家继承家业。而且,现在的我连改变这一切的机会都没有了……想起来,也很愧疚……”她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来,低头注视着手中的茶水。抹茶阴阴的绿,她的目光也如此的忧郁。得了渐冻症的她,没有多少日子了,即使她能如一些幸运的病人活得长久,可在这种残酷的疾病笼罩下的长久就像静留初见夏树时谈到的《源氏物语》,“会让你觉得生命太长,早点结束不失为妙事”。
可静留到底还是努力振作起来,她手中的绿茶泛起一丝涟漪,她的笑容也如此微微地荡漾开来。她抬头看着有些无措的夏树,淡淡地笑道:“我也不用为这个瞎操心,就在我擅自选择了转系之后,我爸爸早就找好了继承人。”她转头看向壁架上的一个相架,那是静留和一个高大英俊的中年男子的合影。那时静留青春飞扬,笑得妩媚俏皮,而那个和静留一样拥有浅色头发和漂亮五官的男人,搂着静留的姿态是那样呵护宠爱。“我爸爸可喜欢蓉子了,他说蓉子是他带过的最出色的实习律师,是他最欣赏的弟子,把事务所交给她比交给我放心多了呢。”
藤乃先生最欣赏的弟子,他指定的事务所接班人,如今是抢了他女儿的女朋友,在静留重病之际给她致命伤害的罪魁祸首。夏树不想在静留面前再提爱情这个话题,忍住了不开口,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对水野蓉子问一句:“你还要不要脸?”
对方当然没有回答,而在夏树那边,就算是对方默认了。
“这是你爸爸,很帅的啊。”夏树转移了话题,她看了看周围,居然有好几个相框里镶嵌着静留和父亲的合影。他们父女俩的感情真的很好。“不过没见到你妈妈的照片呢,你妈妈一定很美吧。”
“我妈妈……去世了。”
“诶?”静留低声的回答却像是一个响雷在夏树脑海中炸了一声,竟一时愣神了。在她简单的少年生活里,最大的烦恼是机车和医科的矛盾,她二十岁的生涯,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悲剧和死亡,特别是亲人的离世,这对她来说简直不可想象。而她面前这不幸的少女,她却不知道会发现她究竟会有多少不幸!
等到夏树想起来,匆忙地说抱歉,却见静留摆摆手,浮出一个安抚的微笑:“没什么,已经是很多年以前了,这些年来,我一直试着去习惯这个事实。”可是再度聚集的泪水,分明在告诉夏树,她没有习惯,她怎么可能习惯!
“那是我三岁时候的事情了。也是我人生中最初的记忆。我还记得那一天在下雨,爸爸去工作,我和妈妈在房里玩……”
三岁的女孩正趴在地毯上玩拼图,她很聪明,动作比想象的快得多。正当她拿起最后一块拼图,大功告成地按进去的时候,就听见“咚”地一声。
“不知怎么的,妈妈突然摔倒在地。我记得我当时的第一反应居然是笑了,而且真的该死地笑了,笑妈妈也会像小孩子一样摔倒。可妈妈的头撞破了,在流血,我吓坏了,跑过去想把妈妈扶起来,可是怎么也扶不动,我推着妈妈,叫着妈妈,想让妈妈醒过来,可是怎么推也没有用,什么办法也没有,我只会哭,只会哭……”静留竭力地想控制自己,让自己平静得像一个旁观者,可是还是一声轻响,一滴清泪落入碧绿的茶水,一瞬间融入无痕。
夏树仿佛看见那个阴沉沉的午后,孤独恐惧的孩子坐在怎么也醒不来的妈妈身边,一边用弱小的手臂去徒劳地推着,一边绝望地嚎啕大哭……她觉得喉咙发肿,眼眶酸涩难耐,只能坐在静留身边,握住那纤长冰凉的手指,想把自己的温暖传递过去。而静留也反握住她的手,带着感激微微用力。
“后来妈妈醒了,她想抱我,可是她怎么也动不了。夏树,你知道那种想抱住自己最爱的人,却连手指也动不了的感觉么?”
夏树摇了摇头,她已经隐隐知道静留妈妈患的是哪一种疾病,而恐怕静留不久以后就会被这种感觉牢牢控制了。
你最爱的人就在身边,你却无法接触。更可况对于静留,她最爱的人不要她了。
“我不知道爸爸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在我的记忆里,我只记得妈妈为了安慰哭个不停的我,轻轻地唱起了歌,听到歌声的我,竟然奇迹般地慢慢停止了哭泣。”
“什么歌?”
静留终于笑了,带着回忆的温度:“我妈妈是山口百惠的影迷,她只会唱百惠小姐的歌。她知道每当她唱歌,我总会静下来听的。”
她清清嗓子,轻启双唇,京都口音唱出的日式歌谣,带一点颤抖和喑哑,在静谧的夜中格外的凄清动人:
“泣かせてください その胸で
涙の泉も 枯れるほど
流れる云よ 山鸠よ
运命悲しく 引き裂かれ
死んでゆきます ひと足先に
つないで下さい この指を
心がひとつに 溶けるまで
せせらぐ水よ 野の花よ
梦は遥かな あの山へ
死んでゆきます ひと足先に
许して下さい 今日までを
捧げた命の 短さを
まばゆい空よ 淡雪よ
爱の名残は つきないが
死んでゆきます ひと足先に”
这是一首老歌,可是夏树却并不陌生。拜身为资深影迷的妈妈玖我纱江子所赐,她知道这首歌来自一部老电影《绝唱》,那首唱在女主角葬礼又是婚礼上的歌,是一生的绝唱。
也许那个时候,静留的母亲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凄婉的曲调,宿命般的歌词,不仅是安慰大哭不止的女儿,也是在最后的告别。
就在不久的以后,静留离开之后,每当夏树在深夜思念着静留,那首歌总会回荡在她的耳边——
“请允许我 放声哭泣
就让我哭到 心中的泪水 流尽之时吧
浮云呀 山鸽呀
冲破那悲惨的宿命吧
我就要先于你离去
请允许我 与你共度
甚至希望 能够触碰 你的心扉
细水呀 野花呀
梦想远在那遥不可及的山那边
我就要先于你离去
请允许我 先行一步
献给你的一生短暂得只能到今天
蓝天呀 残雪呀
爱情的余辉永远都不会消逝吗
我就要先于你离去”
每当这首用京都腔唱起的歌谣在她的心头响起,泪水总会无声地流下,染湿睫毛,划过面颊,渗入嘴角,让舌尖尝到爱和思念的苦和咸。
静留的妈妈是四年后在美国去世的,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最好的神经科专家宫野厚司也医不好这致命的疾病。一直在美国陪伴妻子治疗的爸爸执意让孩子留在祖父母身边,没有去见母亲的最后一面。也许这是母亲的愿望,因为疾病的折磨,已经让她变得不忍目睹,她只希望在孩子仅有的记忆里,母亲永远是美丽温柔,带着微笑的。
“你妈妈……是什么病?”夏树低沉的声音此时更加沉重。她知道这句问话是残忍的,可她还是不由自主问出来。不仅是验证她的猜测,更像是透过一个答案,看到静留的未来。
尽管眼眶含泪,心中悲苦万分,静留的目光却出奇的坦然平静,在命运面前展露出巨大的勇气,她轻轻吐出三个字:“渐冻症。”
静留的答案没有出乎夏树的意料,可是还是给她重重的一击。这种遗传性很强的病症,在静留三岁那年,母亲病发,就已经决定了她的命运。
她是那么美丽可爱,那么聪慧优雅,无论多少可以形容美好的词汇加诸她的名字前面都不为过,可是命运却如此的残忍,赋予她如此多的美好,却夺走了她最爱的母亲,再悄悄地塞给她一个沙漏。
静留低下头,幽幽地说:“十几年了,我用了十几年去习惯我已经没有妈妈这个事实,也许我已经能接受了,可还是不甘心。”
“什么?”为失去妈妈不甘心,还是不甘心自己也患上了同样的病?花样年华,时日无多?
“我为我妈妈不甘心,她那么年轻,那么爱生活,却再也没有未来,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世界那么好,她多么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啊!”
是的,夏树想起第一次见到静留时,她说过的话“这世界美好的东西太多了,真正能拥有的却太少太少了。正因为这世界太美好了,真想全身心地去拥抱它啊!”
这个世界真的太不公平,热爱着这个世界的人,偏偏无法再拥有;可还有的人,挥霍着大把的时间,却从不知道珍惜。
玖我夏树,你就是后一种吧?
“所以我们要珍惜每一寸时光,不要辜负自己,实现许许多多的愿望。”夏树想了想,又像是为刚才关于自己的想法辩白似的,加上一句,“我也有很多愿望的,骑行到日本的每一个地方,去夏威夷冲浪,学会驾驶飞机,骑机车飞跃科罗拉多大峡谷……”
“诶?”被打断的夏树看到静留睁得圆圆的眼睛,“我去过科罗拉多大峡谷。”她指指和父亲合影的照片,背景的确是大峡谷的红岩山,“大峡谷宽度有16公里,你怎么飞的过去?”她漂亮的赤瞳滴溜溜地转了一转,“莫非你想说你是大卫·科波菲尔?”
夏树的脸腾地红了,比得上夕阳照耀下的科罗拉多大峡谷的如火的赤岩石,她再一次在静留面前羞得无地自容了。
她愧懊地背转过身去,却听见身后的静留发出了轻轻的笑声。夏树低声喝道:“不许笑!”可是对静留温柔顾惜的心情让她无法吼出威势,反而让静留的笑声更加清爽。夏树只得叹了口气,嘴里低低的咕哝:“真是的,人家也就是说说而已嘛。”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让对方笑得更猛烈些吧。
此时一双手轻轻地搁在了她肩上,静留的声音也如这双手一样温暖柔软:“夏树,谢谢你,谢谢你一直在拉着我,帮我走出悲伤。你……很可爱。”
“我才不可爱呢。”是啊,自从上了幼稚园,就没有人说她是可爱的孩子。可是这回答静留时嘟着嘴的样子,分明又很可爱啊。
“夏树真的很可爱。”静留再次强调了,声音温柔宁静,“我很喜欢夏树呢。”
夏树踌躇了好一会儿,终于羞答答地回应:“我……我也很喜欢静留啊。”
可是,她们的喜欢,是一样的么?